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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 一

寒星 一

博客

这是我十五年前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在1997年中国文联办的《四海》杂志上。记录了七七级大学生在美国求学的故事。值此大学毕业三十年之际,重新登出,怀恋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在此感谢我的同事李维华教授将此文扫描出来,得以整理,和大家再次分享。由于扫描软件问题,有许多错字,虽多次校对,不免遗漏,望大家指正。谢谢阅读。

 

寒星

 

- 献给那些在美国奋斗的成功和不成功的留学生们


天上有一颗寒星闪烁,冷冷的是那么遥远。

小吉坐在窗口就这么盯着它痴迷地看着,心比那颗星还要寒冷。秋风瑟瑟,树叶在星光里从树梢上飘然落下,在地上打个旋,又随秋风逝去。

丈夫昨天到英国去了,就剩小吉一个人在家里。今天从医院下班回家,发现医院旁边新开了一家花店,想起家里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了。需要换一换,就将车停在路边到花店去买花。花店店面不大。一盆盆、一束束的鲜花排放得井然有序。一个头发黑油油,眼睛乌黑发亮的越南女子守着店面。看见小吉进来,她扭动如水的腰肢来到面前,用一口纯正的美语询问小吉需要什么。小吉告诉她需要一束水仙花。她们就在橱窗里挑选起来,结果只有白色的,小吉喜欢一些橘红色的配着才好看,可惜没有。那越南女子说不妨事,店后面有,就冲着店里面喊了一声“迈克”,让送一些水仙花到前面来。

小吉等着,打量着小店,店里溢满了花的香味。不一会,那个叫“迈克”的人从后面店门里抱了一束水仙花出来。他背有点驼,头发花白,两只眼睛没有神采,表情一副木然。他将花束送给那个女子的时候,却叫小吉认了出来,禁不住喊了一声“志明”。那人微微有点吃惊,木呆的脸上有了一点表情,眼线睁大了些。他偏过头来看小吉时,脸止不住一阵抽搐,嘴角动了动终于没能发出声来。他避开了小吉的眼光,低了头,驼着背,一声不响地回到后面去了。那越南女子听不懂小吉说的什么,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有点诧异地打量着她,然后选了几枝色鲜的桔红水仙花递给了小吉。小吉捧着花,临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问了一声那女子:“那是你丈夫?”那女子点点头嗯了一声,目送着小吉出了花店。

小吉回到家里,打开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将窗前玻璃桌上的玉瓷花瓶换了新花。她打开窗帘,一阵晚风吹进来,夹着秋天的气息。水仙花清丽欲滴,婷婷地在绿枝顶端绽开着。小吉呆呆地看了一阵,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个人独坐在窗前,玉手托腮,调头望着天边的星星,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满怀内疚地想,这就是志明么,怎么这么苍老了。她和志明间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有如烟云一般铺天盖地卷过来。

 

志明曾经是一个朝气蓬勃,才气横溢,非常活跃的小伙子。小吉第一次知道志明是在国内上大学时,他俩同校,却不认识。他写了一本诗集,风靡了整个校园,被广为传抄,让成百的女生们为之倾倒。小吉在宿舍里初读这些诗时,觉得清新爽口,热情似火。她想象着写诗人的模样,多想了一会,脸就有点发烧,心也快跳起来,害着羞用诗稿捂住脸,可还是止不住少女特有的一份情不自禁。

