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话
最近没出息得很,一到周末不是想吃就是想写吃。其实我可以写点更风雅的东西,比如上星期看的两场莫里哀的喜剧。可是观后感读后感等向来不是我的强项。我所有的愉悦都已经在观或者读的过程中得到满足,不需要过后再来回味。
所以今天还是继续没出息地写吃吧。今天想说的是奶。起因是早上我吃了一个酸奶,吃到倒数第四勺的时候,思绪突然如涨奶般涌来,不得不像吐奶一样尽数呕出。
我一直觉得,小时候物质匮乏,没吃过什么稀罕东西,肉类和糖的摄入量不大,倒不一定是什么坏事。比起今天的孩子们来,我十几岁的时候还又瘦又小,造成现在长胖的速度也受到遏制。我现在就算放开了吃,也不会有老鼐的表姐妹们那样胖。而当时各种粗粮杂粮吃得多,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那也是健康生活。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所以我的糖摄入量也比法国人少得多。我婆婆做的甜点,甜得可以齁死我。
所以我对于老鼐小时候顿顿都有肉吃,常常有糖吃,并没有羡慕之意。但是有一样东西,我是很羡慕的:这位先生因为国家饮食习惯的关系,从小就没有缺乏过奶制品。而我自己吃母乳到了九个月,断奶之后,在整个生长发育过程中,都没有吃过任何奶制品。钙质的来源,只是靠偶尔的骨头汤和鱼汤。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不够的。这对我的身体造成的影响,现在还不太看得出来,年纪越大估计会越明显。
虽然听说过了生长发育期,再补钙就没什么大用了,但我现在还是亡羊补牢,尽量吃点酸奶、喝点牛奶。问题是从小的饮食习惯造成了我不爱吃奶制品,所以吃这些完全是当药吃。老鼐从小就总吃一样的早餐:牛奶和可可粉调成的热巧克力。我每次看到他喝奶,就满怀嫉妒地想:这位先生三十几年来,消耗的牛奶大概可以够我洗几十个澡了。
我自己早上喝一碗红茶,倒一点牛奶进去。怀孕的时候,因为听说茶是抗氧化剂,会吸收身体里的铁,所以我戒了茶,只喝纯牛奶。那段时间大概是喝牛奶最勤的日子。现在喝牛奶又恢复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风格,常常想不起来喝。
我唯一可以在老鼐面前显摆的,是我小时候吃了九个月的母乳。老鼐是基本没有吃过母乳的。他妈妈那一代,法国正是妇女解放嚷嚷得最厉害的时候,也正是配方奶大行其道的时候。所以老鼐的妈妈、伯母、舅母、姑姑等等,都是没有喂过奶的。生下孩子,还专门用药把奶退掉,然后喂孩子奶粉。这让我相当不齿,也由此造成我对这些婆家七大姑八大姨的育儿建议统统不屑一顾:有条件哺乳却主动不哺乳的人,没资格教我如何养孩子。老鼐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们,就是奶粉喂大的一代。吃配方奶长大的老鼐倒是身体健康,也不笨,不知道假如他吃过母乳,是不是会更聪明些。
我生完孩子,克服种种困难,竭尽全力喂了托小猫八个多月母乳,其中有六个月是纯母乳(这几个月里除了母乳外,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连口水都没喝过)。这是我迄今最引以为豪的成就之一:我连月子都没坐过,产后两天就亲手给孩子洗澡,除了丈夫之外没有人帮忙,也没吃过什么好的,每三四个小时喂一次奶,精疲力尽地撑下来,居然跌跌撞撞地哺育了女儿八个多月。之后停止,实在是加了辅食之后奶越来越少,直至终于自动枯竭。自从发现一个婴儿光靠我的胸脯就能茁壮成长,我就再也不觉得超模们的身材有什么可羡慕的了。胸不在大,有奶则灵;臂不怕壮,能抱就行。世为母者,当同此心。
