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晶儿(2)
晶儿在来信中说,她一度十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一个北京或上海的大学,这让她格外忧虑自己在视野或知识面方面将和以前的同学相距越来越远。晶儿的信让我在多年以后才回过头细细去看自己当初选择学校的那一幕。
其实那只是用了一晚时间的仓促决定,因为在那个年代实在没有更多的信息用作参考。叫得出名字的大学扳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除此以外的凭据就是父母的道听途说,像哪个专业的学生毕业的时候被单位哄抢之类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参与自己的人生决策,所以印象中还留有些许新奇和兴奋的感觉。但那时浑然不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面前伸展出一生中面临的最多分叉。也不会像后来那样在每一个分叉前反复驻足,尽力在头脑里模拟前方的风景。在那个真心相信人生的无数可能还没有展开的年龄,即便是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择也不过被当成一次抓彩的机会可以试了再试。
我想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那条河的方向都是朝着爱的海洋奔流。只是一路上经过的峡谷浅滩看到的河岸两旁的行人将会截然不同。这既是选择的魅力也是选择的撼事。深想起来又难免疑惑,那选择真的是偶然的随机的吗?也许它早已潜伏在我那从远古而来的个性之中,只等着在现实中的显化。
那一年恰逢我们省里试行新规:考生在高考前填报志愿。基于需要为临场发挥失常留下余地,父母帮我定下了保守学校热门专业的原则。而最终选定那个北方的学校,既是我迫切想要远走高飞的心愿其中也藏着少女对爱情懵懵懂懂的向往。那时候只是因为在校园里和一个帅哥学长的几次对视,就在暗中盼望可以离他近些,近到说不定相遇的距离。后来有一年寒假回家,在人潮涌动的火车上,我竟然像曾经在心中偷偷设计那样偶遇那位学长。当时他从几乎无法挪脚的夹道一路挤到我身旁。我和同行的人腾出一个空位让他坐下。心情不复从前的我已经淡然到分辨得出他侃侃而谈里的不自信。自此我就信了“梦想成真”这几个字。但也在后来的经历中一次又一次地验证那“成真”的永远是过去的梦想。而人注定要一生追梦。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一时之间的心境又是怎样影响了一个人的选择呢?
临到考试,我如有神助。我的高考总分比我那个被北大录取的同学高出三十多分。 听说作为当年的“文曲星”我的名字被纯朴的小城人民刻在广场的石碑上。但我终究因为那个新规与北大错过。也许有关方面随即发现那项规定不过是白白难为自家学子,从此再也没有实行过。偶尔想起来,我不免要自恋地认为它兼程赶来为和我过不去。又有多少选择真的握在自己手中?不过在我们上学的年代,北大还没有象后来那样一枝独秀。我又很喜欢我的同窗喜欢母校,并不曾为此抱憾。再后来虽然也可以去北大读在职研究生,我还是选择了母校。
后来的后来,北大就爆红了。有一次被问到我是不是北大人,我的否认里多少带点遗憾。再看到有关北大的各种风光,就好像自己错失了什么本来可以凭借的荣光。
母亲几乎所有的幸福感都来源于旁人的称道。即使坐在出租车上她也会对司机说:“这是我女儿,十五岁就考上了XX大学。。。”我坐在一旁不再象年轻时那样力图用明显的不满划分出我和她之间的层次差别,而是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不闻。对人提及此节时我不由要带上几分自嘲:想想我的人生在十五岁那年就到达了顶峰,实在有点对不住我妈。无论表面上对母亲的夸耀多么不以为然,在心里我却着实享受着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那一刻,无论那是多么短暂的一刻。我因此就在孝心方面引以为憾,如果那XX大学能够换成北京大学的名头,母亲的声调又该多么响亮。准确地说,经过年深日久的熏陶,母亲于我就是社会价值观的具体象征,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心甘情愿地认同着迎合着。
就像很多父母一样母亲将我的价值视作她的价值。我也象很多儿女一样以取悦母亲作为自身的价值。我们会以所拥有的财富地位名气知识风度等等折算自己的价值,也会试图攀附某些和我们有过丝缕关联的东西抬高我们的价值。我们会在比较中甚至在曲折的多重比较之中评估我们的价值。我们或许还会以谁为自己付出了多少爱经受了多少痛苦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我们把自己放在一个由各种价值尺度交错织成的网中,让那些尺度去决定我们的幸福指数。却鲜少追问我们本身的价值所在幸福所在。
如果我真的上了北大,母亲大约是可以在所有的父母面前得意一番的。但那些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艳羡即便不是一次性的也是逐级递减的,与之相应而来的幸福感就像一块燃尽的碳热力越来越微弱。我在很多年里就这样看着母亲。看着她由起初的郁郁不得志事事感觉低人一等到后来终于攒下了一些资本越过了一些人,幸福感似乎也在一点一点上升。但那些幸福感看起来总是摇摇欲坠,又那么需要旁人的配合。这让母亲的情绪总是在低水平状态中期盼着激情拔高。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没有人能够为母亲的幸福负责,除了她自己。
如果我真的上了北大,对我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吗?我想那会让我在炫目的光环之下 将自卑更深地隐藏起来,连我自己也难以察觉。即使没有上北大,我也曾长久地将一颗惶恐的惴惴的心藏在虚张声势的自傲之下。每一点能够搜集到的自傲,多于别人的知识强于别人的工作或者仅仅是话语的锋利甚至个性的凌厉,都是我外在的盔甲或装饰,用以支撑我的自信和能力。从而在有意无意间遮掩心中的自卑胆怯和无力。
渐渐地,所有华丽的光都已退去,除了星光。夜风寂寂。这时我才隐约看到自身所发出的光。那光像萤火虫的光那般柔和微弱,但它会渐逐渐明亮起来。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光的里面。我们可以去选择然后去“成为”(TO BE)其中的一项或很多项,将它们在世界上显现出来。当我们看见它们的时候,常常以为那些是我们在世界里找到的东西。它们并不在世界之中。
终于我开始了解,要为我所得到的感恩也为我未曾得到的感恩。我所得到的不过是让我略尝佳酿以心向往。而我所未曾得到的却象酒香一路将我引到那藏酒之处,得以尽情啜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