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远:柏林印象
柏林印象
一、經空中走廊進入柏林
風雪中,汎美航空公司的班機,仍然是準時起飛了,飛向柏林---這冷戰焦點的大城。這正是蘇俄軍機,不遵協定,屢次干擾空中航道,同時撒下鋁片,藉以擾亂指示航行的雷達網,危害飛行安全的時候。我接受西柏林自由大學一個學生團體的邀請,前往這赤潮衝擊下的自由孤島,作為期一週的居留訪問。
如果是循陸上的交通線去柏林,必得經過共黨武裝的關卡,檢查行李護照,諸多苛擾,自空中飛往則無此麻煩。自西德通向柏林的航線,總共有三條,卽是所謂“空中走廊”(這是上次大戰後,經各佔領軍當局所商定的),由法蘭克福(Frankfurt am Main)、漢諾伐(Hannover)、漢堡(Hamburg)三地飛往柏林。每條航道規定寬為二十五公里,取用的飛行高度為二千五百公尺。由於這些航線直接飛經東德上空,所以西德航空公司自不便參加航運,而是由美、法、英國的民航機,担承着孤城與外界空中交通的任務。
西柏林有一個空中安全管制委員會,由四強代表組成,共同處理氣象及飛行情報,相安無事;但最近蘇俄掀風作浪,破壞和平的老脾氣又犯了,有意進行搗亂,派出戰鬥機非法侵入民航機使用的航道,上下飛翔,還進行干擾西方的雷達設備。冷戰的局面由是益增緊張。西方國家為此向莫斯科提出抗議;美總統甘廼迪特別聲明,警告不得藉破壞協定意圖迫使西方國家放棄使用航道;如不停止其挑釁行為,足以引致嚴重後果。在地面,共黨警衛開槍掃射英軍的小汽車,尾廂彈痕纍纍,駕駛軍士被擊重傷,至今仍在醫院中未脫危險期。看來共黨正在製造糾紛,其叫囂和行動,十足表現出無賴小人,撩事生非的一副潑皮相。過去在電視上時常看到,共黨政權在市內分界處所建築的高橋,武裝警衛背着槍,插上刺刀,緊張地在逡巡來往;近來更是事端履起,山雨欲來風滿樓,情勢實為險惡。我却在這時逆風楔進,去到第一线,注視那兒的驚濤駭浪。飛機飛臨柏林,我們正接近天坡霍甫(Tempelhof)機場。飛機減低了速度,穿雲下降。白雪掩映中,一座宏偉的城市顯現在下面。機場使用了夜航的設備,在跑道的頂端,是幾排紫色的燈光在閃耀,兩側是成行的橙色燈光,在白雪皚皚的地面,特別的顯得入目。機首對正T字形的燈光指揮降落跑道,巨輪將積雪衝散四濺,然後滑行到有半圓型華蓋的停機處,這就是柏林市南部的中央機場,又名天坡霍甫機場。它在“柏林空運”中,曾創下了每分鐘起落一架飛機的光榮記錄。
二、盟國支援柏林的往事
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蘇俄突然封鎖柏林的鐵道公路,想以飢餓和寒冷,去扼殺柏林的生存,迫使其屈服。西方國家乃從空中緊急接濟,舉凡糧食、燃料,及其他生活必需用品,皆以巨型運輸機從各地運到。天坡霍甫機場,在此一時期,擔負了艱巨的職責;市內的湖泊,也被開闢成為水上機場。西柏林兩百多萬人的生活用品,悉仰賴於空中的供應。那時日夜機聲隆隆不絕,二十萬架次的飛行,運送了兩百多萬噸的物質。這是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空運。美國堅定的表明其立場,不惜以任何代價,維護柏林的自由,絕不向暴力低頭!蘇俄見到此一卑劣的手段無效,徒增市民同仇敵愾之心,西方國家在威脅下並不軟化,步驟一致,並足有能力可以維持柏林的存在,於是面目無光地自動解除封鎖了。中共炮轟金門,與此實異曲而同工,其自討沒趣的收場亦是相同的。
柏林人仍然清楚地記得那一段苦難磨折的歲月,發電廠因無煤而限制發電,電車在下午六時即停止交通,糧食買不到,暖氣也沒有了。他們幽默地說:“家家戶戶,好像聖誕節一樣,點起蠟燭,在微弱的光芒下,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唱歌、祈禱、嚼一片干麵包,然後講故事,說笑話,是這樣的慰藉自己,打發時光。”那時,專演諷刺話劇的地下小戲院,生意反而比平時更好,大家忍飢耐寒,看演員作揶揄共黨的表演,發出輕鬆的笑聲。