托小猫吃了八个多月的母乳,然后喝了一段时间的婴儿配方奶,两岁之后,开始喝全脂牛奶,每天两次250毫升,间或还吃个酸奶。跟她的妈妈比起来,她真是吃奶长大的一代。她吃酸奶跟我一样,也不加糖。不加糖的原味酸奶一开始我吃不下去,现在也渐渐习惯了。回到中国,最头疼的是找不到原味的酸奶。就算标了“原味”,里面也加了糖,或者更有甚者,加了安赛蜜、阿斯巴甜等听起来很吓人的甜味剂。所以回国期间我一般都暂时断了托小猫的酸奶,让她只喝牛奶。可是国内的牛奶也很古怪,奶香味浓郁得让人怀疑。我曾经很欠扁地从国内拿回一包全脂牛奶来,与法国全脂牛奶对比,法国牛奶根本没有那么香。我还想法国牛奶是大工业化生产,消毒和包装过程中可能造成奶味流失,于是专门到某个农贸市场上买了刚挤出来、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鲜牛奶(牛就拴在摊子后面,我眼看着他们挤的),回来一尝,膻味油味多了一点,但还是没有中国牛奶那种诱人的奶香味。这样一来,我对国内牛奶的香味来源就大大起了疑心。可是托小猫回去,已经不吃酸奶了,总不能连牛奶也断了吧。第一年回去时我带了两罐奶粉,后来托小猫长大了些,我也懒得再折腾了,也就心一横,睁只眼闭只眼地让她入乡随俗,喝中国的香得古怪的牛奶。
法国最有名的奶制品其实是奶酪。那真是种类繁多,从微香的到极臭的都有。像我公婆这样传统的法国家庭中,餐后总要有点奶酪的。我们家老鼐本来也很爱吃,可是厨权在我手里,而我对奶酪甜点都不热心,所以他也就委曲求全地减少了奶酪的消耗量。奶酪这个东西,补钙应该是不错的,问题是脂肪含量也很大。所以我一般宁愿吃酸奶也不愿吃奶酪,当然也就号召家人宁吃酸奶不吃奶酪。我偶尔就着红酒吃一点奶酪,也只是很大众化的比如Camembert,Brie等等。越是老饕爱吃的奶酪意味着越臭,Roquefort,Maroilles之类,我已然不敢问津,奥弗涅地区产的蓝霉奶酪是奶酪爱好者们眼中的上品,截面上星罗棋布的灰蓝色霉斑触目惊心,我更是学唐僧见了人参果时的模样,闭着眼只叫“拿走,拿走!”
当年在瑞士,常吃Migro超市卖的果味酸奶,一个个单卖,当时大约是六毛瑞郎一个,非常美味。连老鼐都主动承认比法国酸奶要好吃得多。瑞士人还吃各种各样热奶酪食物,比如raclette烤奶酪就土豆,还有奶酪火锅等等。奶酪火锅,就是把奶酪在锅里烧化,然后用小面包块蘸着吃。可以想象那个热量有多大,所以瑞士人胖的多。奶酪火锅味道极大,几年前去卢塞恩,在一家看起来很体面的餐馆里吃饭。餐馆装潢得富丽堂皇,一进门却有一股与这富丽堂皇极不相称的恶臭扑面而来。实在是太臭了。那些西装笔挺的侍者,挺括雪白的桌布,闪亮精致的餐具,穿着体面的顾客,无时无刻不沉浸在这一股热烘烘的恶臭之中。这幅情景实在滑稽。Philip Kaufman拍的电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Sabina和Frank在日内瓦吃饭,吃的就是这种火锅。Sabina对餐厅里放的音乐不满,说了一句:“How can they eat food and listen to shit?”我看到这里时忍不住笑,心想那个“listen to”改成“smell”,大概也应景。这种臭奶酪火锅也算是瑞士的国家美食了,不知道比起中国火锅店里的麻辣热气,哪一个更适合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