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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生怨(1-2)

未生怨(1-2)

博客

于阗,距京师九千七百里,去瓜州四千里,西接葱岭,南倚昆仑,国内流着三条大河:白玉河,碧玉河,以及乌玉河。


相惠因是曹延恭的亲信,在雍熙初年遭到谪贬,从瓜州出发,出了玉门关,又向阳关,沿着赤水河,再下玉河,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于阗,很快又被封为判官,前往拔伽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纵使他满腹牢骚。好在沿途的驿站上皆有女市,他在许多葛逻禄与天竺舞娘的肚皮上,浪费了自己愤怒而诗意的精液,当他起身的时候,他在窗外看到了红柳与蒹葭,胡桐和白草,好像这些女娘的头发,长长的,卷曲到天边。大河哗哗流淌,不舍昼夜。

他到达于阗的时候,正是仁慈的天神,伟大的王中王尉迟输罗天尊九年。这一年年初,在宫廷里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大王在独自洗头之时,被宫中人看见了。这个消息像蝗虫一样飞向全国,很快引起了恐慌。因为大王的头发被人瞧见,意味着变故即将来临。果然,那一年,归义军节度使曹延恭神秘死亡,他的堂弟曹延禄顺利成为下任沙州刺史;那一年,在遥远的天朝,赵光义登上了皇帝宝座;那一年,全国大旱,没有麻,没有麦,没有粟米和稻子。到了秋天的时候,拔伽村的人聚集在判官周围,一筹莫展,他们的身边尽是些瘪瘪的麻袋。

典官何仙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他是一个矮小的汉人,在于阗呆久了,皮肤被晒得黑黑的,脸上有像老猿那样狡猾的神情。他的腰带上插着木简、毛笔和小刀,手里还拖着一杆巨秤。每量一斗粮食,便在木简上刻一道痕,过了一硕,便用嘴舔舔毛笔,将第十道划痕涂黑。他的嘴唇逐渐变得黑漆漆的,随后他便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拔伽勿希朗,送小麦三硕二斗,尚欠五硕八斗”,说完便将计算出来的结果写在木简上,再躬身来到相惠面前。相惠无法,只得在木简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这些木简被插在麻袋上,木简上的线绳被何仙灵巧地一缠一绕,便系紧了袋子。

相惠盯着眼前的村子,以及这个欠下汉人谷物的叫做勿希朗的男人。村子显得破旧而肮脏,用黄泥,或仅仅是芦苇抹草泥搭建的矮小屋舍,顶上覆盖着茅草,那些黄土上尽是蜂窝状小孔,成为苍蝇与跳蚤的天堂,流着鼻涕的婴孩快活地在他身边打滚,露出黑漆漆的眼睛,朝着他大笑,而与此同时,骡马粪便的臭味也传入他的鼻孔;与生活的漫不经心相对的,却是每家人的门口都竖着两座石制兰若小塔,塔里常年焚烧着香花与香草。这个时候,植物的灰从塔中飘出来,和细细的黄沙、村外流淌的河水,以及虔诚的香烟一道,蒸腾入空,形成蜃景:一切都在微微抖动,像他飘忽的思绪,像隔着水帘的另一个世界。

有一只野狗,在河边踽踽独行。

村头传来开蒙儿童的读书声,清脆得像玉一样,是一首《谒金门》。那是归义军的黄金年代,与天朝公主一起嫁到于阗的一首颂歌:“开于阗,绵绫家家总满。奉献生龙及玉碗,将来百姓看。尚书做客典,四塞休征罢战,但阿郎千秋岁,甘州他自离乱。

那时的敦煌尚充满得意洋洋的欢乐,如今蒙住眼睛的薄纱终于脱落了,甘州回鹘的强悍像火舌一样,正慢慢舔过每一寸边界。

勿希朗很快就要走了——事实上,村里像他这样的壮年人早就走了。他将带着于阗的玉石,先同商人们前往瓜沙二州,以换取丝绸和茶叶,再西去黑汗帝国,在东至伊犁,西到河中的广大疆域内,他将陆续买下珊瑚与象牙,玻璃与琥珀,龙脑香和水仙花,花蕊布和腽肭脐,然后,如果他还没有死于狮吻蛇口,他会再次穿过甘州,前往大宋,据说那里有柔弱得不能压在身下的女娘和好吃得让人吞下舌头的甜食,他将永远不再回这个贫穷的,黄土垒成的家乡。

他这样想的时候,便叹了一口气,何仙早已在一旁等着,便立刻问道:“怎样?”

