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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中风了

母亲中风了

博客

母亲中风了

蔡铮

 

周二早起给孩子做饭,右手忽然抬不起来,吓一跳,从没有过的,怎么了?这不是偏瘫吗!只得用左手。好一会,右手能动了。开了手机,看到侄儿电邮,叫我给他爸电话,说奶出事了。忙给大哥电话,大哥说娘瘫了, 说不出话,滴水不进。我心一沉, 忙问送医院没有。 哥说没送,说看来是不行了,八十六了,问我回不。 我说要看情况。他说她还明白,叫老二回来。我说,赶快送医院。 哥说叫达木看了,说没用,年纪到了,都叫准备后事。我说:不管别的,先送医院再说!他说跟姐商量下再说,我说没什么好商量的,先送医院,没钱先借了垫上,我来付。哥说她有两千多块藏在被里,不是她说,死了哪个找得到。

打完电话,我心乱如麻。母亲真的不行了?这时我回不回?若她死了,安葬费得三万多,我一时拿不出。这个月没给老婆钱,还硬着脸求她给付信用卡四千多,帐上没钱。母亲死了不回说不过去。得做些准备。翻出护照看,五月五号前可进中国。

哥常在电话里说娘吃太多肥肉,动动就把自己吃病了。我老叫哥别管。她爱吃什么随她。原来穷,吃不上肉,现在能吃了,让她吃个够!这才意识到该管管。若少吃肉,说不定没这场事。母亲身体不错,但到了这个年纪,如风中之烛,一丝微风就会吹灭,用手挡挡,它就不会遇风而熄了。得备点钱,马上叫朋友东风准备八千到一万送过去以备急用,还得给同学孟辉电话,她爱人是中医院院长。

一日都若有所失。忽然想到早起右手片时瘫痪;我的生命连着母亲,她的生命结构变异使我忽有所感。忘了问哥母亲哪边瘫了,当是右侧。母亲生命临近终结,而我也当测知天命。我寿命当在七轮,已过四轮,今年为我本命年,正忧意外,也正惶惶然看到生命衰老的可怕迹象,无从掩饰,无从接受,无从逆转,更可悲的是无从遏止。头发白了些,面上皱纹加深加长;开始近视;最让我恐慌的是忽然发现几颗牙齿松动,牙缝扩展开来,咀嚼也得当心,牙周时时发炎。看了好几个牙医都说牙周炎太严重,有几颗牙根都被侵蚀了,恐不可救药,几年之内就会掉落。妻已掉好几颗牙,说掉了就掉了,老了就是老了,我却为此悲哀难抑。母亲打我记事以来就没几颗牙齿,想也是在五十左右牙根被蚀以至牙齿脱落。我一直引以为傲的是身强体健,百病无奈我何,没想到墙角已被掏空。此时我忽然看懂自身生命程序密码:约三十六年后我也将遭遇生命终结前的致命一击。我最好的时光已过了,还剩三轮,能干事的只有一轮,一轮之后人生就进入破损期,需要时时修理。我的生命不知耗在何处,只是活过而已,未能证明自己活过;而于我,证明活过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未能证明活过的生命毫无意义。

看来得回去一趟,是等母亲去逝再回还是现在就回? 回去时日有限。如我回去,她又拖着,我呆几天又得回来,回来后她又马上离世,我再回不回呢? 如她这样,我回去了,他们知我回来不易,为了让我送终并送她上山,会催她快死;那样我还不如不回。但我不回,她就此死了,我不能送终,那又太遗憾。回,可能让她死得更快,不回,见不上最后一面。回还是不回?

 

心乱如麻。前两个月不知怎么销售额大减,这个月想补回来,要回十天半月的,又必将影响生意,回国还得一笔开销,生意还得有人照料。又得找女人要钱,低声下气,虎口拔牙,让人做不了人。真是家事催人老, 无钱致心乱。到了这把年纪,只觉上下夹攻,前后堵死,人生窘境上不可告天,下不可告地,最不可告的是娇妻,只有自个兜着抱着扛着憋着,哪能不发白齿松? 好些人此时癌细胞急剧繁殖,一夜之间攻城略地,占据身体各个要地,一觉醒来已是癌症晚期。难怪啊。

必须让老婆知道。晚饭时说我可能得回去一趟,我老娘可能不行了。她大叫:回去?你哪来钱回去!我说:想办法呗。她说,我是没钱给你的,你两个月没给我钱,还要我付信用卡四千多,不知你生意是怎么做的,银行都罚我款了。我心里堵塞,不说了。

第二天给哥打电话,哥说娘已到医院,正在抢救。先交了两千多,一天一千三四,医生说那钱马上就完了,要补交,不交就马上停药。医生说她上了年纪,心肺都坏了,不过尽个心。我说你尽力抢救,我叫人送钱来。又问是哪个医院,他说是人民医院。我问为什么不去中医院,他说人民医院条件好些。我说中医院有孟辉照应。他说现在都讲钱,讲回报,你不能给人回报,老麻烦人家干什么;堂姐夫都不想让他知道,堂姐在楼上住着,不让他晓得不行;他来看了,给了两百块钱;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要麻烦人家,人情填不了。我为这种自立自理的精神感动。说那你吃点苦。他说他都不行了,夜里就在边上找个凳子坐一下,这样搞下去他也要病。他本身就有毛病,好在姐要来。他说娘知道她不行了,叫老二快些回来。

我马上给朋友东风电话,让他送钱。不能让医院把老娘因无钱赶出来。又给孟辉电话,她说她马上过去看看。

第二天早起给孟辉电话,孟辉说她去看过了,说娘还拿着香蕉吃,左手很有劲,也很明白,抓着她的手不放,求生的愿望很强,应该没什么事。住院也花不了多少钱,她有医保,可报销百分之六十,还有低保,实际自己掏不了百分之三十,叫我放心。听到这,我又心安了。孟辉说她明天再去看看。一会收到东风的电邮,说他走不开,他让他老婆去一趟,带上八千,他再送一千。我回信说可能要不了那么多,给多少先跟孟辉商量,没必要让他老婆专程跑一趟。

 

又给哥打电话。哥口气大变,说不好了,不行了,你回来不? 她滴水不进,封喉了;封喉了就没救,喘气都不喘不过来,已上了氧气;医生说他们再试着抢救一下,说她到了年纪;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根本就不往医院送,同房的跟她一样,不治了,下午就拉回去了。我的心又一下掉到地上。姐也在,说,看是不行了,你回不呢。我说看看再说。心乱如泥。过一会又给哥电话,哥说娘捶床大哭大闹着要回去,不愿死在医院,你看怎么办?要回得赶早,晚了找不到车。我问要不要跟孟辉商量一下。他说自己的事自己定,呆医院不是个事,我两天没怎么睡,也不行了。我问医生怎么说,哥说医生说没救,他们只是尽力,已签了字,死了也不怪他们。

 

我问过一个通中医的韩国人,他一人开个健康食品店,店里也卖我的绿茶。他说中风是脑血管堵塞或颈部血管堵塞。颈部堵塞西医可动手术,清除堵塞,很简单,脑血管堵塞,西医除了用药外,没什么高招,而中医却有很多办法,如扎针等。也问过朋友汉平,他正自学中医。她老娘得脑癌,用西医治,花了上十万,动完手术几个月就去世了。他对西医深恶痛绝。他说他老娘如用中医保守疗法,活两三年没问题,听信西医,花钱让他娘受尽刀锯折磨,还死得更快。他建议我不要让老娘在医院受医生折磨,回去吃点中药,找人扎针,保证比住院好。我便想,与其让对她康复不抱希望的医生去折磨,还不如让她在自己舒服的环境中吃药扎针,于是同意让她回家。我问哥能不能拿些药回去,他说要问医生。哥又问回去放在谁家,我说你们看着办,他说大人要落气,一般是放在老大屋里,但老二屋里比较方便。

周五早上再打电话,哥说娘已回家了,说好像又好了点,就是封喉了。正好东风夫人已到我家。姐说她给了五千块,又送了五百,把侄儿也带回来了;钱给了大哥。跟东风夫人通话,她问要不要送市医院,那里毕竟条件好些,说娘看起来不错。我说多谢你来看她,她说父母只有一个,你的也是我们的。他夫人说话快闪,让我感动。我叮嘱姐叫土郎中来打针,叫她打听附近有没有会扎针的。姐说要去打听。

 

我感到孤立无助。我的双亲就将一个也没有了。看来得回去一趟。跟老婆商量,她说有这个必要吗?我心生愤恨,说:有!她说你哪来钱,你回去又能做什么。我说回去看看。她说两年前不是看过了吗,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不是恨你娘吗,等她死了再回去吧。我不说了。

连日来心慌意乱,到底回不回,什么时候回?打电话问朋友一平,他说该赶快回,老人见一面少一面,说不定她见了你一高兴又好了。再说你们家人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弄,你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说他就后悔没多去看他老娘,现在常梦见她。我放下电话就去查机票,下午一点直达北京来回机票只要一千一,可来不及,只得订明天或后天的。找了半天没合适的。给老婆电话,说我要尽快回去。她叫我去找便宜机票。我说没有便宜直达的,她说她替我找,一会问周六的行不,什么时候回来?下周春假,孩子怎么办?我说只有你想办法,我二十八号回来,休息两天,月初要去推销茶叶;生意不能误太多。她说要是你刚回来她就死了你还回不回,我说再回。

 

回去十天够吗? 心悬悬的。怕的是我回了她又拖着,等我回来她又走了,而我只能回一趟。最好是赶上送她咽气又办完丧事。

 

机票订了,心定了些。早晚跟哥姐打电话,但没告诉他们我要回。他们说娘还那样。又问孟辉,她问:你娘怎么回去了? 我说她不愿住院,能不能把药给他们带回去打。她说在家怎么可能好?医院里上十种药,时时打,时时观察,一群医生,有复杂情况马上开会研究,赤脚医生哪知道这些;有时不能听病人的。她说我去找找主治大夫,叫你哥给我打电话,来拿些药吧。

我便叫哥找孟辉拿药。哥说医生很不愿意,说这违反规定,但还是看孟辉的面子开了些。又给孟辉电话,问为什么要医院开药他们推三阻四的。她说这些药太复杂,医院不敢随便开,只能开些稳当的,要想治还得到医院来。

 

回前有很多事要处理。得给大店上足货,有些店子还得亲自跑一趟,还得教老婆如何接单发货,如何回人家电话。跑了一天,到天黑时才去中国城那个叫南北行的店里。下大雨,雨刷慌张地扫着,车堵得厉害。我担心赶到店子他们关门了。还好,赶到时还开着门。管店的是店老板的舅兄友进,人细瘦。小伙子心地善良,每次关门前要点香,趴到地上对菩萨磕头作揖。这是一个三十几年的老店,生意极好,该是芝加哥最好的中药店。开药店利润大,但不容易,有时还很危险。长日平安无事,美名在外,自有原因。我无事就到店里坐坐,喝茶,推销几包茶,跟他聊天;他们有时自己做点好吃的,也跟我盛一碗;削了水果,也请我分享;家里请客,也叫上我。他刚来三年,老婆孩子后来。我跟他无话不谈。小伙子说他没上过大学,我怀疑,因为他英语很好。刚来美国就能用英语对付顾客,不容易。

