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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鼐的中文

老鼐的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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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鼐没有他女儿托小猫那么好运,有个会说中文的妈妈;老鼐也没有加拿大人大山那么好运,年纪轻轻就跑到中国去学中文,还勾搭上一帮靠嘴皮子吃饭的说相声的。老鼐唯一可以偷师的,就是我。可是我还常常不给他偷师的机会,因为我宁愿跟他说一堆法文,也不愿跟他说一句中文然后回答他没完没了的问题:“什么意思?”“第几声?”“混蛋的混是结婚的婚吗?”他的勤学好问,能把寻常聊天变成吵架,又能把吵架变成学术讨论。总之,能把我累死。

所以我从来没有认真教过他中文。他的只鳞片爪的中文,都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胡乱学来的。然而最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他的这点中文皮毛,唬中国人固然有效(咱们同胞一听这个老外能说中文,先就竖起了大拇指),唬法国人更是绰绰有余(洋鬼子们一听这个同胞竟然能说他们听不懂的话,仰慕之情就像滔滔江水)。我的法文比他的中文好岂止百倍,但是我们见法国朋友时,别人对我的法文毫无赞美之词,却对老鼐时不时蹦出的几个颠三倒四的中文单词大拍马屁,原因就是这几个中文单词对他们来说像天书,他们的同胞竟然能说天书?哇!太了不起了!每当这时,我总是恨得牙痒痒,而老鼐就换上一幅虚伪的谦虚微笑,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仿佛自己坐着的不是街边的露天咖啡座,而是联合国同声传译的重要席位。

老鼐刚认识我的时候,关于中国的书勉强看过一些,中文一句也不会。在认识我之前,他没有去过中国,对中国的认识完全限于纸上谈兵,除了对司马迁很崇拜之外,对中国也不是很感兴趣。他之所以崇拜司马迁,并不是因为这是个中国人,而是因为这是个历史学家。历史迷老鼐先生对任何一个国家的有名的历史学家,总是不分国籍不分种族、无条件崇拜的。

老鼐认识我之后,因为我说法文,两人交流无阻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学习中文的必要。两人厮混到今天,快十年了,老鼐的中文始终停留在初级水平。他总说这是我的错,因为我不耐心教他。我当然倒打一耙,批评他缺少天赋,模仿力不足,只是一味着重理论,并不是学语言的料。

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鼐再没有中文天赋,毕竟与一个中国人厮混了十年,中国前前后后也去了八次。所以一些基本的东西,加上比比划划,还是能表达清楚的。他的词汇量很大一部分跟吃有关,比如:“我不饿。”“饼,可以!”“面条,好吃!”“我喜欢牛肉。”另一部分跟麻将有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筒,发财,东南西北风,白板,红中,碰!吃!杠!自摸!

有一次我请教他一个法语单词,他回答了我之后,忍不住卖弄,得意地用中文说:“我是你的一字师。”想了想,又说:“一万自摸。”我当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突然醒悟,说:“不对不对,我想从‘一字师’引申出‘一万字师’,可是打惯了麻将,说了个‘一万’,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自摸’,所以就成了‘一万自摸’了。”

可怜的老鼐,自学成才,基础薄弱,所以常常会有这样的惊人之语。至于什么“蛛蜘”,“所厕”之类的颠三倒四,那更是层出不穷。但老鼐的长处是勤于思考,拼着闹出笑话也要举一反三,引申借义,刨根问底。他坚持要从一开始就明确区分四声,但是他又没有能力凭自己的耳朵辨别四声,只能从理论上来掌握其发音。结果就是他常常要问我:“这个字第几声?”我说出第几声之后,他有能力发出来,可是别人说这个字,光凭听力他是辨别不了的。

有时候我慷慨激昂地正滔滔不绝,他虚心地问一句“刚才你说的这个字第几声?”大煞风景,我心烦地说:“不知道!不反应!不回答!”他悻悻地说:“狂什么狂呀?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问女儿了。”

事实上,托小猫的中文水平,口语现在已经超过了老鼐。我深度怀疑她认的字也比老鼐多,可是老鼐坚决不承认。

老鼐究竟认识多少中文字?我也不太清楚。情况比较暧昧:该用时他好像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但是街上见到的字,他又能随口念出许多。他每年回中国两个月,接触中文的密度和强度,应该比在法国每星期上一堂中文课的法国人要大得多。可是老鼐常常很惆怅:他回到中国,朝暮相处的是一群不说汉语的人,除了打麻将之外,没有多少提高中文的机会。他老婆回到中国,更加拽得忘乎所以,法文也懒得开口说了。不到至关重要的大事,根本不屑充当翻译,只听任老鼐自立更生。在这种情况下,老鼐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是用纯正普通话发音说中文的女儿托小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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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托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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