我在兩年前到奧國北部山區滑雪時,曾結識一位來自柏林的學生,這次我按址往訪,發現她家就住在靠近東德邊境的林間,面對共黨的鐵絲網和守望台。但是他們寧靜安詳地生活着,她每天乘公共汽車,轉地道火車,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學校去上課,一點也沒有惶然不安的表示。我問她的感覺如何?她說已經是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憂慮。她的父親是一位年高七十的老者,身經兩次世界大戰,退休在家看書種花。我問他何以不搬到西德去住?那兒當較此為安全。老人的回答,正和中國一般人的鄉土觀念相合,他說道:“我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也願在這兒死去。”又說:“我們的房屋園地在此,是地道的柏林人,假如我們柏林人自己都要走開,又有誰來住呢?那麼柏林豈不是變成一座空城?這兒是我們的家鄉,我們將堅決的守衛它!”壯哉!我衷心的對這位老者產生欽敬之念。柏林人就是這樣堅忍倔強的在工作奮鬥。
在封鎖交通那年的冬天,氣候異常寒冷,燃料缺乏,廢墟中的木塊及林中的枯樹,全被搜集一光;有人想到市內的森林,說可以救一時之急,但許多人反對,認為將破壞市容,經居民開會討論的結果,決定保全。所以今日柏林市內的樹海,乃是當年市民忍耐顧全而換來的。那真是一段黯淡的歲月!正如共黨“同志們”所設計及預料,飢餓寒冷的痛苦,是降臨到兩百多萬西柏林的市民身上來了;但是,為“同志們”所意料未及的,即是柏林始終勇敢地屹立,人民毫不沮喪,各守崗位,刻苦耐勞地去克服困難,創造奇蹟。這是德國人精神的表現,形勢儘管不利,可是却不能搖撼其意志,沉著勇毅地對付危難的局面。
三、市區巡禮
柏林整個市區的總面積是八九0平方公里,屬於西區者計四八一平方公里,其餘四0九平方公里劃入共區。總人口三百三十萬人,西柏林佔二百二十萬。乘車遊覽市區,我第一個觀感,即是柏林實不愧為一國首都之所在。寬闊平直的道路,氣象恢宏而莊嚴。新型高聳的樓房,以及道傍整齊青翠的樹木,予人以清爽大方的印象。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在上次大戰中,柏林受到徹底的損毀,戰爭結束時,幾乎找不到一座建築物是完整無恙的。所有的屋宇,不是在地毡式轟炸中夷為平地,就是在雙方戰車進退攻守的巷戰中,受到嚴重的破壞。它完全是戰後重新建設起來的,地名依舊,但已面目全非了。
一般的德國城市,總帶有保守味道,色調取尚晦暗,可是柏林却完全是另外的一種意味和情調,色彩明朗活潑。園林中聳現的無數高樓大廈,粉飾得美觀悅目,誘人之至!許多的建築物,出於國際間第一流建築師之手,像在漢莎住宅區(Hansaviertel),房屋格式各不相同,但極盡堂皇精美之能事。據說這是一項國際性的住宅設計建築比賽,由參加的單位,各自建造一座樓宇以供展覽,然後贈送給柏林市民的。市內到處皆是樹木草地,森林與湖泊,散佈各區。自然的秀美已屬可人,再加上人工的佈置,噴水池、花壇、紀念碑、銅像石刻,益使環境增色,在林間的小徑漫步,幾疑此身已在鄉野。在城市中,使人仍有在郊野般的恬適感覺,這是很可貴的。聞名於世的快車道(Aotobahn),在市內亦在闢建中,晚間登廣播電台的高塔眺望,萬燈燦爛,遙矚東區,即是黑暗中燈火稀疏,清冷殆如鬼域。夜空中,此一猶未全部完成的車道,弧光燈互照成一白虹,有如銀河直瀉。各處的工程建設,實予人以極強烈之印象。
在建設上現在已有極大成績的西柏林,仍是在銳意的建設發展中,這和東柏林的破壁殘垣,適成鮮明之對比。至邊境一望,東區破爛的建築物,皆歷歷在目,即新建的房屋,亦極簡單寒傖。共黨政權連人民的衣食都難以顧及,更不必說使人民起居舒適了。