 

我要带点礼品回去,送给村里长者;要给母亲弄点中药和补药。我冒着大雨,扑进店里。友进问怎么这时来了。我说要回去,给母亲带点药,要赊。他说:没问题,要什么自己拿。说你早该把你娘接过来,这里医疗条件多好。我想娘肯定不知道她是能来美国的;哥姐也不知我能把她弄到美国来。我没让她来,不是怕麻烦,而是怕她到这里像坐牢。她那屋子肮脏破乱,雨天村前村后都是乱泥浆,但那里空气清新,每天她可村前村后跑,这家坐坐那家走走,村里都是她差不多年岁的,家家有茶有烟,有时谁家做了好吃的,也叫她吃一点。她自己种菜,自己采摘,有时到别人地里摘一点。她不停地小动,于身体是最好的。

 

我问小伙子中风什么药最好,他问店里坐堂的老医生。老医生说最好的是人参再造丸。我便叫他给我十二瓶。问还有什么,他说可带点高丽参。有一盒两百的,一盒五百的,一盒八百的,说炖老母鸡最好。我说她中风了还能吃老母鸡? 他说让她喝汤,最重要的是给她补充元气;你给她喝了就没错。我要了一盒五百的。又要了十包本地人参。小伙子给我折扣,共七百多块。把手头的茶都给他,还差他四百多,让他记账。

 

有了这点药,心安了。我不信母亲的病有那么严重。想这些东西足以把母亲拽住,不让她滑到阴世。现在少的是一笔钱。多天前给了老婆一张我公司支票,这时要钱用,叫她晚点兑,以便我取出现金带回去。隔天问她钱兑了没有,她说兑了。只好不说什么。为了讨好她,说我也去看看你父母。她说:要你看什么? 这让我心发硬。她父母也八十来岁了,去看他们只是想让他们高兴点;不去也好。临行前一天,她跟她爸妈打电话,两老听说我要去看他们,很高兴,她便要我去一趟,带上孩子们的相集。

临行头天晚上,老婆说你娘要死了安葬费得多少,我说三万多吧。她问谁出,我说当然我出。她说你有那么多钱吗?我说借。她说我想到你,想到你家里,心里就慌;生意也不知怎么做的。说着给我一张卡,说上面有五千块,我又转了三万到上头,得一个星期到帐,你带上。我接了卡,心想最好不要用她的钱,用了被她夹磨更难受。又要买从北京到武汉的机票,跟她姐联系,有五点半和七点半的。飞机三点半到北京,五点半的正好。她说你办事不牢,要是晚点怎么半? 但我不愿十一点到家。犹豫半天,依了她。又通知武汉的朋友明佳晚上去机场接我。

心里一直阴湿,如寒雨淅沥了无数日子,没有心情亲热。她送我到机场,临下车我说多谢了。她冷冷地说,做这些都是为了耶稣。我伸过手去,她冰雕样端坐不动,眼中有泪。我拖包下车,跟她招手她也没应。

我心硬心酸。幸亏她信了耶稣,不然为回家她都得跟我大闹一场。我很失败。症结在生意不大成功。把人家腰包里的钱抠出来装自己腰包里不容易。一块块抠出来,一月要抠上万块,没那么简单。劝人花那么多钱买我的茶,让人买了还来买,更是不易。我这茶已小有名气,有点品牌效应,眼看离养家糊口不远了。但此时如此没落,老母病了都拿不出钱来给她治病!二十四年前,父亲因我无钱而病死,今天,我还是一贫如洗,还欠些债,被老婆肆意侮辱,不得不低声下气。在机场光亮的水泥地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心就像片湿漉漉的破布片,拖在地上,灰流水滴的。

 

飞机上昏昏沉沉,想想些什么,又没什么好想的。四十八,再不敢自信了。一生就这么着了。还要活下去。拥有什么呢?能拥有什么呢? 以为拥有了什么,其实多半是被自己以为拥有的拷牢了。不再糊涂到花费生命去力求拥有什么了。只是想平平安安,把两个可爱的女儿带大。我唯一能拥有的是孩子们的笑声,是她们欢快活泼的样子;那幸福欣慰沉积于心,无以言述。
 


周日三点多到了北京。不到半个小时出关了。后悔没买五点的。想换早点的,没空位,只得等。心急如焚。我怕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又在母亲身上重演。父亲本来虚脱,稍施救助就会安然无恙,而他们却巴不得他快点咽气,早早就把他抬到地上了事;我想救他,赶回去时他已冰冷,让我回天乏术。

 

时间充裕,便去银行兑了点钱,又试试那卡,看暗号灵否。行。那银行的墙上贴着金字标语:“聚焦盛会,完善服务”。忍不住对那兑钱的白净小伙子说:你聚焦盛会去了,手上的钱不点错吗?小伙子只抿嘴暗笑。

 

出门买了张电话卡,然后找个小馆坐下,忍不住给家里个电话。姐接的,她问:你到北京了?我吃一惊,我没说我要回,她怎知道我到了北京? 她说给你家里打电话了,叫你什么药都不用带了,娘不行了,弄到地上来了。我问怎么不行?她说快断气了,从早起到现在都没睁过眼。我心跌落在地,两脚发软。哥接过电话,说看你能不能赶上,怕是过不了今夜;封喉好些天了。我说你叫医生来打针,把她救住!我十一点到家,正等飞机!他说:医生不来,正下大雨。我吼着说:多花点钱,弄个车去接,哪有不来的?他说那我们试试。我说:你花最多钱也要把医生请来,把她救住!

挂了电话,我手脚发抖。跟在京的汉平通话,简直要哭,说他们把她弄地上了,说是要咽气了。汉平说:你放心,她会等你的,这有感应的,你不到她不会咽气的。

还有两个多钟头。我焦躁不安,心乱跳得我浑身发软。早早到了候机处,说是七点登机的,七点了登机口还没人。七点二十才有广播说飞机到了,正在检测,会晚点。七点半才有人来,大家开始排队。好在七点四十就登机,一会就起飞了。在飞机上本该睡会的,却忍不住跟同座聊天,聊个没完。九点四十飞机就降落了。汽车拉到出口。一出门,明佳就扬手奔过来。一会上了他的车,上了高速。

真感激国家的交通建设!从机场到我家一大半是高速,小半中速。到了中速路上就有雾,看不多远。一会就到了镇上;从镇上开出不久,很熟的路,却让我有点迷糊;路边有好多楼房和堆积的水泥板,担心走过了。雾又大,只得停车跟哥打电话,问我们见到楼房和水泥板,是不是走过了。哥说没过,再往前走就到村小学,在那拐弯。我们便前开。见到村学校,我就认得路了。

水泥路直通到二哥家,停车二哥门口,奔进屋。娘已躺到床上了。昏黄的电灯光下, 看到她灰黑的脸,灰黑的手,我心灰黑。她穿着灰暗的袄子,盖着灰暗的被子。嘴深凹进去,嘴边别着氧气管。屋里的灯也幽暗昏噩,我仿佛来到阴间探望母亲。她的生命在哪里?在我身上。我四十年后也是这个样子吗? 太可怕了!我抓着她发黑的手,发现她整个胳膊都发黑,手上的皮脆软,像是一捋就会脱落。她的生命只剩了一堆黑灰,我的生命之火燃得还红火。如何分拨些给她,让她那堆灰不至冰冷?

姐说医生打过针了,好点了,便扶她坐起来。姐说她是明白的。娘睁开眼,好像看着我,双眼浑浊。姐大叫:这是哪个? 认得不? 她摇头。我便叫:是我,幼。姐也大叫:是幼!刚从美国回来的,给你带了好多好药,这回你要好了!她却闭了眼,无力听下去。

我忙叫姐弄杯热水给她喂人参再造丸,里头有蜂蜜、人参、黄芪等,于此时的母亲是最好的。只要能咽下就行。姐说她好些天都不能下咽,把脖子直起来才浸进去一点点。我叫再加点蜂蜜。一会姐就弄好药,用勺子喂。娘能张开嘴,但药水多半流了出来。姐说,你扬扬颈。娘便闭上瘪凹下去的嘴,扬扬颈,喉头动了一下。姐说,看,能喝了,多天都滴水不进的。我便催她抓紧,这药下去,总会起作用。我冲娘高声说:我问了高明医生,都说你没问题;也给你算了命,说你还要活五年,今年是个坎,过了这个坎就好了。我想他们肯定都只说她要死,所以她拒绝住院,只想死在地上,也拒绝张口进食,要先给她打气。她好像明白了,轻轻晃头。姐说:这是幼从美国带回的好药,喝了就好了,这药可贵!她喝了一气,闭了嘴,不喝了。姐说,好了好多。我想,只要能喝药就好办,明天再找人来扎针,不信她好不了!

哥说早上样子吓人,以为一会就完了,看来今夜不会有问题。我想看护她一夜,哥姐叫我先去休息。我便叫明佳回去,然后去大哥家睡觉。

大哥引我看他新装的太阳能洗澡间和厕所。那盥洗间跟房子相连,洗脸间有加热灯,窗户是保暖玻璃的,与厕所间有保暖玻璃滑门。厕所有个坐式便坑,还有个蹲式的。材料不错,但做工马虎:圆管道插入地下白瓷砖,瓷砖上便破开巨大的方口,方口都用水泥糊上;所有接缝都粗大,接缝处涂抹粗糙。哥说他用的是好料,花了一万多。做的人俏得很,排队请,看他的面子,先给他装;干活的下神,每天一早来,干到半夜。

 

洗了洗,就到侄儿磊房里睡。他问我想不想用电脑。房里放一部薄片宽屏电脑,比我家里的还宽,可宽带上网。侄儿为我开了机,真快。哥说每月交七十上网费,他们都不会玩,只磊放假回来用。给老婆发了电邮,告诉她我电话号码。然后开窗睡觉,外面凉雾涌进来,屋里有点冷。

刚睡下,忽然听到蛙鸣,如流水哗哗,句句咕咕,铺排开去。这让我振奋。我忍不住起床,开了大门走出屋。我透湿阴冷、一路拖塌在地、沾满泥灰的心,被这蛙声冲洗,被这蛙声扬起。这是我小时听惯而后久违的蛙声。八十年代后农药毒杀、鸭子啄食、贪人抓捕,使青蛙绝迹。夏天住在家里,只听到蚊子的嗡嗡声,再也听不到蛙声。前年回来,到县城菜场掏八百块钱买了两三百只青蛙和三十只乌龟放在村前村后的小塘里,在大哥门前的小塘里也放了几十只青蛙。大哥说你是给逮青蛙的做好事,他们听说你放了青蛙,转背就跑来捉去卖了; 热天夜里,一拨一拨的,拿着手电,一夜就捉个精光;青蛙也傻,手电一逼,动都不动。我说公安的不管?哥说哪个管。我说他们来了你把他们撵走。他说他们日不睡夜不眠,你睡了时他们来。我想他们不可能捉个精光,到处是草,总有些会活下来。去年夏天打电话问大哥和侄儿看到青蛙没有,都说没有。我决定如没活下来的,我再回去买它五百只放生。我就不信它们活不了!现在种田的少了,农药少了,到处是密密厚厚的草,捉青蛙的捉不尽,只要有一对活下来就会无限繁殖。如今看来不只一只活下来了。我赢了!