勿希朗踢了踢在他身边打滚的儿子,道:“去,把你哥哥叫来。”泥猴一般的男孩跑到了村头的学堂里,很快拽来了另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这年长的孩子有些瘦弱,然而身上已依稀有了少年人的矫健。他来了以后,便用手捻着衣角,不安地瞟着叔叔勿希朗。后者长叹一口气:“悉木那,莫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

男孩垂下温柔的,像小马驹一样黑茸茸的眼睛。勿希朗问何仙道:“起贤法师呢?”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僧人左手拿着柳木匣,右手提着一袋钱币,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契约很快便立好了。在柳木匣盖上,何仙用佉卢文写道:

“……此处于拔伽,有人名唤勿希朗,他现卖人,卖自家生人,名唤悉木那,价格2000钱。

有屋悉贵处法师,名唤起贤,他买下他,已付全部2000钱,自今日起,此人是起贤法师的造利者……他将发往诸僧坊,做工巧人。

为此缘故他卖出一人,因为人要前往瓜州,需借2000钱为本钱,并还清汉人的谷物……”

等等,等等。

几人依次按下手印,随后何仙、相惠以及破沙芒卡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匣子被盖好,封上印,连同那袋钱币一起交给勿希朗。何仙笑着吆喝道:“勿希朗,把这宝贝好好藏在你们家房梁上,鼠神会替你保管它的!”

那叫悉木那的男孩始终一言不发,眼睛望着地,他的手上还留着墨水的印记。起贤法师走了过来,拉起他的手:“你跟我来。”

男孩就这样被带走了。

远远望去,西山城在三条河流的环抱之中,显得小巧玲珑。都城被分为一坊一坊,城西数个僧坊连在一起, 葡萄枝蔓攀附着佛塔,绿叶飒飒而动,从桑树间传来僧人柔和的低语,他们在用蚕食桑叶的方式学习着经典。这是于阗国都的第一大寺王新寺。在王新寺旁便是皇宫,殿门皆向东开,正中大殿名金册殿,皇宫后还有一座楼阁,倚山而建,端丽轻盈,似要随风而去,唤作七风楼。

悉木那被起贤法师领着,穿过安仁坊,过了一会儿,他们在一座极小的寺庙前停了下来。起贤道:“我们先拜一拜毗沙门天王。”

寺庙小得如掩映在枫叶中的琥珀,然而里面供奉的毗沙门天王却是美玉雕成的。悉木那充满敬畏地伸出手,摸了摸天王的脚掌。那玉像香脂,悉木那不知自己的手上是否也沾染了玉液。在他手旁有一只老鼠正起劲地舔着香油,它的尾巴碰到了悉木那的手指,痒痒的。

起贤法师喃喃念起经来,是一篇《未生怨》:“……佛说天地日月须弥山海,有成必败,盛者即衰,合会有离,生者必死,由之忧悲轮转无际……”还未念完,寺外忽然响起一阵响彻云霄的吼声:“除安拉外别无真神,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老鼠受了惊吓,很快便溜走了。原来回鹘人正在附近的清真寺里做着晨祷,他们雄浑的祷告惊破了日光。

这声音将起贤的诵经声淹没了。老和尚睁开眼,温和地看了看悉木那。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他指了指毗沙门天王对男孩说:“有一日,你也为我造一尊天王像。”随后孩子的手再次被法师拉紧,他们穿过一座座美丽的园林和羯肉馆子,走向王新。,在那里,悉木那将要学习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玉工,为金玉国国王雕刻皇冠上的美玉,以及奉献给佛陀的莲花。

那一晚,起贤却没有让孩子休息,月亮上来的时候,两人举着火把出了城。城墙外流淌着碧玉河,月光在其上漫步。

“做玉工,还是先从采玉开始学起罢。”起贤道。

他说完这句话,却似乎并没有劳动的欲望,反而坐了下来,老和尚对悉木那说:“我昔日为国王所命,带着美玉和一只猴子去敦煌谒见曹天王,当时汉人为我唱了一首歌,据说是一个短命的才子写的,这首歌是这样的: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他念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问悉木那道:“你会唱吗?”

悉木那点了点头。

起贤便从怀里抽出一支笛子,对悉木那笑着说:“那么来吧。”

清冽的笛声像冰过的葡萄酒,像伊犁经过霜的萍婆果,在大河蒸腾出的水汽上蔓延。悉木那是那样的腼腆,以至于他不敢让法师听到他的声音,他小小的唱道:“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榛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刚唱到这里,起贤的笛声忽然停了,只听他“嘘”了一声,低声道:“你看。”

这是因为在笛声停歇之处,有一块月光被冻住了,一块像秋天一般的绿玉。起贤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捡回来啊!”

