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浪漫的情人节

我生长在一个完全没有传统的家庭。生日没有荷包蛋，端午没有粽子。小时候唯一有点印象的是春节，有花生瓜子还有不多的糖果，偶尔有件新衣服，可以打着灯笼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看乡村里花花绿绿吹吹打打的节目。母亲抱怨说，春节就是累人而已，只有小孩才喜欢过春节。后来母亲当了经理，每逢春节家里也时常冷锅冷灶。这时候生活已经好起来。母亲带点不屑地说，天天都过年有啥吃头，吃完了还得减肥。

这个逻辑像先生作的打油诗 “老天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变成雨，变来变去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本来学生的和诗更贴切，只是着实不雅）那样，完美地省略了过程的繁琐。让我们姐妹俩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全盘接下来。到美国以前，我基本没有做过饭。在美的第一个正月初一，老公打电话回家拜年。婆婆问，你们年夜饭吃的什么？问者无心，我这听者可有点闹心，因为头天我根本忘了年夜饭这回事。随后苦练了一整年，端出一桌入得了眼的年夜饭。巴巴叫老公拍了照片传给婆婆，算是补上“洗手做羹汤”这栏缺项。相比之下，妹妹小丽更加出彩。母亲不时挂在嘴边炫耀妹夫的爱妻轶闻：每逢妹夫出差，就要预先在冰箱里备好几个装得满满的饭盒，荤素搭配，标注日期，让小丽按日进餐。我们姐俩能够侥幸把自己嫁出去，实在是赶上了这个妻不须贤以悍为佳的好时代。

从这样的家庭出来，来历不明的情人节自然就被我彻底无视甚至鄙视了。

那一年的情人节恰逢朋友们到我家party。采购的时候，我想起与众乐乐这个道理，顺手买了一束玫瑰。然后打电话告诉老公，我已经买过花儿了，不要再买。老公生在一个传统多多浪漫寥寥的家庭，屏蔽所有西式节目。有一回我和他坐在海滩上吃饭，他灵光乍现：今天是咱俩的结婚纪念日啊。我俩举杯碰了碰，算是对得起这个似乎有点特别的日子。等我后来将此节讲给小新，小新“嘿嘿”直乐：真浪漫啊，居然想起来了。。。

老公接到我的电话大约才想起来情人节这回事。揣摩了一番上意，不得不有所行动。待到老公抱着一束玫瑰还有几样小礼品洋洋得意地进了家门，我的脸色立刻变了：再去买一束花，这就完完全全落入“模式”当中了——那个一定要用玫瑰来昭示爱情的模式。我和老公争吵千回，999次都以他心悦诚服的道歉告终：都是我不好，惹老婆生气了。唯独这一回，老公梗着脖子既不心服也不口服。到现在过了这些年他也没整明白，情人节给老婆买束花何错之有！

说起来也不能怪老公，实在是这世上不多的较真矫情的女人被可怜的他赶上了。我是那种最不喜习惯性程式的人。根据我那稀奇古怪的理论，一个人如果习惯了多年的习惯，就会一直往返于同一条路，每天做相同的毫无乐趣的事情，只能反复回味过去的快乐，对于任何变化都心存恐惧。我们的心将渐渐失去原有的活泼和灵气，无法敏锐地捕捉各种经历带来的愉悦和兴奋。我们就这样未老先衰。可怜巴巴地在无望中看着自己渐渐老去。偏偏世界想要把越来越多的程式加给人。关于什么节日该做什么，关于什么场合该穿什么，关于人前应该说什么，关于人生应该怎么过，关于怎么表达爱，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当浓浓的爱意在同一天从每一个人身上奔涌而出，凝聚在玫瑰钻石巧克力上面，这实在是让整个世界充满爱的一天。但在其它的日子爱是不是就理所当然地保持缄默呢？也许我一直是贪心的。我喜欢看到爱像泉水那样自自然然源源不断地流淌。不需要特别的表达。它在那里就是表达。

所以，我不想要情人节的礼物。我喜欢随心所欲别出心裁无拘无束的爱的礼物：请给我一束花当你沉醉于那芬芳的时候。请给我一个亲吻当你心中温柔的时候。请给我一个信息当你疲惫的时候。请给我一个拥抱当我茫然的时候。请给我一个理解的微笑当我强词夺理的时候。或者，请给我一个思念当你想起来的时候。。。

将近十年没有情人节没有生日没有结婚纪念日，日子依然不紧不慢地不浪漫不乏味地过着。可以让老公略觉宽慰的是，自从娶了这个刁钻的老婆，他的人生就和寂寞彻底绝缘了。而我，每当念及自己得到的那宽厚温暖的爱，总有一份惊喜的满足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