 

早上起来,天还昏亮,门前田地上浮掠些淡雾,鸡开始在门口游荡。去看母亲,她还睡着。姐说看她喘气还不错。娘床边有好几个氧气袋子,姐说她喘气喘不过来,就得上氧气袋,不然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姐说昨天很怕人,娘昏睡不醒,今天又好些。我说赶快再喂那药,白天去弄只老母鸡来,用那人参熬着,给她喝汤。母亲睁开眼了。姐问要不要坐起来,她动了一下头,姐便拖她坐起来。开着灯,亮光也从窗户照进来。娘看着我,眼昏黄。姐说:认得不? 幼回来了!她点头。她说话我听不清。姐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了。姐听不清。我猜着了:馃子。姐说她好多天就说那两个字,他们一直听不清。姐说:好,就去买馃子。娘左手抓着右手,揉着。姐说:她老是摸那个手。

 

接着喂药。母亲坐起来,能张开嘴,喝进一点点水,刚喝一口又不喝。我便打开手机,让她看小女儿弹钢琴。小姑娘凝神费力地弹着,那钢琴声流出来。母亲双目盯着看,又不知觉地张开嘴,我便叫姐快喂,一小勺,又一小勺,直到一曲弹完,她忽然推开手机,闭上眼。我们便让她躺下。

 

我说:好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娘刚躺下,周湾的狗人进屋来,叫道:啊呀,袁伯走了,我娘叫我赶快来看看!我忙说她还好好的。他进到房里,见母亲还活着,吃一惊,想是他听人说母亲已咽气了。但他马上说:狗日的医生的话不能听!我老娘也是,他们说没救了,回去吧。回来,她活过来了,一天比一天好,三四年过去了,她还不好好的。

我摸娘的脉搏,跳七八十下,很有力。她体温正常,呼吸平静,断没有生命危险。大哥多半言过其实,不想治,怕花钱,怕麻烦。娘要闹着出院也是他有意无意暗示她就要死了,在医院是白烧钱,她心里明白,自然要闹着回家躺地上咽气。昨天下雨,也不是很大,大哥借口医生不来,只把她弄到地上,想让她快点咽气了事。幸亏我回来了,不然此时此刻我接到的定是母亲的死信。父亲就是这样被大哥二哥送走的。父亲虚脱,说不出话,手指床边的大缸,他们却只顾把父亲抬到地上。等父亲咽气了,他们才想到去看那缸里。缸里有我给他买的一盒麦乳精。父亲以为那能应急救他的命。我这才想大哥不送娘到中医院,恐怕不是怕给孟辉添麻烦---他从来就是逮着关系就要用的,而是怕孟辉他们知道实情,不轻易让娘出院。另外,他迷信长辈会把晚辈的寿活去了;他是老大,娘寿大了,活的是他的寿。

母亲稳定了,我便去看村里的几个老人。还有七个老人在家,便一人给一百块钱。菊香姐七十多了,说是得了肾结石,要住院,得七八千。报销百分之六十,自己也得用几千。她大儿的孩子要上中学,武汉的学校要借读费,他们只得借高利贷让儿子去上学,到如今还驮上万的债。真想帮帮她。

 

去看老屋,一推门,见堂屋中的两只长凳上搁着娘的棺材,正在打初上漆,我吃一惊,不敢细看,掩上门出来。我忽然对老大心生厌恨。娘发病了,他拖了两天才送她上医院,在医院里呆两天又把她弄回来,他没想着先救她,只想着给她准备后事。

 

到隔壁老姐家。老姐坐在小凳上,满脸笑,她说你娘晓得几大劲,天一亮就跑出来了,塆前塆后跑,落雨天泥流流的她也跑,起风下雪她也跑,也不怕摔了;她老要我跟她上街,我脚痛;你大哥上街从不动脚,车接车送的。老姐说了一气,忽然问: 你看她好得了不呢?听她说,我更坚信母亲不会有事。我说:肯定会好,能不能走路要看运气。

 

去看志发娘,她也八十了,脸红肿。给她一百块钱,说:你再别送鸡送蛋的,你送了我给你退回来,别怪我。上回回来,给了她一百块,她送只鸡来,我叫二哥送还,她很不高兴,搞得很尴尬。跟志发聊了几句,他小我一岁,还光棍一条,跟父母住一起。他说:我昨夜还跟你老大说呢,要等你娘走了再通知你,怕你回来把她救活了,她要死不活的连累人,那可就夹生了;没想到你这就回来了。我装作没听见。我知道他们都在一起谋杀老娘。我回了,他们不会得逞。

最后见的老人是二哥隔壁宗喜舅。我要给他钱时二嫂拦着说:别给,给了他也不记得,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我没理她。宗喜舅接了钱只裂嘴笑。

我逢人就说娘没事,说她那是最轻微的一种中风,最坏不过一边手脚不能动。他们都以为老娘要死,认为老娘到了岁数该死,中了风不能自理更应该早点死,快点死。他们都一齐在娘耳边说她要死,逼娘自己早点息烟断火。我要四处吹风,吹散他们鼓动的让老娘自行熄火的冷风黑雾。

 

逼老人死,劝老人死,鼓励老人早点死,帮老人早点死,谋杀老人的事在老家几为风俗。姑父就是被这样弄死的,父亲也是这样被谋杀的,如今这死法又差点落到母亲头上。自古人吃人,现在的所谓的计划生育的大量杀婴,都是我们这个国度一脉相承的理性行动:为了自己活得更好,灭老杀幼。大家习以为常,看不到其中的残忍,看不到其中的兽性。这让我难过压抑。给在深圳的朋友清平打电话,说了母亲的事。他说:都一样,老人到了七十就该死,不病还好,病了就更该死;我外公八十,病了,两个舅把他放到牛栏里,要把他饿死;没想到他六七天不吃不喝就是不死;我伯去看他,两个舅都说他要死了,滴水不进;我伯做了碗面端去,他见了面,疯了样抢过去,滚烫的面,三下五去二,扒到口里,嚼都不嚼吞下去,吃完还要。

 

上午要给孟辉电话,哥叫我不要打,说麻烦她干吗。我犹豫一下,还是打了,我回来得让她知道。孟辉说她周三来看看。

 

用奶瓶喂汤喂药就方便多了,问二哥有奶瓶没有。二哥说有,要去找。我便催他找。他找出来个旧奶瓶,发黑发黄,说洗洗就行。我说算了,我去买。上午让侄儿陪着去街上买奶瓶。还要买点蘑菇西红柿给母亲做汤。到街上去的小路被汹涌的野草长满堵死,只有走大路。侄儿说:没一个管事的,就只姑姑;我爸就一张嘴,二婶根本不拢去;将来只能靠姑姑。我忽然想到我们的父母辈不幸中还有一幸:儿女多, 一个看不了,总有看得了的;而愚蠢的计生,已给我国计划出了个天大的养老灾难,如今大多数人还不知不觉。

 

走到街口,路边停着好几辆漂亮车子,墙边几个挺胸凸肚的在闲谈。走近,同村的四新跟我打招呼。我招呼完了继续走。刚走几步,背后有人大叫我名字。我立住回头,一个矮胖黑壮的汉子冲过来,哈哈笑,说:认得不? 我只好摇头。他说:不记得了? 在华师你到我那儿去买饭? 我这才想起来是桃清。我读研时他带个女孩上我那儿。那女孩不大好看,但对他舔手舔脚的,跳舞还专门用个袋子提着舞鞋。那时桃清结实精干,穿件白衬衫,系根蓝领带,穿条有棱的裤子和双光亮的黑皮鞋,像个人物。那时他在我学校后面的一所中专做饭。那时他已是本乡有名的"大侠",老家有老婆孩子,估计是犯了事躲到那儿。他叫我到他那儿去打饭。没钱买饭时我就穿过学校后门上他那儿,找到他卖饭的窗口,给他五毛钱,他打给我两三块钱的饭菜还倒找我块把钱。我不大愿意去,每次去都觉得有人盯着我,内心不安;再者,他们学校的饭菜也太难吃。但没饭钱的日子我只得不顾廉耻去找他。我毕业前他那女朋友眼红红地来找我,说他被抓了,问我有没有关系能帮他。我没办法,不几天后就离校了。从此把他忘了。

这时他热情地扑过来,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他肚子突出来了,脸也圆鼓了,完全脱了型。说了感谢的话后我忍不住问那姑娘,他说她现在是他老婆;本来想跟她玩玩的,没想到玩出感情来了。现在跟她有一个儿子。原来的两个儿子他都管,在读高中。说现在他混得还可以,一年六七十万。武汉买了两套房子,一套百把万,前妻儿子一人一套。我问你现在搞什么? 他说什么都搞,包工程、放高利贷。我说放高利贷合法吗。他说那有什么合不合法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帮人做好事;你们塆里的四新跟我一起搞,那塆后最好的新楼房就是他的;我有两部车。我说好,正愁没车用,可用你的。他说随叫随到,给了我电话。我说要请他吃饭,他说他来请我。

原来三岔路在搞开发,要搞个工业区。工程车哐哐当当往来不断。昨夜见的水泥板厂是邻居细红开的。他在大哥隔壁打了个大院子,盖了一栋两层楼的漂亮房子。细红因为得过大脑炎,一年级读了三年,到四年级就读不下去,如今成了老板,在县城盖房卖;这里搞开发,他又来做水泥板。据说这工业区是李先念女儿帮着搞的;此女心地善良,要帮红安一把。三叉路处好几座小山都给推平了;路两边的山也给削平了种草和树。据说中央准备投资十亿,要在这里建一个十万人的城市,很多村子已被圈进去要搬迁。那个划定的城区要卖地,二哥曾打电话叫我买点,说将来肯定发财,我说我对发财不感兴趣。想老家人口将急剧萎缩,这十万人从何而来? 但这折腾也确实让老家不少人有了点收入;很多人在这里找到报酬不错的工作。周塆后面起了好几栋楼。侄儿说全是胆大的发财了。

破烂的小镇比几年前兴旺了些,又开张了些店子。但找了好几个店子都没找到奶瓶,侄儿便带我去他狗子舅店里。狗子精明强干,当着村长,又开个小店。店面极小,倒有奶瓶;只一种小的,要四十。我买了,又到店门口摊上买了点蘑菇,然后叫辆车去请徐医生。邻村有个年轻医生,给娘打针找不着血管,不愿来。徐医生还住那栋房子;那房子有点衰朽,跟他本人一样,原来他也六十多了。他不再出诊,除非有车接送。他屋里坐满挂着吊瓶的。他说他得待会,我便叫车等着。

 

接徐医生到家,他给母亲打上吊针,交代叫打完拔了就走了。 打完针,母亲能睁开眼四处望。我心安了些。看望母亲的人很多,来了就抽烟,满屋满房都是烟气。把房门关上,烟还是从堂屋不断涌进来,让人难受。

 

下午叫侄儿陪着到垸前山上走走。走到山上,发现山上的松树都有二三十米高,小时候最高的也不过三四米。从山上看村子,只能见到堆起的绿树和青色屋瓦。到父亲坟上看了看,坟上杂树乱生。该在四边种上树,把坟头的树都砍掉。从山上下来,忽然听到一阵麻雀的美妙的合奏,唧唧声如潺潺流水,甜美无比,让我欣喜。这美妙的齐鸣只在小时听过,八十年代后就见不到成群的麻雀了。循声看去,塘边密密丛丛刚吐新绿的树上落满麻雀,一会麻雀又如一片云翻动,翻落到另一丛树上。