位於市中心的歌飛斯吞丹大道(kurfurstendamm),是商業精華之所在,巨型的影院及公司林立,一片繁榮富厚景象。對對情侶,情蜜地攬腰緩步而行。氣氛寧謐和平。兩傍有寬廣的行人道,每隔數十步,就樹建有廣告窗櫥,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給。娛樂業在西柏林特別發達,計有歌劇院十座,電影院二百五十家之多,而且是經常滿座,必得預早定票,否則即有向隅之嘆。我們去看歌劇My Fair Lady,票子乃是一週前定購的,真是盛事!在靠近蘇區的園林中,有一座有美國建贈的大會堂,外型獨特,作蚌壳開展狀,內部佈置允稱完美。
在此一建築物內,有會議廳七處,並設有餐廳、郵政局、銀行,供文化、科學、社會性集會之用,特別聲明不能用作政治性會議的場所。它不僅是供德人使用而已,也是貢獻給整個世界的,不分地區國別,皆可申請使用。其中的主要大廳,能容代表一千二百六十名,不必採用擴音設備,站在台上演說,全堂各處皆能清晰聽到,椅下附設有耳機,可選擇五種不同語言之翻譯,實屬便當。
市內交通之具特色者是地下火車,在交通繁忙的地區,深入地底三層,分向各站成雙軌來往開行。它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不須久候,即有列車駛到,乘客上落完畢即開。它每月運載乘客的數目,達一千一百餘萬人。過去東西柏林交通暢達無阻時,大批的難民,就是以從東德前往東柏林必得通過西柏林的方便,留在西區不回去了,成千成萬的人奔向了自由。
四、東區人民嚮往自由
柏林這一城市,被政治的制度硬分割成為兩個不同的世界。西柏林在今日的地位,名義上與德意志聯邦其他十個行政區(省)相等,但因為它尚在被佔領中,根據一九四五佔領協定,它在聯邦中的政治地位尚未能生效。東柏林則為共黨政權發號施令的所在,為所謂“德意志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在西德,從沒有人對之加以認可,而是嫌惡地稱之為“東區”、“那邊”。柏林全市原分二十個小分區,今日有八區在共境內。由於共黨政府設在靠近邊境的“碰角”區(pankow),報紙電台乃稱之為“碰角政權“。此一政權控制着鐵絲網後東德一千七百餘萬人,雖然掌握着大量的軍隊警察,但若不是有蘇俄紅軍在後撐腰,早已被內部的革命推翻了。像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七日,東德工人的遊行,發生大暴動,紅軍的坦克車對手無寸鐵的群眾,大肆屠殺鎮壓,和三年後在匈京布達佩斯的血腥行動是一樣的。共黨政權雖極力防範人民的逃亡,但是數以百萬計的東區人民,多方設計的逃離魔鬼的統治,經西柏林而得到新生。迄今為止,經市政府當局登記收容,有卷可查的數目。達一百五十萬人之眾。以一九六一年上半年而論,在難民營中登記的人數,即達十一萬五千七百三十五名。逃亡人數最多時,那是在柏林邊境封鎖之前的一段時期,每天來投的人數,竟達三千餘人。政府對之加以緊急救助,在難民營作短期的居留之後,即以飛機輸送往西德。有親戚者可自由前往投靠,否則由政府予以安置。
西德人口為五千六百萬,由於工業發達,新建的工廠有如雨後春筍,勞動力非常缺乏,每年必須從西班牙、意大利等國家,招募大量的勞工,所以東德過來的工人農民,很快的就投入工業生產的洪流中。他們有可觀的收入,不久都能成家立業。如果是青年學生願繼續就讀,則經政府設立專校予以補習,提高其程度後,頒給獎學金供其繼續求學。逃亡者大抵為精壯青年,他們的成份為技術工人、農民、智識分子、醫生,教員、軍人,..........這些正是構成一個社會的重要份子,他們源源不絕的外逃,長此以往,共黨政權真可不攻而自潰。所以共黨政權腦羞成怒之餘,便顧不得面子了,索性放下假面具,露出其猙獰的本來面目來,下令將通往西柏林的道路堵塞。人民的背棄,已足可暴露其制度的惡劣。共黨政權敢給人民以自由麽?他們敢真正的談民主麽?假如敢的話,這一小撮人恐怕早被人民推下台來,打成肉醬了。
五、鬼門關上:邊境線一瞥
