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后(七)
不可挑战的正确(上)
“政治正确”如此流行,不写未免浪费题材。维基百科上对“政治正确”的解释是,“政治正确多指在言辞、行为、政策中避免对社会中的某些群体造成冒犯意识。在使用中,‘政治正确’多带有蔑视色彩,意指对弱势群体的保护之过度与无理,暗示其非‘在事实上的正确’。这一语词已在美国自由派和保守派的‘文化战争’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有评论指出,其为美国保守派用于论争的一种话语策略。”经过掂量,觉得自己准备写的内容未必和“政治正确切合,于是只选取了“正确”二字借题发挥。
汉娜.阿伦特
这是一部由女导演玛格丽特.冯.特洛塔执导的传记影片。印象中阿伦特的情感故事也颇具八卦价值,而影片只将重点放在“平庸之恶”出炉的前前后后,无论是诟病谩骂或赞誉,毕竟是“平庸之恶”的观点令阿伦特蜚声大众。所以,本篇也不能算作影评,而更接近对“平庸之恶”的介绍和评论。
故事的背景是,1960年以色列抓捕到素有“死刑执行者”称号的前纳粹德国高官阿道夫.艾希曼,并宣布在耶路撒冷对其进行审判。已经移居美国多年的汉娜.阿伦特受《纽约客》的邀请为此次审判撰稿。当她前往耶路撒冷观看审判后,以一位女性哲学家独特的视角惊奇地发现,坐在审判台上的艾希曼看上去并非想象中十恶不赦的“恶魔”形象。阿伦特“断定他实际上不拥有深刻的个性,仅仅是一个平凡无趣、近乎乏味的人。他的个人素质是极为肤浅的”。
因此,阿伦特提出一个著名观点“平庸之恶”。她认为,阿道夫.艾希曼之所以签发处死数万犹太人命令的原因在于他根本不动脑子,他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我却在想,在追求效率消费至上信息快速传播的现代社会(后工业化时代更甚),人的个性彰显不过是假象。舆论接连不断的鼓噪和偶像仿佛中的近在咫尺足以带来强大的引导和示范效应。这类效应将人内心里潜藏的恐惧和贪欲激活,如同一条冻僵的蛇被放到炉火边上。所以,艾希曼之流不是缺乏思考,而是止于浅层思考。某种个人欲望和爱国主义之类的崇高理想恰巧相遇,形成强烈的化学反应。不加追问的忠诚就此诞生。
一个普通人的思想的平庸,有别于极端的昭彰的邪恶。它体现为“恪尽职守”,克服“动物性同情”。这种平庸如同一截一截沉默望天的枕木,携手将列车送往很远的地方。它使大规模屠杀、极权社会、和极端的社会不公得以在几乎没有障碍的情形下进行。在极权主义运动中,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跟着希特勒这样一个独裁者跑了?为什么一个像纳粹主义这样的专制政体能够靠像艾希曼这样粗鄙、肤浅的人来支撑?在阿伦特看来,根本原因在于整个社会缺乏批判性思考。阿伦特于是大声疾呼,“没有人有权盲从”。按照流行的说法,当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阿伦特也提到语言的隐蔽作用。纳粹通过使用新的“语言规则”来解说他们的反常行为:“最终解决”、“疏散”、“特殊处理”取代了“灭绝”和“杀死”,从而减轻执行者的罪疚,确保任务的顺利完成。语言的影响力最早由两位学者爱德华.萨丕尔和本杰明.李.沃尔夫提出。语言不能阻止确定的行动,但在语言中强调平等和尊重是预防人与人之间冲突的第一道屏障。这种对语言的影响的看法正是政治正确拥护者们的依据之一。
阿伦特的观点引发犹太团体的愤怒抗议。从电影里我们可以看到,谩骂和威胁接踵而至,亲朋好友开始疏远甚至反目,连她供职的学校也因舆论压力转而向她施压。影片最后让人感到宽慰的只有学生们还能给予她理解和支持。也许因为年轻人的心灵更加开放。通常人们习惯于将这个世界的混乱和悲惨看作上帝与魔鬼正在交战。每一个普通人都是那无辜被殃及的池鱼,守着无奈被拨弄的命运。阿伦特的观点逼迫人们不得不将目光从“魔鬼”转向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人从远处转到近处从高处拉回低处。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叩问你的内心。这几乎是难以忍受的。
令犹太人更加难以忍受的是,阿伦特对于犹太人在历史上处于边缘状态的“无根基性”、“无政治性”以及犹太组织的领导的消极做法提出了直言不讳的批评。明确指出犹太人委员会,众多犹太人领导人对大屠杀同样负有责任。这无异于拿自己的民族开刀。用阿伦特的话说,她揭开了“整个黑暗的故事中最阴暗的一章”。她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着实不冤。
后来我在翻看其它影评的时候才意识到,阿伦特写下相关文章并最终成书的年代,正值以色列建国之初。经过千年的颠沛流离经过大屠杀的惨烈无比,这个民族终于以决绝而又悲壮的心情回到“上帝的应许之地”。新生的弱小国家意欲以审判艾希曼等纳粹战犯来打击敌人提振本国人民的士气。而阿伦特如此这般公然站在整个民族的对面,不要说亲痛仇快,简直够得上“犹奸”的骂名。而她不过说了一些事实而已。几经思来想去,我始终搞不懂哪一方是正确的,哪怕仅仅是相对正确。看来“正确”也遵循测不准原理,模糊又神秘。我唯一有些了解的是,相对于眼前的利益来说,真相对人类从来都不甚重要,甚至可以说不堪忍受。下面介绍的电影 A Few Good Men里有一句经典台词: You can’t handle the truth!如此说来,人类对真相的热爱也许另有源头。