 

走到大哥门口, 大哥正坐在他门前的小矮椅上翘着脚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他烟一根接一根,一天要抽三四包。他老抱怨肚子痛,说一天在茅坑里蹲五个钟头,拉又拉不出什么;胸部难受,又查不出毛病。这多少与抽烟有关。我说你是往死里抽。他说人活着就要活得称心如意,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死就死。我说你天天咳嗽,这个年纪,上个街都走不动,这如意吗? 他说人固有一死,想跑跑不掉;听天由命,再活几年到七十了就够了,活那长干什么?我这一班的好些都死了,我晓得还活几天;要是我得了病,动不得,我就喝安眠药死了,不累后人。我说你死了嫂怎么办?他是公办教师,一月有两千多块退休金。他说各人自有各人福,管不了那么多,说着咪咪笑,噗地吐口痰在地上。

 

回到二哥家, 二哥跟我说:我们商量,今天你陪娘,让姐回去;你不是要照顾她一辈子吗,就让你照顾一夜。他大概是要我尝尝照顾病人的厉害。我正倒时差,晚上无法入睡,想今夜好好睡一觉就倒过来了。但我马上说:没问题,反正我夜里睡不着。我便叫姐回去。姐说:你行不?我说没问题。

傍晚,正坐在二哥门前,一辆三轮车拖着煤球来到二哥门前,那开车的下来把煤搬到二哥屋角。完了,二嫂便跟他还价,说贵了。搬煤的说你嫌贵,大家都抢,还有好几家等我送,我先送你家。二嫂说:那我们不要那么多,你拿四箱回去送人。搬煤的满身黑灰,正要去搬。我忍不住说:算了,人家搬上搬下不容易。二嫂说:他说人家等着要,我就叫他送给人。二哥便倒了茶给搬煤的。搬煤的接了,坐下。我问他这煤是自己做的还是进的。他说是进的。我佩服这种商业精神。叫二哥给他钱,他喝了杯茶,开车去了。

 

夜里我看母亲。最难的是帮她小便。先要帮她穿好鞋,然后放好小便盆,再把她抱下床,放到便盆上,拉完,揩干,再把她抱上床。得特别小心别着她脚手。母亲这么干瘦,却沉重如铁,不知姐如何抱得动她。再就是喂汤,她难得张口,张了又难吞咽,汤到了口里又流出来。让她仰着脖子张了嘴,把水倒在舌头上,再叫她抿了嘴,让水沁下去。

 

她能挣扎着说话,我只能听懂一二。 她说:么办呢? 我大声说:你能好,最坏不过半边不能动。让姐看你,我给她钱,你别担心钱,我有钱,我一天赚两千块。我一个月给姐两三千块,只要她看你我就给她钱。她说:姐么办呢? 我说:只要她看你到老,我养她一辈子!娘抬起手,晃晃着要抓我的手,我伸过手,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那么有力。我说:你放心,大不了多花点钱,我有的是钱!你现在要多吃多喝多动,慢慢就好了。她反复说这怎么办,动不得活着干什么。我说好了可以动,哪能病了就死的。你这病算轻的,很多人手脚都不能动都可活好几年,你这样,根本算不了什么事。你好了能自个走,很多人都好了,一点事没有。她只说这怎么办,这不苦了姐。我说她没什么事,正好看你。

 

她能睡着了,呼吸平匀。我躺在她边上的床上,和衣而睡,盖着潮湿厚重发臭的被子。这屋是水泥地水泥墙水泥顶,屋里有股怪味,我便把后墙的窗户开点缝。凉风从那缝里进来,屋里半夜便有些冷。我老担心母亲冷,好在她有个电热毯。夜里很静,这静却是乡村充满生命的和鸣的甜美寂静。一夜蛙声不断。略有天光时,小鸟便在二哥屋后的树上叽叽喳喳欢闹起来,那欢庆天亮的叫声让我振奋欣喜,但多日无眠又使我头昏脑胀。我坐起来,看着母亲。天亮了,她也睁开浑黄的眼睛看看我又闭上。

 

早起姐又来了,我便跟姐说将来只有把娘接到你那儿,她以后可能得坐轮椅,吃饭也只能喝稀的,只得你受累。姐说没问题。我说你不用打工,我给你点钱,保证你能过。姐说也要不了多少钱,她自己还有点钱。我担心姐不知看偏瘫病人的困难。

 

现在关键是要让娘恢复元气。我回来当夜就叫二哥大哥搞只老母鸡用人参炖上,到第三天一大早还没见母鸡。二哥说没空,大哥说这时候哪去弄母鸡,母鸡要生蛋,都不愿这时候卖。我说多给点钱不就完了。二哥屋前的国平家有一群母鸡。我跟国平说要买一只,国平媳妇说早该给你娘送点什么,这正好。我要给钱,他们说给钱就不卖。一会捉了只白母鸡来。到了上午那只老母鸡还呆在地上。我催二哥烧水弄。二哥说现在太忙,等一会。一会那只鸡却挣脱跑了。国平便又满地追,追得鸡飞狗跳,一会抓到送来。到中午时二哥终于给那只鸡拔毛了。我便拿只人参切了,弄碎,找个钢杯,到大哥家的炭火上去熬,准备熬好人参汤,再兑到鸡汤里喂娘。

 

我想娘先得进食,她不能吞咽,要让她喝汤,菜汤最好。早饭后叫二哥看一会,我便又去街上给她买做汤的鲜蘑菇、西红柿之类。刚走到街口,二哥来电话说是她又不行了。我心里一紧,忙去找徐医生,他说他走不开,屋里很多人在输液,他老婆又不在,还有人帮着接电线,家里断电了,说他等一会才有空。我便慌忙叫辆车赶回。

母亲躺在床上,脸色发黑发暗,眼也紧闭着,鼻子上又接了氧气管。叫她不应,一动不动。难道她过去两天精神好是回光返照?我呆坐在她身边,顿时感到天黑了。二嫂进来说:我看你太乐观了,她多半是这样。我打断她,说她是多日没吃东西,好人几天不吃,也会这样。一会隔壁的九十岁的老太太叼着烟进来,说:“她不行了,她这是人参养着。”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叫她到堂屋里去抽烟。母亲虽然无力回应,人说的什么她都听进心去。她们都只往她头上撒土。要母亲好,先要把这些人从她身边赶开,再把那堆到她身上的土扫掉。

好一会徐医生坐车来了,他说:看你们真心要救她,这回我用点药,一般我不用这药。我问为什么。他说:用得不好,人家扯皮;你们相信我,我也晓得你们兄弟,所以敢用药。他便开了瓶黄色液药。手上打不进,他扎到脚上。弄好,他叫完了就拔了,然后坐车去了。

中午孟辉坐东风的车来了。他们一来,便去看娘。打了针后,娘又醒了过来。孟辉问娘认得她不,娘点头。孟辉给娘把了脉,说:状况很好。我说趁这时得赶紧喂那人参汤,火着了时就加紧添柴,让火烧旺。那点人参鸡汤在冰箱里的小钢杯里,要热热,便叫二嫂端些开水去热热。一会二嫂端了满满一钢杯来了,问我热不热。我要的是把杯子放到开水里烫热,她却把开水加到汤里。她不知母亲滴水难进?我只得摇头。

 

一会出了母亲房,孟辉面露忧色,说:你想放弃还是想她好?我说当然要她好。她说要她好就得上医院。我说有医生早晚来打针,外加中药,应该会好吧。她说:我是医生,虽然不是脑病医生,我知道该怎么弄。说她父亲也是中风,但他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手脚都不能动;拖了两年,后来长了褥疮,痛苦死了。她父亲是严重的脑梗死,而我母亲却是轻微的脑梗塞,状况很好。她说让老娘在家就是放弃,要想好就得上医院;花不了多少钱,要报销百分之七十;住一个星期院,会有根本改善,你也可以放心回去;在家,最多能挺个把星期。

 

我对医院有些怀疑,想母亲能自己对付。孟辉却很坚定,说想她好就送她上医院。哥说住了两天院,花了两千,还是报销之后的,还不算他们上下照顾的花费。我算了算,在家,早晚让医生来两趟,一天六十,但要不好呢?住院,一天一千,住个把月再说,打它三万,只要能救母亲,花上五万七万都值。大哥说要等姐来一起商量。说在家让医生一天来两回也一样。去医院哪个看呢?不能把老人治好了,把后人搞病了。我一听到这,马上说:没什么商量的,去医院;钱我出,这些天我来看,我走后你们看。

孟辉问定了没有。大哥满面愁容,说要等姊妹到齐商量。我对孟辉说:你安排个床位吧,最好有个空床让陪的人睡。孟辉说现在床位紧,不可能有空床,看能不能加个病床。她马上拨了手机,一会说他们可以加个床位,就是看的人没床位。大哥说没有睡的位置,人哪受得了。我说可以带个靠椅去,我来看,只要有个地方坐就行。


 


吃完饭就收拾东西,带了两床被子和一个折叠躺椅。东风问我钱够不,不够他有。我说不够再说。我担心老婆说的三万到不了帐,我手头只有六千。二哥说上回给的五千还有两三千。我便先带上五千。把母亲抬到车上,我和大哥一人一边把她扶住。

车上孟辉说起她小时的事。小学时捡了蘑菇,跟村里叫容的伙伴去卖。容卖过蘑菇,教她说要多少价,不要还价。有个人看了她的蘑菇,出了价,她不同意,容就叫那人看她的,她的蘑菇大。其实蘑菇越小越好,可那时是越大越好;那人就买了她的。早市过了,她只得提着蘑菇回去。到了家,容又捡了一筐蘑菇蹦蹦地从她家门口走过,让她不知为什么难受。从那后她再不敢去卖蘑菇。她最怕赤脚走路,到初中了热天都没鞋穿,后来有双塑料凉鞋,穿几天那带子就断了不能穿。她用铁丝烧红了,找根塑料带烙了粘上。高中时,她跟人伙着饭罐蒸饭,一星期下来节约一毛多钱,周六买两根油条带给她娘。每到周六下午,娘就到那通到学校的路边放牛,等着她,见到她就笑着跑过来! ……

 

现在孟辉爱人是中医院院长。每次我回去,都是她请客。上次到天台山,门票都是她掏的,在山上农民家吃饭,又是她掏钱。后来又让医院给姐切除了背上和手上的两个肿瘤,我一分钱都未出,她又请动手术的六个医生护士吃了餐饭。她自己用个破旧手机。我心想将来生意好了得向她爱人医院捐点钱。

一会到了医院。安排在住院部三楼。我问有轮椅没有,孟辉说没有。我便抱着母亲上楼。电梯坏了,只得一步步走上去。东风和哥都想帮我却帮不了。走一气歇一会,实在吃不住。终于到了病室,我浑身汗透;一会又内衣冰凉。