在去年八月十三日邊境封鎖之前,理論上柏林雖已分為兩個,但仍能來往交通,居民可以相互探訪。那時,東區的人來到西區的工廠商店工作,然後採購牛油、咖啡、衣服、皮鞋回家去。這些物品,不僅在東區售價奇昂,而且是缺乏供應。東德的幣值日跌,官價與西德的馬克為一對一,但黑市早已須四個東德馬克,才能兌換一個西德馬克了。儘管共黨宣傳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是如何的不好,但人民有目共睹,東西柏林的兩相對比,實足說明一切。邊界封鎖後,人民利用窗口和後門逃出,於是共黨將所有通向西德的門窗加以砌塞。人民乃從天台垂繩下逃;或是擲下字條,下面圍觀的途人拾得後,便通知消防隊派車來張起救生網接應。
有一家人,便是這樣從高空逐個跳下,獲得自由。有一個青年,受共黨警察的追逐,在天台屋頂上,捉迷藏似的跑來跑去。共黨警察拔槍向他射擊,情勢危急了,他不顧一切躇身下跳,跌在行人道上犧牲了!西柏林的市民,在現場做了一個木十字架,堆上花圈;每天都有人來獻鮮花,徘徊紀念。他是為逃離共黨暴政而捐棄其生命的!在同一條街上,相隔不遠處,也有十字架和花圈,那地方是一個逃亡青年中槍斃命的所在。這兒是生死存亡的界线,能夠越過,便到達自由的天地,否則即被共黨拘捕或射殺。
我們一行人,站立在這陰陽交界线上憑弔,對面寂無人踪,站在木板台上向圍牆後望去,祗有三兩“人民警察”,背着俄制的輪盤機槍,神情緊張地在巡邏,看守邊界的武裝人員,當然較普通的人民有較多的方便逃到西柏林來。據官方的資料公佈,自從邊境封鎖之後,不到半年的時間,就有警察七百多人棄暗投明來歸,這就等於七個連的編制了。現在共黨採取互相監視的辦法,幾個人一組活動,執行看守人民的任務。我們的汽車,開到作為柏林標誌的不蘭登堡大門前停下,這是由六座圓柱所支撐的建築,上面有四匹駿馬的立體像,它是在一七九一年所建成的,為柏林市的表徵。這兒是美蘇區交界的所在,寬闊的大道,橫着一座醜陋的磚牆,牆後有瞭望台,站着幾個穿暗黃制服的“人民警察”。我們相距不及五十公尺,眉目皆清晰可辨,但他們却裝腔作勢的舉起望遠鏡來探望,我們也就舉起照相機,將他們那副獵狗似的形態拍攝了下來。
六、悲壯動人的故事
共黨政權,對人民雖是防範嚴密,但阻擋不住逃亡者對自由的渴望,他們想出各式各樣的辦法,衝出鐵幕。難民的人數雖減少了,但故事却更為動人。例如有人利用巨型貨車,在前面配下鋼鏟,車上堆放着鐵板、膠胎、和水濕的被毯,全家人俯伏其中,車子開足速度,直向邊界的圍牆衝去。轟然一聲巨響,磚牆被衝開了一個大洞;這輛自制的“裝甲車”,雖是車頭毀壞,但全體人員却安全無恙的進入了西區。
“人民警察”調來開山機挖掘壕溝,而開山機的司機,却升起巨鏟,將圍牆鏟倒,逃到西柏林去了,引起西區觀眾的歡呼鼓掌,對面的共產黨徒祗有自生氣的份兒。有一個火車司機,計劃逃亡已非一日,當時機成熟後,他的親友數十人,分自幾個不同的小站上車,以免共黨警察的注意;他的火車是開往東西交界處的一個車站去的,目的地到了,可是他並不停車,仍然是以全速前駛,在哨聲大鳴,紅旗亂揮中,站上的共黨人員,目瞪口呆地看着整列的火車,轟然地開過站台,駛到對面的西區去了。這對共黨政權,真是好響亮的一記耳光!
後來共黨政權大肆徵集民工,加強牆的高度厚度,地上埋着阻撓車輛前進的鐵樁,同時埋下地雷。至於鐵路交界處則移去鐵軌枕木,堆上障礙物,真是做到密不通風的地步了,但是逃亡者自有辦法。在靠近邊界的一處農莊,有人在室內挖掘地道,通向西區,這是一項極艱巨的工作,必得有恆心與毅力才行。費了幾週的功夫,地道挖掘成功了,當共黨警察在牆邊巡查張望之際,他們悄悄的從地底下來到了西柏林,幾十個人憑藉這一通道而獲自由。共區人民被關禁在一座大監獄裡,他們是渴望着解放日子的到來。看邊境層層的鐵絲網、探照燈、瞭望塔,恍如一個大集中營;這樣打着“人民政府”招牌,欺壓迫害人民的政權,能夠維持長遠麽?恐怕連共黨頭目們自己也不會相信的吧!
(此文發表在1962年8月1日出版的香港《今日世界》雜誌第248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