小吉初识志明是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在学校的田径场上。那天学校开运动会,跳高场地周围吸引了许多人,小吉也在那里。小吉自己好静,却喜欢看田径,特别是男生的跳高。一群生龙活虎的男生飞身越过横竿,那姿势非常的优美,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享受。跳高很能满足人们的征服欲望。横竿在半空中一节节地往上升,把人的心和兴奋程度一步步地提了上去。跃过了众人喝采,失败了一片惋惜,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横竿升到一米九时,其它人都被淘汰掉了,只剩下一个人。这人身材颀长,皮肤白晢,四肢匀称,弹跳力特好,只见他用步子测量着到横竿的距离,然后站在起跑点。他用手将覆在前额的头发向后掠了掠,两眼凝视横竿,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小吉发现自己对这个男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每次轮到他,小吉就不自觉地在心里为他加油,愿他一跃而过。这时人们屏住气,眼睛都盯着这位男生。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静了静,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迈开大步向前腾跨,只见他身子向上一纵,一个背越式就飞身灵巧地越竿而过。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非常轻松自如,赢得了周围一片喝彩声。那个男生从沙堆上站起来,抬头望着那半空中的横竿还高高地挂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征服者的笑容。小吉看得着迷,真是漂亮极了。那男生喊口渴,问谁有水,小吉赶快将手中的汽水瓶递了过去,那男生向她感激地一笑,仰起脖子将瓶中的汽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文革”后八十年代初民主风气渐开,校园里各种论坛和演讲会渐渐兴起。有一天小吉到食堂打饭时看见一则广告:当天晚上在物理楼大厅举行演讲会,由各个系的学生会主席上台演讲辩论,阐述当代大学生的历史使命,希望各系的同学踊跃参加,为自己系的学生会主席加油。下面列着各系学生会主席的名单,小吉无意中发现化学系主席就是那个“诗人”的名字。小吉觉着很有意思,想看个究竟,吃过晚饭就邀上同寝室的孟选早早去了物理系大楼,占了一个前排位子坐了下来。她一面和孟选背着英文单词,一面等着演讲会开始。陆陆续续各系的学生都来了,文科的理科的黑压压地把大厅坐满了,后来的只有坐在台阶上或站着,最后的只有挤在门口或坐到窗台上。学校的校长副校长们也来了,兴致勃勃地坐在前排和学生们济济一堂。气氛既热烈又兴奋。

大会由校学生会主席主持。他分头长发,青年学生装,显得成熟而老练。他讲了今天演讲会的规则,介绍了各位评委。然后请各个系的学生会主席轮番上台。

打头炮的是历史系的主席。他开篇尧舜,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论述了我们祖先开创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阐述了诸子百家知识分子在先秦时代开了我国思想解放的历史先河,并痛斥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行和倒行逆施。接着他讲了知识分子在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各个时期的使命和对历史的推动作用。特别高度评价了自唐以来的科举制度,让知识分子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对于近代史,他着重阐述了“五四”青年运动及其深远的影响,还有新中国的开国元勋们大都是从青年时代起就有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最后他得出结论,从历史的角度看,凡是历史上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时期,社会就前进,就发展,反之则倒退。他口若悬河,上下古今五千年,滔滔不绝地从历史的角度阐述了当代青年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人们一阵掌声,特别是历史系的学生一片叫好。

第二个上来的是数学系的主席。他头发有点卷曲,好像刚从书堆里爬出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他带一付深度近视眼镜,镜片一圈圈地在灯光下聚着光,有点吓人。他两眼直朝前看,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盯在何方。可是此公一开口,却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说话不紧不慢,逻辑思维极强,语声里没有情绪化的腔调,多的是理性分析。他说社会上有许多的历史使命等待我们去完成,可是人的生命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知识分子,顾名思义,就是要献身知识,这就是知识分子的首要历史使命,也是我们每个在座青年学生的历史使命。这项使命是光荣的,崇高的。我们都要向陈景润学习,一个人能够排除私心杂念,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科学的高峰上攀登,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精神,一种了不起的伟大,是历史使命感强的表现。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执著于这项使命,我们就能完成一项伟大,这个伟大表现于它能改正谬误,坚持真理。历史上有天圆地方说,有太阳围着地球转说。有人为了改正这些谬误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可是换来了真理战胜谬误。所以说我们肩负的是一项神圣的使命,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光荣更值得我们追求的历史使命呢。会场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书呆子讲得真好。

下面上来的是外语系的主席,一个女生。她脸若桃花,一双柳眉,只甜甜地一笑,先就把观众征服了一半,男生们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一张口,更是了得,声音脆得莺莺燕燕,字字珠玑,更没有让人它顾的份。她说现在世界的发展日新月异,地球村越来越靠近。各个国家的社会人文,科学技术都发展很快,竞争日趋激烈。我们国家经过十年动乱,许多东西都落后了。现在刚刚开放,我们的第一感,当前的头等历史使命就是要多多了解世界各国的发展情况,开展广泛交流,缩短差距,迎头赶上。我们要立足中国,放眼世界,吸取众长,补我所短。她停顿了一下,莞尔一笑,然后奉劝大家都要学好外语,才能完成这个使命。会场又响起了掌声,不少男生打着唿哨为她喝采。