病房里有四张床,只有一个面色灰暗的老头呆坐在一张床上,另两张床空着。东风和大哥把东西搬上来。孟辉带了部门主任来了,姓薛,是个白净稳重的中年医生。他查了查,平静地说:她情况不错,看能不能治得她拄拐棍走;她的脚有点反应;反应分五级,零是没有反应,五是好人,她属二级,脉搏也正常,几天后会有明显好转。我心想能治得她能吃就好了,要是能走就更好了。孟辉说薛主任是湖北中医学院毕业的,三十年的经验,是治疗这方面的专家。说医生一般是往重里说的,他不会;交给他你放心吧。安顿好,我便叫孟辉东风忙自己的去。

 

首先要做个脑电图。原来他们有轮椅,把娘用轮椅推下去。脑电图室外有个中年妇女在等着,见母亲来了,忙说你先拍。一会拍完上来,把片子交给一个医生。他看了看,说只是轻微脑阻塞。一会穿着粉红护士服、戴着粉红八角帽的护士就推了药瓶上来给母亲打针,一共八瓶药。我这才明白孟辉为什么说非得上医院不可。

 

我和哥在走廊坐下。哥说这一下不知要花多少钱。我说有报销。他说你别指望报销,很多都是不报的。我说:钱我掏,你们出力。他说,你叫姐看,她答应了?我说只有靠她。他说,姐不好意思跟你说,她不敢接,说要是娘不能吃怎么办?死了她担不起那个责。没想到姐也后缩,这让我心痛。看来没人愿为母亲豁出去;不行只有送养老院。哥说:姐心萎缩,看一天两天好办,看长了哪行。不是就你一个人行孝,也要看情况;八十六了,能好到哪里去;不能把老人整好了,把后人整死了;你别听孟辉的,她这是给她爱人医院揽生意。我不想理他,说你回去。这些天我来看。哥愁眉苦脸。我回病房,把他丢在那里。一会他跟过来,说那我先回去,过两天再上来。我说等我走的前一天你们再来。

 

这病房里头有间小厕所,厕所里有个洗脸池,有热水;有个蹲坑;角落里放块拖把;地上是白瓷砖;大水管从墙角杵下来,地上便有块四角发黑的水泥地。厕所里一股怪味,想是那黑拖把发出的。我便在便坑里死命揉洗那拖把,拖把污水无穷无尽,最后揉出了白水,但那怪味还在。不能把拖把搁到外边,只得放到角上。

 

一会母亲含糊说要小便。她手上擦着针,不能把她抱下床来,只有设法在床上让她小解。先把那平底尿盆擦洗干净,再把被子揭开,扶她坐起来,再把尿壶放到她后边,再把她抱起,裤子褪下,把她抱到那尿盆上坐好,扶住她,看看尿盆放正没有。没正就只得把她再抱起放一边,放正尿盆,再把她小心放上去。放好,再叫她拉。她一手能动,总要抓住被子盖住下面。拉完,先把她抱起一点点,把尿盆挪出来,扶她坐住,把尿盆放到椅上,给她揩揩,然后替她拉上裤子,再扶她躺下,盖好;再去倒尿盆。把尿盆冲洗干净,檫干,底下垫张纸,放到床下。

 

夜里病房里只有娘和旁边床上的老头,空两张床。老头说门边床上的只白天来一会,晚上肯定不会来,让我睡到那床上。我坐到那床上,老头又说:我到那床上去,你睡我床上来,这样你方便点。他一会抱着自己的东西到那张床上。我感激不尽,这一下我不仅有床睡,还能睡在母亲旁边。

 

夜里有暖气,母亲却直叫冷。我把那张空床上的被子都加到她身上她还叫冷。我便找了一朔料瓶,灌满热水,擦干,放到她被子里。

 

我躺在床上,不敢入睡,盯着那瓶子。一瓶完了,就按墙上的红按钮叫护士来换药;悃得厉害。三点了,母亲含混不清地说:“你睡呀。”旁边的老头恼怒地说:“这晚了也不让人睡!还说什么!”我叫母亲不要说话,母亲却反复说:“你睡呀。我现在要快活些。”看来药起了作用。我正准备睡一会,母亲突然叫:“痛,痛!”我忙跳下床,问她哪儿痛。她只叫:“脚,脚!”我便去顺她的脚,她大叫:“痛死了!痛死了!” 我手忙脚乱,不知动哪儿,忙按墙上红纽。旁边的老头怒吼:“还要不要我睡!要命!倒了邪霉!”我只有道歉,母亲却叫得更急。一会护士来,忙关了针。原来针跑了,药打到皮下去了,母亲的脚肿得如冲了气。母亲还在叫,“痛死我了!死了还好些。”我满怀愧疚,担心母亲想我救她是为了让她受更多苦;又得安慰旁边的老头。老头坐起来,不理我,恶狠狠地说:“我倒霉!这还睡什么!”

 

早起,老头便抱了被子要回他的床。我这才看到他让我睡的是正规病床,而他自己睡的是个备用床;备用床窄好多。老头脸色灰惨,一夜没睡,眼里充满怨恨,说他今夜不在这里睡了。我不知如何表示歉意,犹豫半天,摸出一张十块的票子给他,说:“这点钱你拿去买个早餐吧。” 他吓一跳,忙伸手拦着;我塞到他口袋里,他像见了火球一样慌忙掏出来塞给我,说:“这不是骂人吗!”我只好收了,问他早上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热干面,待会儿媳会给他送。我说我顺便给你带回来。他说也行,回来给你钱。

 

还不到七点,我给母亲端过尿就下楼。医院后就是一条小街,街边很多食摊都开张了,打扫卫生的还在扫街。街上车笛争鸣。我找到个干净点的餐馆,吃了早餐,给娘打了一碗绿豆汤,一碗红米稀饭,一杯豆浆,给老头买了热干面。从医院后门进来时看到后面墙上挂着巨大的红布白字条幅:“坚决打击不法医闹!”

 

回来,先给老头热干面,他要给我钱,我不要。吃完,他问我在哪里高就,我说在美国。他瞪大眼问:“哪里?”我说美国。他又问:“你从美国回来?”我点头。我想知道这个也许会让他对我们少点责怪。问他如何,他说他头昏;医生就叫他在这儿住着,也搞不清他什么病;他是商业的,百分之百报销;他死活不来住院,他们都要他来,他就只好来了。

 

我放好汤,扶母亲起来洗口。给她洗口得备一大玻璃瓶温水,两个一次性饭盒,一个一次性塑料杯;两只牙刷: 一支牙刷刷子剪短了,专门用来刮舌苔。先让母亲坐直,给她系上个小塑料袋当餐巾,再在下巴下接上两大張餐巾,然后开始。不是刷牙,是刷舌头。她舌头上暗黄积垢深厚,看不到舌头。刷一下,叫她把水吐到一个杯子里,再把吐出的脏水倒进放在椅上的大纸杯里。让她喝水,给她刷,再叫她吐水,直到她舌头鲜红,她手推我说不刷了我才住手。原来对她那舌头望而生畏,只叫姐去对付,现在我能把它弄得干干净净。只是担心,将来姐不会按这个复杂程序给娘刷牙。而这个程序必须遵行。如接她吐出的水必须用一个空杯子,不然水会溅出来。让她洗一次口得三饭盒水。

 

给她洗过口,我就试着喂她。她还真能喝进点,这让我心喜。正喂着,进来一个老妇,五六十岁,头发染过,发根却发白,年轻时当很有风韵。她一进来,就走向靠墙的那张床。一坐上去她就大叫:“我的枕头呢?”我忙从母亲背后抽出那枕头,说对不起。她垮了脸,猪着嘴说:“一些人真不懂规矩!瞎扯东西!”我立时对这又老又娇的女人心生厌恶。跟她身后的老头说:“算了算了。” 她却还说:“有没有传染?要跟医院的说说,怎么能瞎动人家的东西?” 她横脸躺下,一会护士进来给她打上针。我便跟她老头聊天,他说他也是觅儿的,邮电的。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美国。那躺倒的妇女便支起头来看着我,问:“你在美国?”我点头。我说你年轻时一定好看。她说现在老了,一身病。说她住这儿不远,只上午来打个针就回去;晚上我可以睡她那床。

 

母亲喝了半杯稀饭,精神好了许多。一会要尿,尿盆放歪了,尿撒出来打湿了垫被。我便叫护士换垫子。护士答应了,可一小时过去了还没人来,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人来 。这让我光火。终于护士长来了,她说:我们建议你上个尿管子,这样省你们的事。我说她又不是失禁,上什么尿管子。护士长说现在没有干垫絮,要等。

 

下午大哥二哥和姐姐来了。二哥带来人参鸡汤,装在一个巨大的塑料杯里。又不禁对二哥二嫂失望: 那一大杯稀释的汤,娘如何喝得下? 心想照顾病人要脑子,他们没那个脑子。大哥说:你要他们给换间房,要让他们知道你跟院长的关系。我说有房他们会换,不要太麻烦人家。他说他们知道那层关系待你肯定不同。正说着,一个头戴小粉红帽的小护士进来。大哥嘻笑着问:你一个月几多钱?我吃一惊,忙拦他,他还笑嘻嘻的逼问。小护士说两千多,她们都是护校毕业的。

 

门边床上那人问我在美国干什么,我说卖绿茶的。哥便使眼色叫我别说。一会那人出去,大哥皱眉说:“要是当个教授当个官还说得一下。卖茶,有什么说头,说了人家瞧不起。”我没理他,他就自己出去了。

 

一会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臭。医院到处都贴着“不准吸烟”的牌子。闻到烟臭味我就恼火。昨天有个家伙站到病房门口的窗户边抽烟,我上去请他灭了,想他要跟我还嘴,我就动手抽他;好在他老实地灭了烟,知趣地走开了。这时我闻到烟味,便怀疑是老大在抽烟。我出门找烟源,看到老大背对我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窗户边。他回过头来看到我,有点慌张。我说:“你没抽烟吧?”他说:“没有没有。” 他手上确实没有烟,大概慌忙把烟丢到窗外去了。看他那慌张样,我便不好说他,只说:医院里禁止抽烟。

 

大哥叫我回去,说让姐看两天,说老一个人看受不了。我说我在时我来看。他们都叫我回去歇歇。我便只得回去。我担心姐姐不知怎么搞,叮嘱她每隔一个钟头就得帮娘拉尿,打针尿多,不然会拉到床上;教她用我刚买的大奶瓶喂汤,用小奶瓶喂药;汤不能太烫,要先滴一滴到手背上试试凉温;娘畏冷,要用那朔料瓶装一半凉水,再兑上开水,放到被子里,用层布隔着,不能让热水瓶挨着她,那会烫着她;有空揉揉她不能的手脚 ,要帮她举举手,弯弯脚;又教她哪儿去买稀饭等。姐姐说你放心回去吧,我又不是没招扶过病人。交代完我便跟大哥二哥回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放心不下,想早点赶过去。这像是打仗,不能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想母亲早死早了。母亲微弱无力,在这样一群狼中,也只求速死;不死将受折磨。让她死很简单:不给她治,她滴水不进,几天就死了。幸亏我回来了。我恨所有想让娘早死快死的,最恨的是大哥二哥。我相信父母寿命昭示着子女寿命;我想看到母亲终其天年,看她能活到什么岁数。

 

早上跟二哥说怕姐搞不清楚照B超的事,我得赶过去。二哥说你放心,她住过院,比你清楚得多;大哥也说,你在家歇两天再说。我却坚持要赶过去。

 

