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第一杯酒

你一定已经听过我讲述的许多故事，那些或者快乐或者哀愁的记忆。但你也一定知道，最大的哀愁，如同最大的快乐一样，总藏在那些还没讲出来的故事里。

你出生的地方，我大概是知道的，如果我的判断无误的话。我见过那些大山，山下的那条江，以及那些开花的树。我曾经与母亲一起，坐着姨父的大货车，到那里去载啤酒。车开到半夜，懵懵懂懂地在一个旅社停下来，公共洗漱间里有牙膏的香味和蒸汽的温暖。我记得还有白瓷砖镶的厕所，我的突然奔涌而至的鼻血一滴滴溅在白瓷砖上。

我后来还去过那个地方。那里的确有很多大山。不过大山是我熟悉的。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漂亮的花，它们红得不像是真的。我摘下一朵来给司机挂在车头上，他面无表情地任我胡闹，厌倦地打一个大大的呵欠。身后的法国人们说：“停车，照相！”

那条江我当然也知道。我在那条江的某一段，曾经见过路边小饭店的服务员抬出一筐垃圾，从桥头唰地倾下去，全数倒在江里。如果我当时在那堆垃圾里放一只装了字条的瓶子，过不了几天，它大概会落到你的手里。假如是这样，我会在那字条上写什么呢？大概不会写“有空一起喝酒”吧。

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兄弟。他跑几公里路，到血防站来看我。我当时正在那地方抽血化验。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在流鼻血，一流就如泉涌。我父母以为我得了什么怪病。可是血防站抽了我无数的血去化验，终究什么结果也没得到。搞得我竟然有些失望。我哥哥找到我，给我一颗在衣袋深处捂化了的糖果。我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可是他又跑走了。

兄弟姊妹本无缘。这么多年，我也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最可怕的悲剧，是独自感受到的悲剧。在别人眼里，它们甚至不值得观看。没有杀戮流血饥饿，有什么好悲剧的？人们会说。

太孩子气了。人们会说。

什么怪脾气。人们会说。

人们总是对现实视而不见，而选择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如果当年，我在那堆垃圾里放一只装了字条的瓶子，我会把我的悲伤写在那字条上，面对茫茫江水，放声大哭。

现在的我，把脸蒙在手心里，想着人生的各种苦楚和无奈，各种无法抹去的哀愁，各种无法结束的、无从诉说的、刻骨的悲剧。我默默地流下眼泪。

如果有那张字条，你大概会看懂的。所以，我们干一杯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