 哲学系的主席上来了。他认为中国刚刚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们思想禁锢,不敢摆脱陈旧的教条主义。社会要发展,历史要前进,我们当代大学生应该进行思想探索,发展出一套切合国情的理论来。这是历史使命的历史使命,没有这个前提,任何历史使命便等于零。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等于有把尚方宝剑悬在头上,心有余悸,束缚人们的思想行动。中国是一个十亿人口的大国,要是能够真正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不扣帽子,不打棍子,蕴藏在人们心底的巨大能量就会迸发出来,产生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我们就会无往而不胜。他讲得有根有底,有条有据,让人折服。

接着好几个系的学生会主席都上了台,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讲得很精采。小吉听得入了迷,觉着他们都很棒,准备得很充分,能不拘常套,根据自己的特点引人入胜,把观众吸引住。会场上气氛热烈,情绪高涨,大家活跃地讨论,交换看法,有时观众席上插话,有不同的看法,和台上的主席先生女士们辩论。

当宣布化学系主席上台时,小吉给愣住了。走上来的是那个跳高的英俊男生,而他就是那个写诗歌的人。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也有些发热。

 化学系主席站在台上,一副潇洒。他像跳高时那样掠了掠浓密的头发,笑着对观众做了一个诙谐的动作,说:“本来想好了几招的,结果还是被先前的几位主席先生女士们说完。现在没词了,只好站在这里出洋相。”引得台下一片哄笑声。“我觉得他们说得都非常好,非常有道理。一个有志的青年大学生,都应该有前面诸位阐述的历史责任感。可是这种历史责任感的产生,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当理想在我们心中燃烧时,我们就浑身热血沸腾,就有一股为了理想去奋斗,去献身的历史责任感。作为一个青年知识分子,我们的理想是什么呢?当然是求知。我刚才在台下犯急,现编了一首诗,讲的是我的理想,算我对这场演讲会的交差。”

他清了清嗓音,环视了一下大厅,用那宽广的男中音,带着满腔的激情朗诵起来。
 

我 的 理 想

我张开翅膀凌空而去

满心焦急地寻求心中的理想。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眼望雄关万道

心中一片迷茫。

 

风说,留下吧

这里有花前柳下,

儿女情长。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云说,留下吧

那边春光明媚,

风清月朗。

我说,这不是我的理想。

 

雷说,快回去吧

前面千难万险,

不可向往。

我说,那又何妨。

 

电说,快回去吧

四周有陷阱,

小心上当。

我说,我愿赴火蹈汤。

 

顶着风,驾着云,

不怕电闪,穿过雷鸣,

一心追求着心中神圣的理想。

终于

我来到了知识的海洋。

 

海洋像年轻的母亲,敞开她博大的胸怀

她是那般和蔼,这般慈祥。

我躺倒在她怀里,

尽情地吮吸着她甜美的乳汁,

拚命丰富自己的营养。

她吻着我的脸,摸着我的头,

轻声告诉我,

这,就是理想。

 

他朗诵完了,大厅里一片寂静,在场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诗境里,被青年诗人那豪迈的激情给感动了。好一会,大厅里才响起了乌拉声,叫好声。孟选甚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诗真好,小吉凭着记忆,赶紧将诗写在了本子上。写完了,她抬头望着化学系主席,他也正看着这边,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他似乎还记得小吉,向她友好地点了点头。小吉却一脸绯红,含羞地笑了笑。

 

那个时候还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人们的思想很禁锢。青年学生们除了上课、政治学习和劳动外,几乎没有什么文化娱乐。为了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校园生活,学校团委决定组织星期六晚间舞会。这消息传出后,在大学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是年轻人,青春在心中蠢蠢勃动,不能随心所欲地唱歌跳舞,比什么都难受。可是大家又有很大的顾虑,不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跳。于是小吉就和同寝室的孟选关着门在房间里练舞步。小吉的妈妈年轻时舞跳得很好,小吉回到家里妈妈手把手地教她。不到一个星期,小吉和孟选就很有心得了。

星期六的晚上,一轮明月皎洁地挂在校园山岗的上空。月光下,桂花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一阵阵沁人肺腑。小吉和孟选邀上班上的其它几个女生,怀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学生食堂,这里是临时改造的舞会会场,吃饭用的长条桌子和凳子都排堆到一个墙角,偌大一个食堂空空荡荡的,几只大瓦数灯泡发着炽热的光芒。小吉她们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校团委书记,中文系的一个高个男生正在拨弄一台老式留声机,看见她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打着招呼请她们进去。大家都沿着墙根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拘束。留声机的舞曲播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没有勇气“下池”。渐渐人越来越多,还来了一些老教授看热闹,食堂里人声嘈杂起来。

人们只看不跳,局面有点尴尬。一个白发的政治经济学系老教授笑眯眯地说“五六十年代那会儿学生们跳舞跳得可勤,觉都不睡。”

物理系的一个学生问:“王教授,您那时跳吗?”