上午赶到医院,姐说B超要排队,她问八十六岁的老人能优先不,那照的人说不行。想是她们欺负姐是一个农妇。旁边床上老头说:这还得你,你姐搞不清。我庆幸我来了。姐愤愤地说:这是什么医院,哪里都老人优先!我问娘怎么样。姐说她又不行,现在还不醒。我看看母亲,心一沉,她脸色灰暗,叫她不应。昨天还好好的,怎又这样了? 是不是真的心肺都坏了? 要心肺都出了问题那就完了。我惶惶不安,顿感孤独无助。这时主治医生进来。脸灰灰的,脖子上有道疤痕。姐说:哪有这样的?八十六岁的老人都不让优先? 我说:等会把她弄去,我看谁不让她优先。这医生说:你们不知道行情,照B超的太多了,天天排长队。我想他不知道我跟院长的关系。就是我不认识任何人,要一个八十五岁的病危老人去排长队做检查,我都会找院长骂他一顿。我叫医生看看母亲。他望了望,说:B超你就等两天再说,她这个样子怎么照? 说完就走了。我想他知道母亲不行了,过两天人就完了,不用查了。他这话让我脚酸手软,站都站不住了。

 

姐说:她又跟原来一样。我慌了,忙去找主任。薜主任来了,看了看,说我去查查血检报告。一会他过来,说:缺钠,嗜睡;我们补充些钠,没事。他很镇静。我又心安了, 怪我昨天只喂她稀饭。她若再能吃,定要喂些带盐的。姐也平静下来,说:你要去找院長。我说我去看看。

我拿了单子去B超处。果然那儿排着长队。我给了挂号单,那妇女便翻一摞单子,母亲的压在顶底下。我说:八十五岁的人不能优先? 她说:你叫她过来,下一个就让她做。我说得等明天。

下午,母亲醒来,说快活了。像阴天见到太阳,我又高兴起来,叫姐回去,等我走那天再来。

 

夜里坐在母亲旁边,看那吊瓶里的水一滴滴滴下去,不知为何悲伤难过。每次母亲醒来见我还坐着,就含混不清地说声:“你睡啊。”让我更加伤感。

 

 


第二天一早我便找了个轮椅,不到八点就把母亲推去照B 超。B超室在另一栋楼的二楼。要下楼却发现电梯没开。问人为什么不开电梯,说没到八点。这服务也太差了,这得跟孟辉谈谈。我想连轮椅一起抱下去,试了试,不行,那楼梯很陡很高,万一失脚摔了就麻烦了。二楼有人在那儿装修,我便下楼问他们谁能帮我抬一下。问了好几个,都摇头,终于有一个满身白灰的小伙子点头。跟那小伙子把母亲抬到二楼时我又累出一身汗。掏出十块钱给那帮忙的小伙子,他像见了毒蛇一样吓得大叫说不要不要,转身跑开了,我不能丢了母亲去追他,只得作了。

 

那门口走廊里已站满人,我把娘推到门口,准备去跟那守在窗口叫号的姑娘接洽。排队的见了我,都筑起一堵人墙要堵住我。“要排队!天王老子也不准插队!”“前面的看住了。什么都不讲,都要排队!”我忽然对歪头纠脑的同胞心生厌恨,难怪姐姐没照成。我说:“我老娘八十五了,昨天来过,叫今天来。请大家让一下。”马上话声四起:“都得排队,按号来。皇帝来了都不行!”“都按号,什么都不讲!”我运了运气,活动了一下手脚,心想:这些蠢货,文的不吃,要吃武的;谁要胆敢不让我老娘先进我就要对不起了。我挨到窗口,那叫号的换成了个小姑娘。我说得让我老娘优先。小姑娘说:“这都得排队,不然乱了。”我恨不得一把揪过她,抽她几个耳光,但只说:“我昨天来过,那个女士叫我随来随照,单子给她了。”她便翻那叠单子,把老娘的翻出来,说:“你下一个就进。”“不准开后门!”有人叫。这时一个姑娘捂着肚子,头发蓬乱,歪靠窗边,对那喊号的女孩说:“能不能让我先看?我痛得受不了。”旁边一个穿身皱巴西服的黑胖青年也说:“求你,她痛了一夜。”那叫号的姑娘眼望别处,说:“你跟他们说。” 那胖子转头拱手对排队的说:“求大家帮个忙,她这急症,让她先照。” 排队的都七嘴八舌,说哪个不急,不急才不来呢。看那姑娘痛得脸扭成一团,我便跟那发号的说:“让她先吧。”后面的一齐吼:“不准插队!不准插队!”我便堵在门口,要让那姑娘先进,想谁先挤过来,我就把他揪住颠翻。许多人拥过来,想把那姑娘堵住。那叫号的姑娘却叫娘的名字,我说:先让她照吧。那小姑娘对痛得脸变了形的姑娘视而不见,跟我使眼色,说:“你别管。你的单子拿进去了,你进吧。”我只得对小伙子说声抱歉,推母亲进去。小伙子便扬声大叫:“怎么社会变成这样,人都没良心!没良心的人没有好结果!”

 

里头有两个女的,一个正拿着盒面吃,一个给母亲扫探。我问怎么搞成这样,大家都怨声载道,院里怎么不想办法? 那女的说本来有两台机子,住院部一部,门诊一部。住院部的人家不干了,医院去招人,有个学生答应来,后来又变卦了,嫌钱少了。我说那就多给人一点钱呗。那女的说,这是公家医院,哪那么容易;我都不想干了,一天到晚没完,有急诊还得半夜爬起来,那点钱谁干。

 

她看得仔细,完了出了三页纸的报告,说:心肺都正常,肠胃正常,颈部略有积淀;总体情况不错。我拿到报告,疑虑顿消,心花怒放!想马上给所有人电话,告诉他们我母亲内脏完好!大哥说什么她心肺全烂了,是他自己心肝全烂了!我对母亲大叫:“你什么问题也没有!”推她出门。那黑胖小伙子问如何,我说:什么问题也没有。他立时高声宣告:“看到没有,良心好的,老天爷看着呢!我就知道她不会有事!”

 

下午到菜场买了点鲜蘑菇和干切面,在路边找个小馆,掏出十块钱,叫老板把蘑菇弄成汤,再把面条下进去。弄好,用铁缸子端给母亲。母亲不吃,我劝她。她被我劝得居然吃下去大半缸子。这是我见到她吃得最多的一次!

 

只要能吃就好办。吃多了就会拉,拉了就通了,通了就活了。先得让她多吃。今天吃大半缸子,明天让她吃一缸子!喂母亲吃完,让她尿完,我轻松了许多,便想出去走走。她也叫我出去走走。我便叫同房老头看着,有事按铃。

 

穿了棉袄出门下楼走到街上。下着小雨,有些阴冷。街道上不时开过一辆淋着雨的公共汽车,里头塞满了人。这让我想起二十年前在这街道上漫步的心境。那时整个世界都在灰暗的雨中浸泡着,我晃荡在街上,像走在沼泽地的泥水中,想着那个姑娘,想她会在哪辆车上;天空、水流流的街道、湿漉漉的房子、雨流流的车子、匆忙过往的行人都灰暗阴沉,只有她在发光放亮 …… 此时我看得到那时,那时却看不到此时。如今那个姑娘早如鲜花入泥,那时她却让我伤心欲绝。那时我在二中代课。还有好友胡老师在那儿。二中离医院不远,该去看看他。她媳妇与我同村。那时他家就一间小房,门口搁个煤炉。天昏地暗时就到他那儿去,他们夫妇总是热情款待我,百般安慰我,说那女孩是在考验我,决不会舍得我;说我必会远走高飞,出人头地 ……。

 

找到胡老师住的那栋楼,却记不清单元,只好在楼下喊。他探出头来,我便上去。他说他们刚送女儿去深圳回来,准备去岳父家吃饭。他媳妇马上给她父母电话,说我要来; 放下电话,说他父母非要我去不可。在二中时就到他岳父家去吃过饭。胡老师说你一定要去,不然他父母要说你发了就瞧不起他们。我说我娘离不开人,他说你总得吃饭,他们的饭已做好,你吃了就走。他岳父家离医院不远,我只得跟他们出门。

 

他岳父二十几年都没变,还是红光满面, 嗓音洪亮。他是我们村里的能人,孩子也有出息。大儿在县烟草公司当总经理,二儿在下面镇上负责。他说他们弟兄俩正请电力的老总吃饭,要他们给四新的开发区架根线过去。四新是他侄孙。他大儿炎生跟我同过学。那时他高中毕业回头来复读初中准备考中专,可后来中专也得由高中考,他又只得去高中;到高中复读,高考又要考英语,他没学过英语;读来读去就是考不上。他在家有空就抱着小说看。我说早知炎生不是等闲之辈,因为他好读书。他说他们就只有口饭吃,哪像你能见到世界。我忽然想到,他们家是地主,他们家现在在村里又成为“地主”了:四新跟人合伙,把老厂那片地全包了,盖了一栋百米长的六层楼;村里的老妇都帮他打工。想是他们祖传的经营之道还没失传,反倒发扬光大了。我说:你真有福气,儿女都在身边。他说:我想他们走远,他们没那个本事;也好,守在一处,热闹。

 

吃饭时他非要我喝点酒不可。我担心母亲,只求快点。吃完,叫他们弄些菜汤给母亲带上,慌忙往回赶。下着雨,狭窄的街道上遍地泥浆。一出巷口,就见一辆出租车在小巷口拐弯。我要了出租车,直奔中医院。下车飞奔上楼。一进房,老头埋怨说:“哎呀,你上哪去了?她要什么,我们听不懂。我到处找你。” 娘说:“你哪去了?我要解手。”我忙扶她起来,上好盆。尿完,给她揩干净,扶她睡下。她说:“我涨死了!医生好坏!好坏!”想是她要护士帮她小便,她们听不清或不愿帮她。我给母亲盖好被子,只想说对不起,对不起。她还在危险期,得寸步不离!我却出去快两个小时。母亲还在自语:“这里的医生好坏!”我说:我不该走。她却只怪医生。我愧疚不已。

 

第二天下午护士长来通知我换房,那房就在护士站边上,再给我们加张看护床。我谢了老头的照顾。老头大骂医院,说来了这么些天,打了多少针,不见半点好转,他们搞不清是什么病,就是给他一把一把的药。他说回去了再死也不来这里,这里根本没人管他,服务太差了。他服的药跟母亲的一样。有味药是本院开发的,叫“弃杖丸”,小圆粒,黑色,成分是天麻、黄芪等中草药。要求每天三次,每次一瓶盖。母亲吞咽困难,得把这药丸磨成碎末,化在水里。可那小颗粒如铁子,极难磨碎。我买了个专门的磨药器也不管用,只得浸在水杯里,用钢勺压磨。磨碎一盖子药要花个把小时。我怀疑那药已经过期。磨好,加了蜂蜜给母亲喂,母亲叫苦不迭,几乎从未全喝下去。她长期未进食,我怕这药伤她,也就不用心喂那药了。每天早晚都有护士推车进来,说糊药啊。那是三种黑泥膏,护士用小朔料片舔一点糊在膏药上,贴到人的心窝、丹田和脚心,叫过个把小时再取下来,说这药是中医学院的一教授开发的。同房老头说那有个屁用,不贴不贴。我说:这是好东西啊,没有副作用;他听了我的劝才贴。他说他要转到西医院去。但门边床上那个患高血压的退休干部说他刚从西医院转过来,说那儿服务更差,把铃按破了都没人理;这里一按铃人就来了。