悉木那跌跌撞撞地扑入水中,水是冰寒的,玉是温暖的,他将那块玉抓在手里,转头看了看起贤法师。他的脸上和头发上还挂着水珠,可是他笑了起来。

“法师,你看!”他扬了扬手上的籽玉,大声说道。

那一晚,西山城的采玉人随着起贤法师,在三条河流中捡到了许多好玉。在每一条河流中起贤只命悉木那拣选一块美玉:像糯米一样的白玉,像虎皮一样的黄玉,像古松一样的墨玉,他将剩下的玉料留给世俗的工匠,他们的嘴里发出喃喃的称谢声。

在随后的日子里,起贤为悉木那一一演示玉雕的技术:怎样相玉,再怎样用精巧的锯子将玉料切开,他让悉木那学习如何用圆锯蘸着砂浆,将峥嵘的边角打磨光滑,再用木笔蘸墨,在玉石上画出图样,他教悉木那如何画图,如何布局,如何深浅,如何疏密,如何留色,如何去瑕,如何将玉石琢磨成形,如何钻孔,如何镂空,他又教悉木如何用牛皮、葫芦、软木和紫胶蘸着珍珠粉碾磨玉雕,而与此同时,他似乎并不满足于将悉木那仅仅当做奴隶,他给悉木那讲了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个老和尚的肚子里有这么多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是以“从前……”开始的。比如当他命悉木那将珍珠碾磨成粉的时候,他便会说:“从前,在汉人的岭南,有一个地方叫媚川都,当地的大王用石头拴住采珠人的脚,命令他们潜入海中采集珍珠。久而久之,大王的宝库里堆满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珠子,每一颗珠子上都有一个采珠人的冤魂……”然后他便会问悉木那:“你知道岭南在哪里吗?”不等悉木那回答,他又会为悉木那描述岭南的湿热,岭南的毒葛,岭南的媚人蝙蝠,岭南的黎人蛊术;再比如,当春天丁香开花之时,他会给悉木那一片香料含在嘴里,并对他说:“从前,在汉人一个叫吴越的地方,生长着美丽的牡丹,有一日,王宫里所有的牡丹都开放了,有白有黄,它们是那样的寂寞,以至于到了晚上它们纷纷变成蝴蝶,在空旷的宫殿里穿行。吴越王命宫嫔们追捕蝴蝶的时候,它们却又忽然变成了金玉,跌落在那些南国女子柔弱的掌间。”

但是起贤谈论最多的,还是汉人的伎巧:有一个叫鲁班的人,造了会飞的木鸢,有一个和尚叫灵昭,造了一座小小的木船,木船上放着于阗美玉做的酒杯,在流杯池中荡漾,有人伸手取杯,船便停住了,上面的木刻小人会鼓掌奏乐,直到那些贵族喝净杯中之酒;还有一个人,用瑟瑟造了一座中空的酒山,每当风来,转动其中的机关,美酒便会自动流淌,酒池内用美玉造出荷花与荷叶,每一朵荷花都是一个酒杯,每一片荷叶上都放着肉脯,若不饮净杯中之酒,还会有催酒官从酒山中出来,手里拿着羯鼓,越鼓越急……有人雕的木僧会自动行乞,有人雕的石猴会入深山采摘仙桃,有人雕的玉龙入水便成真龙,腾空而去,有人雕的女伎会唱歌和吹笙……而当悉木那琢下的玉屑挡住了蚂蚁的去路之时,他又会兴致勃勃地说:“悉木那,在汉人中有一种奇特的教法,唤作道,道教之人成仙以前,他们身体中的污浊之物便会变成虫尸流出来,随后他们的身体便洁净了,变得像玉一样光滑……”这个故事让悉木那对手底下温软若有生命的玉石产生了某种害怕的情绪。

就是这样,悉木那在老和尚为他描述的奇异世界里成长。每一个故事都会伸出它们的触角,拥抱悉木那的手,他的墨笔,以及他手下的玉雕。岩浆般的白日洒下刺目的光,月波却如笛,桑叶飘落,每一片底下都藏着一个梦。悉木那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是一个叫悉木那的男孩——或者他只不过是一只叫悉木那的蝴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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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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