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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作:寸草呵! 情悠悠..... (上) 此文献给敬爱的祖母大人

旧作:寸草呵! 情悠悠..... (上) 此文献给敬爱的祖母大人

博客

    从蒙特利尔回上海的第二天,满身风尘的我又匆匆登上往返沪宁线上的T722 次列车。 
   “轰隆、轰隆”随着车轮撞击铁轨时发出的欢欣和振奋的音响,那垂柳摇曳、波光潋艳的江南水乡又重信跳入我的眼帘。当女播音员用甜润的南方普通话告诉大家列车的前方是镇江站时,我的心蓦地抖动起来,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摇撼、在冲越。
    于是,一路旅途颠簸的劳累,还有车厢内难闻的烟味、烦人的噪声,一下子全被飞驰的列车抛得很远很远。
    我知道,虽然这润州古城的金山、大市口和花山湾远不及北美巴黎的皇家山、圣凯瑟琳街和圣劳伦斯河那样辉煌,那样豪华,那样宽广。
    我知道,虽然我那可亲可爱的祖母早已脱离世尘,到神秘缥缈的天国仙游去了。
    可它毕竟是我梦幻里常思念的故乡啊!这深情的土地里,曾掺和着我祖母的血汗,曾镶嵌着我孩提时代的脚印哟。
    我静思着,记忆的门窗渐渐启开,无限的情愫涌上心田,思绪的车轮更在那遐想的银轨上迅跑……
    听说,当我刚睁开眼睛来到这古城小巷时,由于生活的无奈,父母亲无暇照料我,没过多久他们就回返申城了。
    是祖母给了我一片阳光;给了我一弘暖流;给了我对生命的一股热情。
    虽然人世的溯风曾把大地吹的一片枯黄;虽然生活的苦寒曾使人们战栗无望。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在祖母蕴满深情的笑脸中,我却无忧无虑地一点儿、一点儿长大、长大。
    啊!流逝的岁月,你可以象山渊流水冲洗岩石那样,把我的许多往事冲刷的晶莹透亮,可你却永远磨灭不了我对祖母的思念。整整三十八年了,祖母那和蔼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依然那么清晰,那样熟悉。
    和千千万万个老年妇人一样,祖母朴质善良,微微凸出的眼睛,清癯的颧部是她劳苦的标志;手背上爬满的青筋则又是她操神的印记。

    她常常穿着黑色的大襟褂,一到天冷,便在里面加一件御寒的棉背心,颜色深的地方深,淡的地方淡,到处显示出时间留刻在上面的痕迹,虽然补了又补,破败的棉絮依旧可见。

    祖母信佛,在我们住着的简陋小屋的正中,她很虔诚地贡着一尊金光闪闪的观音菩萨,没事的时候,我总是看见她站在观音面前,手里拿着佛珠,嘴里在喃喃的不知在念着甚么。

    记得一个深秋的夜晚,万籁俱静,唯有蟋蟀在草堆里,在房的角落旁啾啾唧唧地叫,小院里的我和祖母同挤在黄的发亮的竹床上,她又对我说起了观音:“观音娘娘是救苦救难的,是保佑好人的。就说你妈吧,嫁到朱家以后,先是八年不开怀,后来肚里有了又保不住,眼睁睁地接连看着三个伢儿流掉。我生怕断后,赶紧把你爷爷留下的宝石戒子送到档铺化为钱,捐到城外的观音庙。两年来不管刮风下雨,每天一大早就赶去给观音娘娘烧香叩头,求她给我们朱家有个根。可能是我心诚,也可能是我人善,观音娘娘果真显灵了,你妈顺顺当当地怀上了你,又顺顺当当地生下你,你出生的那天,我高兴极了,特地跑到杂货铺借回一把称,乖乖!称了称你,九斤。哈哈哈!观音给了我一个大胖孙子。你看你,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点小毛小病都没有,全靠观音保佑呵!……”
    当时的我,边望着云里的月亮,边聆听着祖母的吴侬软语,既觉得她讲得神韵,幽深和虚幻,也朦朦胧胧地感到作人首先就要诚实。
   