 

新房里加了张矮床。护士长满脸笑,孟辉过来时她也来了,说她才听说这层关系,照顾不周,对不起。说垫棉絮实在没有干的,都靠晒,雨天就麻烦了,所以常拖好久不能换。

 

新病房里两张床都空着。只到晚上才又进来一个胖胖的三四十岁的女人,红光满面,话语不断。说她不知什么病,就是天天浑身发热,脸发红。说她是桃花乡下的。她们刚做了新楼房,又买了辆农用卡车,以为这下该享受享受了,没想到事就来了。去年丈夫住院花了一两万,现在她又来住院。跟她进来的男人又瘦又小,像个哑巴;他们七八岁的漂亮男孩在房里跑进跑出。

 

隔天早上起来,问娘想吃什么,她说:馃子。几乎每天她都要吃馃子。我说好。让她拉过尿后出门去买。先去菜场买了块豆油皮,买了一点蘑菇,再到一个脏兮兮的馆c餐,叫老板娘把那蘑菇豆皮做个汤。然后买碗稀饭和四个小包子自己吃。取筷子时见我前面长得像二哥的老农手里夹根烟,一口痰噗地吐到桌边地上,一阵恶心,要翻胃,忍不住对贫下中农的厌恶,想转身逃走,但想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便只得也摸双筷子。靠墙桌上摊数碟咸菜,桌边的不敢碰,却忍不住那一碗咸豇豆的诱惑,铲了几勺到碗里,坐到靠门的桌边。路边有些车子跑过,灰尘扬起,比那烟臭好受些。

 

吃完,拿了汤,再到旁边的摊子上去买馃子。看那面馃丢进油锅,翻滚着,滚成一大根。买了油条,和那汤一起端上来。扶母亲坐起, 给她洗了口。拿起馃子,正要掐断放汤里泡,母亲却伸手要。我便给她。 她抓了馃子,一口咬下去,咬下一大截。我笑着叫:少咬点,那怎么嚼? 她不理,用手扯断,就用那牙根嚼起来。看她那津津有味吧嗒吧嗒嚼着,我忍不住笑,叫着:慢点,慢点。用手机给她录像。她一口吞了下去,再咬一口,又大嚼,又吞。她一气吃了一根油条!我高兴得要叫! 她没生命危险了!

 

要完全好,还得能拉。八九天她都没拉过大便。一天夜里她说要解大手,坐盆上半天却拉不出来,只得作了。隔天早上五点告诉护士说我娘想拉拉不出,护士说怎么不找她们。六点她又要拉,我忙找护士,护士拿了点东西挤进去。我抱她坐到盆上,闻到臭气,心花怒放!她终于拉出来了!她挣扎着拉了满满一盆。她要自己揩,我给了她纸。一会她满手都是黄屎。我忙把她放到床上侧躺着,她已精疲力竭。这才看到她臀部、盆上、裤子、床上,到处都是黄屎。我忙抓了一把卫生纸,把她手包住,把盆盖住,慌张得不知从何下手。要擦,要倒,要换,要洗。我手忙脚乱。旁边床上红脸胖妇捂着鼻子,厉声告叫:“你搞快点!我就怕这个味,我要吐! 怎么不让她到厕所拉!”我忍不住心里骂这蠢农妇:老爷都不嫌脏,你还嫌?但只说你把窗户打开点。她坐床上不动,只紧捂着嘴,像是要防谁抹她一脸屎。我想先把屎盆放一边,先擦娘身上。那胖农妇却大叫:“你快把那个倒了! ” 我只得先去厕所倒那屎盆,那东西粘在盆底,倒不出来,只好丢在厕所里。先给娘擦。先用干纸擦,再用纸沾水擦,但那纸一见水就化,只得用毛巾。又没肥皂,只得挤牙膏代替。忙乱半天,终于弄干净,给娘换了裤子,换了床单,让她躺好,我累我满头是汗。

 

累完,我心喜至极:她活转来了!一切有如神助。如果我那个周日不回来,那天晚上我就将接到母亲断气的电话;如果孟辉不来催我送娘上医院,我走后不久,母亲就会死在屋里。多亏孟辉! 娘活了过来!

第二天上午哥哥姐姐都来了。我说母亲完全好了,给他们看母亲吃油条的录像,说她拉了。大哥并无喜色,反而更加忧愁,说下来怎么办呢。我说让她在医院住着。我已缴了一万二,还可住两星期,我再留一笔钱,让她住个把月。大哥说:“医院最好少住。哪个来看呢?”我说你们轮流看。他又皱眉说:“上次我看了两天回去病了两天,轮到我,我得和嫂两个人来看,我一个人哪看得了。”我不知哪来一股火,忍不住问:“你说她心肺都坏了,是哪个跟你说的?”他说:“是医生。”我吼问:“是哪个医生?叫什么?”他咕哝:“医生都这样说。”我逼问:“你说那医生叫什么,我去找他!”姐便拦我,说:“医生怕担责任,都是往重里说。出了问题他们不负责,治好了是他们的功劳。”大哥有些难堪。我看他有些可怜,便低了声,说:“我出钱,你们出力。你们商量着办。”

 

让姐看娘,我叫二哥带我去银行取钱。老婆说她卡上的钱一周到帐。一周到了,我就去银行试试。如果她骗我,回去就跟她办离婚。试了那卡,行,一次可取两万。我心安了。先得交足住院费,已缴过七千,我想再缴一万。钱不能给哥。去缴费,那收费的女的说,你到如今就只花了不到六千,有医保,大概你自己只掏两千多,还有四五千,你缴那么多干什么?我说准备着吧。她说不用,我这是为你好。我说那就少交点吧,于是又交了五千,留五千给姐姐。

 

再就是给母亲买些床上用品。上回回去恨不得把母亲床上的破棉乱絮放把火全烧了;她现在用的被子发臭。到一个专卖店,买了全套冬天和夏天用的垫絮、被子、床单、枕头,花了一千多。把那些扛到病房,交给姐姐,叮嘱她把娘床上原来用的全丢了换上新的。

 

然后跟二哥去看看堂姐和隔壁细红的娘,她们都在西医院。得给他们点钱。母亲病了,我才忽然想到有亲人生病的人多么需要帮助。点滴帮助都是雪中送炭,让人感动。我从前去看病人都是空手,想从此凡是亲戚朋友的亲人生病,都要给他们点钱。

 

二哥领我先去看堂姐。堂姐每天一早上医院打针,打完再回去。到了西医院住院部,那走廊里都躺满了人,都吊着瓶子,病房门都关不上,好像大战后或大地震后的医院。堂姐躺在一间病房里,里头有四张床,床上都躺满病人,她旁边床上两个人头对脚躺着,睡得正香。床那么狭小,亏得他们瘦小。姐夫让我在床上坐,说这里连个凳子都放不下,两人的病房放了四张床。我问怎么不到中医院,姐夫说这里条件好些,医生也高些,中医院不能比。孟辉说中医院的住院人次过去三年增加了三倍,我想这与国家的全面基本医疗保险有关。一般农民不再像从前那样得病就等死,重病都可来医院;百分之六七十的住院费减免使医院不再贵不可沾。这病房也不错,有冷暖空调,冲南有个厕所,有热水和洗脸间。给姐夫六百块,他死活不要,最后接了。说明天来看老娘。出了门,二哥说他们又会把钱送回来。但我尽了心,感到宽慰,多亏老婆给了钱。

 

又去看细红娘,我叫她舅娘。那住院部是栋十几层的高楼。进到里边,我吃一惊。这比美国上好医院都不差:地面光亮如镜,厅堂高阔堂皇,正中有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真看不出这是一家中国落后地区县城医院的住院部。二哥说这是新建的。坐电梯到十楼,找到舅娘房间。这房间更高级一些,宽阔的病房里只有两张床。舅娘靠在床上,暗黄的脸上露出笑,轻声叫我坐。舅娘前年查出胃癌,做了胃切除;那时她还不知她得了癌,现在大概知道了。她只能坐,躺下就吐。她还不到七十。我临走,她说:幼再回来就看不到舅娘了。我说:哪会呢?我这才想起要给她照相。她说不照不照,我还是照了几張。出来,舅送我到电梯。舅一头白发,满面憔悴。我问:她怎么样?他说:不行啦,没办法,只能拖,拖一天算一天,也拖不了多长。我不知如何安慰他。

 

下午到一店里给母亲买了个轮椅。原来以为小县城没这个,不想却有个专卖店。那轮椅可以折叠,座上还有个活动板,下面有个洞,可在座上方便;座子还可拆下来。又买了个拐杖;跟二哥说如果娘好了,就把这轮椅捐给医院。

 

我手头有钱,便想请几个医生一餐,叫孟辉决定请谁,在哪个餐馆请。 孟辉说不用,我坚持,她也就同意了。餐馆定在她常去的那个内部餐馆。她不敢让我们上外面餐馆,怕贵得没谱。她请了她爱人、薛主任、主治医生、护士长,还有一个管财务的戴主任。下班后孟辉约好他们在楼下等。戴主任最后来,说院长有应酬,不能来。我们便步行上餐馆。路上孟辉说:“你这次回来老了好多,跟上回是两个人。”我说:“岁月不饶人。”

 

席上我感谢各位医生的帮助。薛主任说: “你那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你老娘绝没有生命危险,我们会尽力往好里治。” 戴主任跟我年龄相仿,是老家那种少不了的逗乐人。孟辉说他媳妇是个美人,参加工作时为男朋友定了三个必要条件:第一要城里长大的,第二要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第三要大学本科以上的。后来却跟了小戴:他农村长大的,身高不到一米七,中专毕业。 小戴说:那是缘分。他说起他小时的趣事。他初中毕业一天正在大路边水塘里游泳,有人叫他起来问路。他便从水里爬出来,光着屁股。那人问:“你晓得到戴新国家怎么走?”他说:“晓得。”说着拿衣服揩身上的水,问:“找他做什么?”那人说:“我们是一中政审的。”他把衣服穿好,说:“我就是戴新国。”那老师瞪大眼,说:“你多大啊?”他问:“你看我多大?”“八九岁吧 。你们村里有几个戴新国?”他说:“据我所知,这一带就我一个人叫戴新国。”后来他上了一中,上了卫校。一年过年,老岳父突然一大早来敲门,开门了,岳父直挺挺地站门口,叽哩哇啦说洋话。岳父是英语老师退休。他说:“你欺负我不懂洋话,我们这里可有懂的。” 忙去找隔壁的高中生,说:你来给我翻译一下。那高中生跑来,老岳父又说一遍。高中生说:“他说他这是最后一遍来给你们拜年了。"老岳父说完直挺挺地走了,留也留不住。没想到他说对了:他当年就死了。

 

我关心的是母亲的医疗费报销问题。小戴说:“你放心。不管哪个,只要符合政策,我都是能给他们多报就多报!你娘的情况,百分之七十都会报。到时把证件弄齐给我就行。”席上喝了两瓶酒。我担心酒太贵。结帐才知只两百一瓶。共费一千多块。

