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娜
今天一大早接到婆婆电话,说弗朗西娜昨天夜里去世了。
弗朗西娜是老鼐的大伯母。老鼐父亲兄弟两人,哥哥娶了邻村姑娘弗朗西娜,弟弟娶了另一个邻村的姑娘玛丽。
我见过弗朗西娜的结婚照。她年轻时非常美,全然没有粗手大脚的村姑样,而有股娇俏机灵的神气,身材也小巧玲珑。她丈夫年轻时也是美男子,部分继承了老鼐爷爷的无敌帅劲,比我公公年轻时要帅。现在老了,一个可爱憨厚的大肚老头傍着个染了头发的皱纹老太太,基本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了。
弗朗西娜生了两个女儿,玛丽生了两个儿子。若是在中国的传统家庭里,这两个媳妇的地位也许就此分出高下。不过老鼐的爷爷奶奶开明,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上对两个媳妇总是一视同仁,孙儿孙女们也一视同仁,从未出现一碗水端不平的情况。老鼐的二堂姐说话大大咧咧,过节时一见我就反复说:“你们真的不想再生了?你不再生个男孩,那司马家的姓怎么办?”我一开始只是笑而不语,被她追问得忍无可忍,反唇相讥:“照你这么说,你妈妈当年生了两个还不是白生?”
二堂姐伊莎贝尔是个有口无心的简单女人,阴暗处只在嘴上,不像我这种故作清高的伪文化人,面上斯文,阴暗处都在心里。她妈妈弗朗西娜也是个有口无心的女人,说的话常常要把我噎死。比如“要一个孩子,那跟不要孩子有什么区别?”又比如“你女儿一岁之前很像你,一岁以后就很像阿鼐,一点也不像你了!”气得我回家来捶老鼐,逼问他:“你女儿那个样子,像谁?你敢说像你多过像我?”老鼐被捶得焦躁,说:“下次拜托你当场跟人撕破脸吵架。不要当时闷声不响,回来找我出气。”
我还没来得及当场撕破脸吵架,弗朗西娜就病倒了。手术、化疗,本来精神矍铄的一个小老太太变得萎靡不振。但不化疗的时候,每天还是回七公里外的邻村去看望自己卧病的母亲。每天也还是步行去一百米外看望自己孀居的婆婆。女儿女婿和外孙们来度假,还是亲手做饭照顾。弗朗西娜有驾照却从没开过车,所以不管去哪里都要抓个司机来接送。她不开车却几十年如一日地住在那个偏僻的小村里,生活也似乎没什么不方便。这让我这个住城市里的人不会开车也一直心安理得。
弗朗西娜逢年过节总送托小猫些礼物。巧克力、玩具、衣服。我从不管,任老鼐决定礼物的接受和安置,心想这是你们司马家的娃儿,你们送礼收礼都请内部解决。好在还有我婆婆玛丽,大概也常常送礼物给弗朗西娜的外孙们。祖父母之间礼尚往来,孙辈们是直接受益人,儿辈们甩手不管。退休小学老师玛丽还常常受托,给弗朗西娜最小的外孙补习功课。弗朗西娜的二女婿菲利普是专业厨师,每年圣诞大餐,将近三十个人的菜都是他来做。今年圣诞前夕,弗朗西娜并发症恶化而住院,饭桌上少了她,但给众多孩子们的礼物里还是有她凑的份子。
我圣诞夜见了她的全家人,没有见到她。我从此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弗朗西娜终年大约有70岁。她的大外孙女已经20出头,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托小猫一代最大的孩子。弗朗西娜是吉莱家的二女儿、司马家的大儿媳,她的婆婆和母亲都还在世。除了直系小辈之外,所有的小辈都按习俗直呼其名,只有我叫她“弗朗西娜伯母”。弗朗西娜伯母在2013年刚刚开始时离开人世。托小猫的衣柜里有一件她去年复活节送的衣服还没穿过。等夏天到了,我拿出那件白色绣花滚边的柔软棉布衬衫时,会想起她来。愿她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