    列车仍在有节奏地向前,车厢里系着围裙的女乘务员推着满载着被汤汁浸透了的薄皮透着油光,一个个饱满地坐在精美的包装盒里的蟹黄汤包小推车来来回回的叫卖着:“……蟹黄汤包,独特风味的镇江蟹黄汤包……”车窗外凉爽的秋风带来了随意漂洒的细雨,道路旁一闪而过的青青小草挂满晶莹的水珠,不时地散发出阵阵清香,似乎也在向培育它的泥土悄悄地叙诉衷情。

    我听着望着,眼眶渐渐地潮湿了。

   

    蟹黄汤包是故乡的名点,它皮薄汁多,馅饱味鲜。由于秋令螃蟹肉肥,黄足,可以制成蟹油储存,因此,在镇江的春宴酒楼,它能全年供应不断。倘若食吃时蘸些镇江香醋,咬进嘴里,鲜透心内。味美的让人打嘴巴也不肯松口呵。

    小时候,祖母知道我嘴馋,常常有意无意的闹着要吃蟹黄汤包,尽管家境清苦,(当时在上海的父亲每月寄20元人民币,作为祖母和我的生活费)祖母也宁愿自己少吃俭用,节省下一些柴米钱为我买上两只。

    我记得那时,常常晨曦的帷幕还未拉开,蜿蜒成“之”字形的古镇小巷还沉浸在梦幻中,祖母就已挪动着那双小脚匆匆地从四、五里外的中山路买回了蟹黄汤包,轻手轻脚地凑近床沿,低声把我唤起,眯细着慈祥的眼睛看着我把两只汤包吃完。若是我硬要吵着和她老人家一起吃,祖母便会抚摸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道:“少年伢儿,正在发身,看着你吃,奶奶比自己吃还要开心呀!”

    祖母很喜欢我,但从不过分宠爱,有时甚至还严的不尽人情。

    在离我们小巷不远的地方,有一柳树和白杨树杂生的树林,每逢春末夏初,树林里的柳丝便舞起绿波,百鸟也歌着不同样的天然妙曲,鸣蝉更是不甘寂寞,大放其喉。

    阳光透过林隙,流泻在黄花上,闪动在叶片间,融融漾漾,芬芬芳芳。

    我到城里念小学,这树林是我的必经之路。

    有一回,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被眼前这自然的妙景引诱住了。于是,我说服了同桌,把书包挂在树丫上,在树林里玩耍起来。
    一会儿我俩顺着草地赛跑,
    一会儿我们跑到林外的小河边,捡起小石片抛向河面,看谁扔的远,看谁扔的响……
    就这样,我们玩呵玩,玩呵玩,玩到夕阳收尽了最后的一丝余辉;
    玩到了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小放牛》从我们身边走回。

    这时,我们似乎才想到回家;这时,我们似乎才敢到害怕。

    我背着书包悄悄地走着,走着,当我踏进碎石子铺成路面的巷头,便在苍茫的暮色中,老远就看见在家门口站着的祖母,只见她本来就清廋的脸部绷得更紧了,面色难看的怕人。

    祖母颠着小脚走到我面前,一把将吓呆了的我拖进屋内,她闩上了房门。一手抓着我的手,另一手挥动着扫帚疙瘩,打着骂着:“不是先生来,我还不晓得!你这样不学好,观音娘娘要惩法你的,要惩法你的。”

    这顿揍可真厉害,我的左手心肿得好几天不能端碗。

    然而,也就在这以后的一个夜晚,我一觉醒来,迷迷糊糊感到自己的手心象是在被谁轻轻的抚摸,睁眼一看,原来是祖母俯在我身前,眼里含着泪水,嘴唇不停在颤动着,看着老人憔悴的面容,不知怎么,有种辛酸流进了我的心窝,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祖母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这以后,直至现在,每当我在生活中只要一出现精神不振的现象;只要一出现怯懦压抑的心理,就会想起这难以忘怀的情景。