 

第二天早上接到细红车到楼下的电话。我匆忙跟护士长、主任医生握手道别,然后下楼。上了车,才想到没跟母亲道别。也许这样好些。早上已跟她说了,道别总难免伤感。

 

细红开辆雪铁龙。他光头发亮。问他娘到底如何。细红说:“哎呀,快点死好些。”我像被他当胸打了一拳,心里闷痛。我问:“你怎么这么说!怕给你添麻烦?”他说:“才不是呢。她活着多受磨。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死了快活些。” 我不知说什么好。也许他有他的道理。

 

回家,二哥备了一桌菜。一会东风开车来了。吃完就去赶到郑州的火车。忽然路上看到山间一片片黄蓬蓬的油菜地。拿出手机来拍照,那菜花却晃晃地早过去了。

 

从武汉出发两个多钟头就到了郑州。见到岳父母,俩老气色不错。 岳母胖乎乎红扑扑的脸上总是挂着咪咪笑,高兴得像个小孩。她那团高兴却让我悲哀。她有糖尿病;那孩子气的自娱自乐已是老年痴呆症的症状。晚饭刚吃完,她就坐到那按摩椅上,乐呵呵地享受按摩。那椅子发出咔咔的抗议声。岳父说:“你看,她又坐上去了。那叫声不知有多讨厌。她聋,听不到,说她她也不理。说明书上说开半个小时要歇一会,她有空就往上头一坐,坐上去就不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去赶火车,岳母说要送我到车站。我说:你送我去,我得送你回来。她便和岳父送我到门外路边。我上了出租车,走出老远,两个老人还歪歪倒倒地站在路口招手。

 

 

 



岳母要送我到火车站是想去看看那新火车站。那火车站的光亮豪华让我吃惊。这是我见过的最美观整洁亮堂的车站,比我见过的所有美国机场都豪爽阔气。去厕所,墙上贴着“请勿抽烟”,却有人蹲那单间里抽烟,光亮洁净的厕所里一股烟臭。临出门,我忍不住厉声说:“厕所不准抽烟啊。里头抽烟的出来交罚款,一百块。快点啊!”想一定吓得那家伙马上灭烟销赃,龟缩里头半天不敢出来。

 

从火车站直奔机场。坐到飞机上,有些伤感,有些慰藉。回来时担心赶不上给母亲送终,这一趟却把滑到阴世门口的母亲拽在了阳世;我还是个有母亲的人。

 

回到家,每天给姐和哥打电话。姐说要回去,医院闷热,吃喝都不方便。其实多花钱什么都可弄到,但姐肯定舍不得花钱。把她囚在医院不是事。我想最好是治得娘能自己能拄着棍子走路。问了孟辉,她说想治到走路是不可能了。我想让母亲能行走的唯一办法是扎针,但给母亲扎针的是个小姑娘,态度极好,但那用的电子针好几根坏了,时常扎进去就不能振动。我问她怎么用坏了的,她说就两个,另外一个别的部门正在用。我问她是不是中医学院实习的,她说她没进过中医学院。我不好再问。有时母亲叫痛,想是她扎的不是地方,只得未完就拔了。姐说不要她扎,我都不好意思。主任应该会扎针,但他太忙。让这样一个不大懂的孩子来扎针,母亲恢复行走怕是没指望了。孟辉说发病头两几天的治疗最为重要,我们耽误了;一切只能说是命定。我也只能接受娘半边瘫痪,只愿不再恶化。我想让娘出院后先到家里住几天,去跟村里人见见面,然后让姐把她接去。

娘回去住哪儿也成了问题。大哥说二嫂已把老屋弄好,让她住老屋。听说要娘住老屋,我心痛如揪。姑爷就是被表嫂放到老屋饿死的,村里很多人要让老人快死都是把老人赶到没人住的地方去。大哥说这是二嫂的主意,她说新做的老屋不能作废了。我说这怎么行,在她家住两天就到姐家去。大哥说:那你跟老二说,我说了没用。我给二嫂打电话,说就让娘在你们那个房里住两天。二嫂说:我们刚把她的东西搬过去;那个房宽,里头放两张床;在我们这边吃或老大那儿吃;不是说要让她一个人在老屋住;刚整了她的房,你又不早说。要是不好再搬回来,那都好说;又说二哥马上要走,人家天天电话来催。二嫂说得好像都是为了老娘好才让她住老屋。我想二哥要走,住他那儿也确是问题,那就让娘住大哥家几天吧。跟大哥打电话,大哥说侄女的男朋友要来。我说来了让他住老屋嘛。他又说大嫂不愿意,你跟嫂说吧,老娘把两个媳妇都得罪了,她们都不愿她进屋。我说你跟她说,要我说什么,她听你的,再说这事不肖说得。他说那我叫磊跟她说,她最怕磊吼她。听到这我难过又窝火。哥又说他上次看了回去病了三天没起床。姐这些天也病了,她心脏萎缩,又搞感冒了,她没敢跟我说。他在证明他是对的:把老人整好了,把后人拖病了。我叫他注意身体,却难抑悲哀。

 

隔天给二哥电话。二哥说:“老屋收拾好是一样。你放心。”又说:“老大说你要给姐钱,说姐要看娘是为了那钱,你把钱给姐,他就不管了。你别到处说你要给姐钱。”我说:“她看当然要给她钱。哪个看我把钱给哪个。”跟姐打电话,姐说:“大哥说我看娘是为了你的钱。”我说:“别理他。把钱给他们,他们看吗?他们不看嘛。你看我当然要给你钱。”姐说:“幸亏你还给钱,要是没人给钱老娘这样就不管了?都说的什么话。你别管太多。弟兄三个,一人看一个月,不看就出钱请人,都是看看就老了的人,晓得谁会怎样,怎么都这样。” 我说:“算了,也不指望他们,就你吃点苦。”又叫二哥不要传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大哥得空就想踩二哥一脚,二哥有个能说会道的媳妇,跟老大斗智斗勇,都想省事省钱。老娘住到家里,别的不说,招待来看的人的烟钱就是一大笔。朋友安民在加州,说是谁照顾了父母,他就照顾他们,说他娘病了二哥二嫂不拢场,从此他跟他们断绝关系。我对哥嫂都有些失望,但想不能就此不理他们。我若处在他们的位置会如何呢?

 

出院结算,娘在医院住了四十五天, 共花不到三万,我们付九千, 其他花销大概也在此数。娘回家还是住到老屋。姐说收拾得很干净,娘不信这是她的屋,推她在屋里转了几圈她才信了。姐说要跟哥说,他们一人一月掏四百,你掏一千,娘的钱跟娘走。我叫她算了,说钱我一人掏,你看。姐说,话要说明白,你不能一个人大包大揽。我说他们没钱,他们能出力就出点力。

 

母亲最后还是住到姐姐家。姐那儿有自来水,有太阳能,有冷暖空调,附近也有赤脚医生,随叫随到。我每隔几天给姐电话。姐说娘有时说不舒服,要打针,她便找人跟她打针。有时她抱怨痛,说不如死了,说这不好那不好,要回去。姐便低声说有点难,说有点像姐夫病时。我很愧疚,又让姐受二遍罪。听病痛中的亲人抱怨是最毁人的。我只求姐姐把她当个三岁小孩,让她抱怨,不要往心里去。姐说有时娘能吃了,高兴了,又有说有笑的,又让我宽慰。我给姐准备了些钱,保证她可以过日子。

 

我时时想起我小时与母亲相关的事。我怀疑大哥二哥多少会因那些事以为我也不想为母亲治病。大约十来岁时我就怕跟母亲一块做事。她炒菜,我在灶下烧火,她一时骂我火烧大了,狂叫着扑过来在我头上猛凿几栗凿;我把火弄小,一会她又狂叫着说火太小了,扑过来,一巴掌扇我脸上,一把夺过火钳,在灶膛里乱搅一气;舂碓,她在碓下拨米,她一时骂我碓踏高了,一时骂我碓踏低了,动动就扑过来打我一耳光。跟她一起干什么我都战战兢兢。吃饭时撒了点稀饭,她一筷子打过来;新鞋子挂破了,她捉住我一顿毒打;打了碗、打了坛子、偷吃了东西、跟人打架了都得挨死打。七八岁时,一个雨天,我们在屋里玩。我头上顶个坛子在屋里绕圈跑,我扭动身子,挥舞拳头,蹦跳起来,那坛子都牢牢立在我头上。姐姐二哥都拍手笑。我越跑越快,越跑越欢,突然坛子掉地下甩碎了!娘尖叫一声,我吓呆了, 浑身打颤,动不了。她从织布机上跳下来,先去把门闩上,屋里顿时黑了。她拿起纺锤,揪住我,乱骂着在我头上身上乱打。打完我打姐姐,打完姐姐打二哥。屋里哭声震天。邻居要来救命,推门却进不来。母亲骂父亲,骂姐姐,骂哥哥,跟父亲打架,跟村里人打架,使家里没一天安静。家里的一切吵闹灾难都是母亲引起。我就想要是她死了就好了,就再没人打我,我再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胆。可是有回她跟父亲打完架,跳到门前塘里去寻死,是我最先扑下水去拉她,哭着和姐姐把她从水里拖出来。有回她叫我带两根馃子放到家里米缸里,馃子叫猫叼走了,她死活说我吃了,往死里打我。父亲来护我,她又打父亲。父亲便跟她打了起来,从屋里打到屋外。父亲被人拉住了,她拿起铁锹一锹杀到父亲头上。父亲大吼一声,要扑过去杀了她,我大哭着抱住父亲的脚。第二天她躺在黑黢黢的房里哭,说要弄根绳子吊死。我便偷偷把家里所有箩筐上的绳子都剪断抽了,藏到门外草堆里。…… 没有母亲,没人做饭, 没人洗衣,没人上被子;我没鞋穿,没衣穿。那时家里常常没米,母亲却要做出吃的来;有时有米,却没有柴火把米煮熟;下雨天,只得到门前去找树棍;树棍透湿,烧半天都不着,着了也只冒烟。娘要出工,出工回来要去做饭,夜里还得纺线织布,农忙了半夜要起来去抢着扯秧多挣点工分;中午回来,饭做好了,她还得抢空偷着去捡谷,到地里去捡干死的红薯叶揉了加盐做菜。我病了,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屋顶,娘坐在床边,拍着我,一声声给我叫魂:“幼儿啊,要是在坟上玩丢了魂,你要晓得回来啊 ,魂丢在哪里就打哪回来啊--- ”姐轻声应和:“回来了,回来了! ”那叫声悠长悲惋,让我在迷迷昏昏中流泪。…… 如今我也有了孩子,她们跟我对着干,我烦躁时脑子便发懵要炸,恨不得狠打她们一顿以解恨;火烈暴戾在我血里,也在我孩子的血里。我谈不上理解母亲,原谅母亲,只是她是我母亲。我这时跟小时一样,害怕成了个没母亲的人。只要母亲活着,我就是个有母亲的人;仿佛头上有把伞,雨淋不到我;她多活一天,我生命的保护伞就多竖一天,那芟割生命的镰刀就会晚一天抡到我头上。

 

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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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caiz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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