聊天与“谈天衍”
华人和世界其他族裔一样,都是以聊天为交流沟通的重要方式或手段,力求营造一个亲和融洽的气氛。不同的是我们特别喜欢漫无目的、不着边际、云山雾罩、越说越热闹。重要的不在聊的内容,最佳境界是把情绪推到天上。
大概没有哪个民族像华人一样善于往高聊,往大聊,往不着边际聊。所以,我们不把聊冠名为“说话”“交谈”,那多枯燥、太无聊,忒正经,好没意思呀。而是定为“唠嗑”,“拉话”“谝闲传”“侃大山”“摆龙门阵”等等。唠嗑可能是音译的某个少数民族语言。同一地区的“忽悠”不是聊天,却包含了聊天的部分内容。拉话、谝闲传就有没话找话,乱七八糟,猛摆八卦的意思。侃大山不用多说,够高了。龙门据说是“隆门”的谐音,隆者高也。其实龙门本身就是高,跃过龙门,一步登天,其高度和天仅差一步。最常用的“聊天”,则体现了华人聊的精髓。聊的是天,天是什么,高高在上,无边无际,神吹胡嘞海哨,每每益添情趣。
为什么华人会把闲暇时彼此间的说话交谈定义为“聊天”?这恐怕不能不提到华人社会的特性了。
古代中国是一个等级社会,在国家政治中,有官职品爵的高下;在邻里家庭中,有辈分亲疏的差别。不同等级的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规矩束缚,不可能无话不谈,无拘无束。高等级的人习惯摆个尊长高官的架子,一言不合,动辄教训斥责打骂,甚至收监问斩。低等级的人整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字斟句酌,谨守“祸从口出”的格言,多累呀!韩非子有感于此,写了《难言》,没过瘾,又写了《说难》,道理比谁都懂,结果还是不能保护自己,不免死于非命。如果扯些天地山川鬼神,互不得罪,而且高等级的人在这种话题下容易平易近人,低等级的人则没有忌讳,不必低首敛眉。回忆起来,爷爷奶奶留下的最美话题,大多是玉兔嫦娥、牛郎织女,而高官给人最亲切的印象,也是嘘寒问暖,天气如何。可以说,一聊天,一句老天爷呀,大家就共同顶着一把遮阳伞,风雨同舟,人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彼此间的温度就热乎起来。同辈朋友之间聊天更无拘束,天南海北,自然海阔天空。与陌生人交谈,则会隐藏自己,只说三分话,聊些无关痛痒,无虞构罪的话题。聊天是一种悠闲、休闲、温情、娱乐的活动。聊天可以兴奋,可以热烈,可以高谈阔论,可以娓娓而谈,但不是探讨,不是辩论,假如引起争执,则是聊砸了,那叫不会聊天。
现在聊天,多数聊些不咸不淡的家常人情世故,小资们围绕体育、时尚、文娱、职场,知识阶层自认有些责任偏重政治经济人生未来。不管谈什么,大体离不开现实,和聊天的本义有些脱离了。
古人对天的感情深厚,经常打交道,有事没事就祭拜一下,跪求一番。日常生活中,聊起天的机会比其他题目大得多。屈原郁闷了,自言自语地《天问》,和天聊起来。更有专门研究天的,不是巫史或天文学家,而是真正的思想家。他们热衷天道,相信天和人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所以要“究天人之际”,求天人合一。
两千多年前,齐国有个学者叫邹衍,在战国时代学者普遍沉溺在道德、阴谋、法术、诡辩、军事等专门学问中时,邹衍与众不同,显示了惊人的创造力。他把五行相生说发展为五行相胜说,并由此建立了一个完整系统的五德终始历史观。他具有当时最博大的世界观,认为中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在中国之外还有更广大的天地。因为海天阻隔,人们还不了解。其眼界之宽广,直到清朝,鲜有人超越。他的学问渊博,善于把自然史和人类史融于一炉,论述常从中国历史和中国地理出发,逐渐推及海外,“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这种综合的研究方法,气象恢宏,在中国古代实属凤毛麟角。由于“邹衍之术迂大而宏辩”,经常涉及天地鸿蒙之事,所以齐国人骄傲地称他为“谈天衍”。这样有思想有创见有深度的学者,不仅中国少有,在世界上同时代人中也十分罕见。据《汉书》,他有两部著作,105篇文章,可惜都失传了。我们对他了解不多,但仅就《史记》透露的一星半点,已经足以让人震惊。在华夏历史长河中淹没的尽是旷世精英及恢宏自由博大的思想,漂浮的则多是食古不化的庸才及猥琐保守狭隘的观念。不由人不椎心泣血,痛惜不已。
和其他文化创造者一样,邹衍超时代的学问思想,王公大人“不能行之”,后世“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司马迁虽然说得有点狠,但应该是事实。邹衍的思想与方法没人懂,学得些皮毛的又走到以阴阳五行说媚世惑世的邪路上去了。邹衍地下有知,不晓得当哭,还是当笑?他可能会拉着孔丘和马克思的手说,孔老,小马,这就是俺们的宿命。真是说不得也,还是咱自家串门“谈天”吧。
聊天也叫“谈天”。许多回忆录中常见的场景,首长来了情绪,为了表示亲民或排遣寂寞,喜欢说,小鬼,我们谈谈天。让小鬼们有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感觉。一通天南地北,山高水长,首长获得满足,小鬼也如沐春风。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华人的“聊天”也是从“谈天衍”引申出来的,属于“自此兴”的比较无害的一种。人们喜欢谈天说地的自在,享受侃侃而谈的惬意,代代乐此不疲,直到如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