“跳,当然跳”,老教授指着身边的一位四十来岁的女讲师说:“我当时专和姚老师跳,她是全校有名的校花,舞跳得最好。”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还真看不出来。”

“请王老和姚老师来一段,让我们开开眼界。”周围的学生们有点起哄。

老教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文化大革命中挨批斗,罪状之一就是搞封资修,跳舞跳得太多,心有余悸,心有余悸。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吉正听着王教授说话,却看见那个化学系主席走了过来,他停在小吉身旁,很自然地和小吉打着招呼:“你也来了。”

小吉点点头,心跳又快起来。

“我们跳一段怎样?”化学系主席主动邀请小吉。尽管他很小声,大家敏感的神经却全注意到了,立刻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小吉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脸颊微微发热。她的每个皮肤细胞都感觉得到四周射过来的目光。她使劲地绞着手帕,看见他期待地等着,心中跳得厉害。身后的孟选轻轻推了小吉一下:“去呀,人家等着呢。”化学系主席伸出双臂,向小吉点点头。不好让人家这样老等着,小吉红着脸将双手搭了过去,手绢还攥在手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和着拍子转了起来。

他们转到了学生们围起的“舞池”中央,众目睽睽下随着曲子旋转,食堂里一片寂静,沙沙的舞步声和着舞曲声一下子清晰异常。一旦跳起来,小吉反到觉得很轻快,并不怎么费劲,也不觉得难堪,慢慢地,她心中的拘束放松了。化学系主席的身子挺拔,点子踩得准,两人的舞步很合拍。小吉抬起头来看了化学系主席一眼,他眼里正闪动着会心的微笑,小吉也笑了。宽大的食堂就他们两人在跳,随着舞步的旋转,小吉裙子的下摆像一朵牵牛花一样地张开了。他们有一点尽兴和陶醉起来。原来跳舞有这等的乐趣,小吉生平第一次跳便感到了吸引力.

显然这吸引力也开始吸引了大家,慢慢地有人加入了进来,一对、两对,男同学,女同学。后来王教授也熬不住了,和那位女讲师一起下了“池”。大家的舞姿千姿百态,大多很笨拙,可是都很认真,也很兴奋。一曲终了,化学系主席向小吉彬彬有礼地说了声谢谢。小吉面颊绯红,微微喘息着,胸脯不断地起伏。她两只眸子闪闪地看着他,只是莞尔地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孟选对小吉说:“你们俩跳得真好。”

小吉一面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里,一面对孟选说:“没有一点准备他就来了,心里跳得厉害,真不好意思。”然而她心中非常愉快。原来他的舞也跳得这么好。

两人慢慢熟了,在路上或教学楼里见了面,免不了打声招呼,志明小吉地叫着。四年级上学期两人又同修一门高级生物化学课,交往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晚上他们一起去晚自习,穿过宿舍旁边的一片树林子,沿着石径小路去图书馆。回来的时候,两人踏着月光,徜徉在树林子里聆听初夏虫子那赏心悦耳的鸣唱,自有一份说不出的快感。

交谈中他们两人很快都发现对方很喜爱文学,一下子就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小吉受父亲影响,西方文学名著读得较多,最崇拜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普希金、大小仲马。学校附近有一个很有名的东湖,和杭州的西湖齐名。这里垂柳依依,细浪拍岸,烟波浩渺。湖上桨声帆影,晓风残月,晚钟客船,一片诗情画意。两人经常散步到这里,没完没了地讨论中外文学名著。志明似乎对中国的古典文学情有独钟,满腹经纶。除了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的小说外,他还喜欢《离骚》、《诗经》、《史记》。对历史上的建安七才子,竹林七贤,唐初四杰,宋八大家的作品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烂熟于怀。志明尤其爱好魏晋骈文和赋体。许多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

有一天,湖上霞光万道,群鸟飞翔。看他那一副得意的样子,小吉想故意难为他,说:“志明,你能背诵《古文观止》吗?