    于是,就象茫茫黑夜的平原上,有一点小小的火花在燃烧,它烧红了我的心灵,它烧亮了我的眼睛,它烧热了我的全身,驱策着我向人生的天空,去追寻那理想的穹门。

  
    列车开始减速了,车身晃动得十分厉害,将邻座熟睡的小男孩从他祖母的怀中唤醒。只见他又顽皮地伏在她的肩头,数起了老人的苍苍白发。“一根,二根,三根……奶奶,您又多了五根白发!”
    听着这天真的童音,我想不下去了,我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一阵阵发冷。
 
    我终于要离开祖母回到父母亲身边生活了。
    那年初夏,在我小学将要毕业的前几天,父亲来了一封信,说是由于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提出了要全面恢复全国教育工作秩序,上海的教育形式正出现一片大好的气象。最主要的还是上海老师的教学水平要比镇江高出许多,因此他希望祖母能让我在上海念中学。
    父亲的这封信,祖母反复让我念了好几遍,那几天她好象显得很高兴,逢人就说:“我的孙子要回大上海了!我的孙子要回上海读书了!”在她让我给父亲写的回信中,老人不但没有向父亲提出要留下我,反而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
    虽然那时还不太懂事,在亲情的感觉上还有些懵懵懂懂,但我还是发现了祖母的异常,我常常看见她坐在观音面前发呆,接连几天都把饭烧焦了,邻居刘老太每次叫祖母去听她喜爱的江淮戏,她都婉言谢绝了。

    是呵!从祖母这些天说话抖颤的语调中,在祖母这些天微蹙的眉尖上,我还是窥见了她难以遮盖的分别阴影。啊!祖母是多么不愿意和她的孙子离开呵!但是,她又是多么不愿意阻挡她孙子的前程,这里面意味着多么的踌躇,多么的苦恼呵。

    祖母很快为我准备好了回上海的行李。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祖母坐在煤油灯前,不管小屋的闷热,不管蚊子的叮咬,一会儿为我的布鞋后面订上两根象征着吉祥如意的红布带;一会儿又忙着用荷叶仔细地包扎父亲喜爱吃的镇江酱菜。看着她那驼驼背影,看着她那老花镜后面那红红的眼睛,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那一夜,我迷迷糊糊的觉得祖母似乎一直没睡。

    第二天早上,祖母又和以前那样从城里买回了四只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我再也不象过去那样狼吞虎咽了,只是一口、一口、一口口地慢咬细嚼,象是要牢牢地记住祖母对我的万般深情。

    吃完了蟹黄汤包,祖母又执意要送我到长江路上的客运码头。一路上,我俩没有话语,只是默默地赶路,默默地赶路。祖孙细碎的脚步,拖着一大一小两条影子,不停地向前移动、向前移动。

 到了江边,时间还很早,候船室没有几个人,给我的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祖母把我的行李放在一边,我们坐在长凳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千言万语,似乎又是一句话没有。
    我们祖孙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老人家用粗糙的手撩起黑色大褂的前襟,从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鼓鼓的旧信封,硬塞在我的白花粗布包裹内。祖母操着颤抖的声音反复地对我说:“这里面一共有十元钱,奶奶老了,不需多钱,你拿去花在正用上吧,记住,不要告诉你爸妈!千万不要告诉你爸妈啊!”祖母说着,说着,她哽咽地不能再言,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头上:“到了上海,要要要用心读书,不要老是想着奶奶,奶奶会会会叫观音保佑你的……呜呜呜!呜!呜!”我望着祖母,望着老泪纵横的祖母,只觉得胸口很沉闷,但我又不知怎样劝慰祖母,劝慰祖母她老人家。

 开往上海十六铺的客轮终于启锚了,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码头上送行的人渐渐离去了。然而,祖母还站在那里,她还站在那里向我招手、向我频频招手。

我倚在栏杆旁,带着泪痕的两眼竭力注视着、注视着。祖母那孤独的身影在我的视野内渐渐的小了、小了,最后完全消逝在茫茫的天水一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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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朱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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