(注:本文斜体字部分均引自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
A Few Good Men
感谢传兄的信息。很好看的电影,剧情悬疑紧凑台词精彩,并且堪当避免政治不正确的教案。深刻教训总结如下:有的事可以做不可以说。如果一定要说就要死无对证。只要无人作证就抵死不承认。如果自己上赶着承认就怨不得地怨不得天。
故事发生在美国驻古巴关达那摩海军基地。两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受命对某位拖后腿的战友实施“红色规条”(red code)。这个所谓的“规条”并非官方的明文规定,而是某种类似私刑惩戒的潜规则。虽然已被明令禁止,但仍因效果立竿见影而私下里大行其道。然而这一次意外发生了,那位老兄因此丧命。两位士兵成了当仁不让的背锅侠。锅大锅小端看律师状态。
律师小组,应该就是那几位不可多得的good men,登场亮相。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女律师,深信士兵只是奉命行事不该承担罪责。一位本来急于脱身而业务精熟的中年律师。核心律师由汤姆.克鲁斯扮演,他将一个看似轻佻实则机警如猎豹的年轻律师演绎得很到位。讨价还价在控辩双方的律师之间不断进行。从原本已经不错的十二年牢狱争取到两年(而且只需服刑六个月)。汤姆.克鲁斯洋洋得意,观众却备受打击。说好了的法律公正端庄不可儿戏,还有两个大活人的命运,如棋子被两个玩闹随意拨动于谈笑之间,令人各种不忿。同样不领情的还有两位士兵。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执意不肯服罪。前景并不美妙,完全没有夯实的证据可以证明命令由上级下达。这锅咋看都甩不出去。
全靠那位因天高皇帝远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的指挥官Jessep上校。从开始明令下属实施红色规条,到事发后掩盖证据,伪造调令,甚至抹去航空飞行记录,其大胆妄为刚愎自用最终将他引向陷阱,汤姆.克鲁斯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让他在狂怒和傲慢之下面对陪审团亲口说出 I did。。。
弱者战胜强者,正义胜过邪恶,观众大感舒畅。看来观众对自己的定位都是“弱势且正义方”。在此皆大欢喜的时刻,我心中的“但是”及时发作。但是,如果导演从另一个角度来引导观众的感受呢?一位久经沙场历经无数暗杀的指挥官,忠心耿耿身负重任守卫海疆的老兵,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如何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因而顾不上斟酌那些纸上谈兵的文职官员拍着脑袋凭空拟定的繁文缛节,就这样眼睁睁地跌进阴险小人步步为营设计的陷阱里,冤情都快赶上岳飞了。倘若关达那摩因此失守,国家必将承受巨大损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啊。如此一番联想,让我再次迷失在“正确”的海洋之中。国家利益军队荣誉和Law & Order,到底哪一个更正确?“正确”仿佛可以分身,当观众转头看向它的对面, 那里依然坐着“正确”。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正确”无所不在。从大前提正确枝节正确到末端正确,细分到最后每一个人彼此之间的“正确”都不尽相同,却尽都正确着自己的正确。
没办法正确地写下去了。还是继续来聊电影。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很现实的电影。现实里的士兵在得知只需服刑六个月的时候会喜极而泣跪地感恩。现实里的律师不会为了两个本来就脱不了干系的士兵去冒因亵渎长官而坐牢的风险。现实里的指挥官是在现实中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忍得辱负得重,深谙张扬跋扈收敛隐忍的时机。他们会用高深莫测去传达不可传达的指令:“我们决不能让任何一个队员掉队,想尽一切办法去帮助他进步是我们肩负的职责。”这里的“想尽一切办法”要加重并拖长语调。对这样的话不能心领神会落实到位的下属就不再配当下属。。。
但我仍然喜欢这电影的结局。因为我知道,制订那些束手束脚最终绊倒了指挥官的法律条文的初衷正是为了保护弱者,为了给弱者挑战强权的机会。这个世界远远不够公平,弱者的机会向来不多,但毕竟还有人在帮他们设想。而刚刚在地球的另一面,港版国安法出台并全票通过。我听到这样一句评论:执法人的权力无限,而被执法人的权益完全被忽视。弱者头上的天连一丝可能透出亮光的缝隙也没有留下来。。。
审判结束。陪审团判决“道森和多尼的谋杀罪名不成立,但判决他们作为陆战队员,犯下了行为不当之罪,并勒令两人非荣誉退役。”多尼茫然不服,而道森猛然醒悟,“我们本该有责任帮助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人。”这句话令我蓦然想起阿伦特的“平庸之恶”——没有人有权盲从。
然而这世间到底是什么,值得人们一路跟从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