不想他头一偏:“随便哪一篇,命题来. 倒把小吉给愣了一下。小吉说:“王勃的《滕王阁序》,正好应这景色。”

志明听了并不答话,把手一背,摇头晃脑地背起来,那模样特别滑稽,活像古时候的教书先生,逗得小吉前仰后合。背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小吉忍不住和了上去,两人同声同景同情,在晚风中齐诵这千古绝唱,尽情地领略前人的意境情怀.

一直到玉兔东升,两人还留连忘返。

志明说:“我们再来一段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中咏月的片段怎样?”小吉额首。月华下两人诵古怀古。他们坐在湖边露天游泳池上的凉亭里。小吉问志明:“从古到今,你最喜欢哪一篇文章?”

志明想了想,说“曹植的《洛神赋》。一个人可以和一个神相恋,而且写得那样栩栩如生,凄怨婉转,如胶似漆,真是绝笔。”

小吉对这篇文章不熟,她请志明为她背诵。志明说:“这篇文章有点长,我给你背诵其中描写洛神的一段吧。”他望着湖水背道: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懕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徽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邀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写得真好。”小吉听完不免赞叹。脑子里浮现出洛神那翩翩起舞,若即若离的倩影。她无限感叹地对志明说:“能不能什么时候把这篇文章找给我看看,太优美了。我们和古时候的人能够共同欣赏的大概只有这些文章和这个月亮了。我有时犯傻,总想要是能和古人一起谈谈心该有多好。”

志明也有同感:“这叫物换星移,古月照今尘。”

 

有一次为了拿一本宗璞五十年代写的小说《红豆》,志明上小吉宿舍来,顺便带来了《洛神赋》,宿舍里生物系其它的女生都慕名聚了过来。大家只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和门里面的志明聊东聊西,谁都愿意和这个校园里的名才子认识认识。小吉喊她们进来,大家都不肯,只冲着小吉做鬼脸,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一个女生瞥见志明手上拿的书的封皮,大惊小怪地说:“唷《红豆》,上小吉这里来借《红豆》,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那个相思的‘红豆’?”女生们开始起哄,明知故问,说得小吉满脸通红。她站起身来要将这些烂舌头轰走,让志明给拦住了。志明笑着对着这群女生说:“鄙人首次造访,你们就如此不客气,生物系女生的名声可是成问题啰。出去宣扬开,看谁还敢来和你们交朋友。”

这群女生们都不是好惹的,个个生着莲花般舌头,正想和志明多说几句话,这下来了劲。

“这‘鄙人’就像宝玉进大观园,不给众姐妹说好话就想把林妹妹接走,大家说怎么办?” 

“没门!”众人异口同声。

“罚这个‘鄙人’做诗。”大家都知道志明是个才子,想尽兴一回。

志明没想到有这一手,傻了眼,知道不是对手,赶快看着小吉求援,小吉早已笑作了一团。

“你就给她们做一首吧,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小吉说。

志明讨饶,这帮女生只是不干,非让他做一首不行。志明只好来一首,以谢众怒:

男生化学系,

女生生物系。

只为借《红豆》,

相煎何太急。

志明以为交了差,不想女生们不干,认为没有诚意:“不行,这是篡改曹植的《七步诗》。好像我们不仁不义,错在我们。重新来。”   
   
志明只得又来:

女生生物系,

个个有出息。

貌比王昭君,

才赛木兰媳。

“这诗肉麻。”众人喊道,还不通过。

小吉看见她们没完没了,只好出来打圆场:“你们真难打发,抱怨也不是,吹捧也不是,要人家怎么下台嘛。好歹也是我请来的朋友,以后人家还怎么敢来,要是真的名声传出去了,我们这里不成尼姑庵才怪。”

大家这才作罢,却十分佩服志明的出口成章。她们走后,志明直吐舌头:“妈呀,真厉害。”

小吉也上志明的宿舍去了几回。他宿舍房间的墙壁上挂一把大吉他,床头是一些人体艺术摄影书。志明确实多才多艺,小吉想。和志明同房间的是一个卷头发男生,叫连诗卷,看见小吉来了就闹大红脸。小吉和他打招呼,他哼哼两下,背起大书包就仓皇出逃,弄得小吉怪不好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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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美国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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