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节事小,做妈事大
托小猫昨天到爷爷奶奶家去过夜。临走前不断叮嘱我:“妈妈,我藏在房间里的东西你不可以去偷看啊。我dimanche才会给你的。”
我一边纠正她,不是“dimanche”,而是“星期天”,一边举手发誓:绝不偷看。
星期天,也就是今天,是母亲节。托小猫藏的东西,是在学校里老师指导下做的手工,是送给妈妈的礼物。
去年母亲节,托小猫送我一个手工课做的心形盒子,上面贴满了各色小塑料珠。盒子里有一张纸,Maman je t'aime。我与托小猫一起看的时候,她突然说:“哦,这写的是法语啊,你看不懂。”说完拿起铅笔,在那句话旁边歪歪扭扭写了两个中文字“妈妈”。
去年学校里还卖玫瑰,两欧元一枝,我和老鼐都抠门,说整那虚头巴脑的干嘛,不用买了,于是学校的回执就没填。结果周五放学时小朋友们出来,人手一两枝玫瑰,托小猫困惑地问我:“老师为什么没有给我花花?”我大悔,觉得她的小心灵受到了伤害,立刻抱住她说:“因为妈妈喜欢你和爸爸自己去花店挑选的花。”于是星期天老鼐带托小猫去给我买了一枝花,回来后我做出欢天喜地的模样,但好长时间内还是后悔,觉得没有为托小猫的小小心灵考虑。今年就密切注意,心想学校如果再卖玫瑰,一定要踊跃购买。不料学校今年却不卖了,只做手工。星期五去接托小猫,她把袋子藏在身后,笑嘻嘻地说:“现在不能给你看!”我说:“我绝对不看!”
回家后她就把那袋子密密藏在了不知哪个角落,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星期天早上,昨晚两人下馆子吃喝的宿醉尚在,我丈夫难得睡个懒觉,我在家里晃来晃去,各种浪费时间,难得没有小孩子在旁边打扰,却不停想着这小孩子,想着她那张粉嫩又结实的小脸,心里有复杂的暗潮涌动。
过不过母亲节是小事,怎么做母亲是大事 —— 正所谓失节事小,做妈事大。
我不是一个母性强烈的人。之所以爱我的孩子,只因为她是我的孩子,扪心自问,多半不容易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我自己的孩子尚且缺乏耐心、脾气暴躁,对别的孩子不知要有多么强的自控能力才不会发飚。比如我看到别人的孩子,不管是多可爱的小baby,从来没有抱抱哄哄的冲动。所以我可以做母亲,但肯定做不了幼教老师。
戴高乐将军的儿子、海军上将菲利普·戴高尔回忆父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妻性大于母性的女人,也就是说爱丈夫胜过爱孩子。我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性大于母性也大于妻性。但幸好还有良知,知道努力控制个性,发扬母性和妻性。其实老鼐也是这样的,有个性却为家庭控制个性。这大概是知识分子——包括老鼐这种真知识分子和我这种伪知识分子——的共同点。用老鼐的话说:“很多人,如果没有孩子,就会觉得无聊,整天不知道做什么好。但咱们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用孩子来充实生活的想法显然是错误的。但有了孩子而不爱他们就更加不可原谅,尤其是面对那样一个与我如此相像的女儿。天哪,她多么像我,连发脾气的样子都像。当我怒吼:“托小猫,你看看你又把玩具弄得一地都是!自己收收去!”她皱眉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瞪着我,生气地说:“你好好说话嘛!你不好好说话我就不听!”我怦然心动,想起我小时候说:“你们要笑着跟我说话,牙齿要多露出来一点,不然我就不听话!”
这么一个像我一样“死头干犟”的女儿,在别人问她“你更爱爸爸还是更爱妈妈”的时候永远都回答“两个”。她爬到椅子上站着,说:“妈妈你抱我一下。我爬到椅子上,这样你的腰就不会疼了。”她是有强烈个性的,却也有天生的儿性,在路上走着,她突然抓住我的手亲一下,说:“我爱你。”
当初知道怀了个女孩儿时,老鼐说:“很好。在一个法国人为主的社会里,人们对一个混血女孩儿的宽容和接受程度,会大于对一个混血男孩儿的宽容和接受程度。”
如今我每每想起我丈夫的这句话,就有些心惊。于是看着我那混血的俊俏女儿,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担忧。我多么希望她永远没有撕裂感,在两种文化之间永远游刃有余。我希望她淡定地来往于两个社会之间,不被任何一个社会排斥;希望她保持蛮夷的风骨,却知道适时隐藏它。至于我,在未来的日子里,我肯定还会骂她、吼她(唉,你摊上个蛮妈,有什么办法呢),但也永远都会抱她、亲她。就算以后她长成高大的姑娘,我踮起脚尖,也会抱她、亲她。
昨天我说:“乖乖,谢谢你做我的宝宝。”
她说:“不用谢。”
我喜欢她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她听到妈妈这句发神经的话,就像听到“谢谢你送我礼物”、“谢谢你帮我开门”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面对她的淡定,我的煽情攻势永远像泥牛入海,沉淀成深情。
我不过是创造了你的生命而已,你却创造了一个母亲。你更了不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