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虎的故事（七）遭遇乐乐（下）
迅速启动关系网，马不停蹄地给乐乐找下家，理由是犯了作风问题。很快就有不怕失足少年的好心妈妈上门，欢天喜地与乐乐来相认了。
交接仪式是在我家进行的。
尽管张玉辉和李晓峰很爱猫，但并无抚养经验，三天之内被乐乐拿下，我赶紧让它回来了。回来是回来了，与三虎独处的机会绝对没有，大多时间被关在卫生间，放风也是在严密的监视下进行。乐乐好就好在不吵不闹，不是吃饭就是睡觉，能玩就玩不玩就闲着，并不刻意要求什么。我大度不起来，少不了给它白眼，它置若罔闻，根本不往心里去，所以最后几天过得风平浪静。
离别的时刻来临了，终于熬到云开雾散，各方都松了一口气。我把乐乐的全套家什早早收拾利索，恩准乐乐和三虎最后自由活动一次。有趣的是它们没再彼此追打，而是和和气气地顶了顶对方的鼻子，一左一右趴在乐乐银灰色的猫笼旁，非常惬意。
乐乐的新妈夫妇都是留学生，中文姓甚名谁我早忘了，英文的却记得牢。不是我崇洋媚外，也不是我英语比汉语好，实在是因为，她居然叫Tracy 。 Tracy 长得很轻盈，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的优雅，看到乐乐，马上如遇天人般惊呼，但转瞬眼睛就盯着三虎转来转去，不肯离开。这么大的场面对三虎已达极限，它开始哆嗦，抱着脑袋往我房间钻。看它实在不自在，我放它进去了，省得又给别人落下三鼠的把柄。随着屋门轻声关闭，它和乐乐的恩怨情仇就此完结。
Tracy 热情地跟了上来，蹲在门外，说猫都认生，熟了就好了。她还说自己见了猫就走不动道，让我放心。
好吧，我打开笼子，唤起乐乐的名字，等它一步一个脚印地踱近，顶着那肥屁股顺势把它推了进去。Tracy 大叫一声：“啊？给我这只？”
什么意思？这时我才反过味来，她是不是要三虎？难怪刚才一直盯着它。因为中间人有好几个，不知道都是怎么跟她说的，怕她误会，我将事件从远古到现今重新嘚啵了一遍。特别强调卧室里的那个叫三虎，是我自己的，笼子里的这个叫乐乐，才是要送人的。
Tracy连连称好，说就想带猫回去养，不论什么猫只要是猫她都喜欢。单凭这一点我就对她好感陡增，因为她不以貌取人，早不是一般层次的猫迷了。更重要的是，她是除我之外喜欢三虎甚过乐乐的第一人。
道过再见，看乐乐消失在楼梯拐角，我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历史的一页就这么翻过去了。
再说三虎，我们联系了动物医院，得知绝育手术很简单，只是得掏一笔预算外的银子。小慧过意不去，执意要出钱，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被我说服。安排好了日子，只等带三虎去了，没料却遭到了老马的强烈反对。他说我们从头到尾做得荒唐，一帮封建卫道士粗暴践踏动物权利。他还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动静大说明不了三虎不幸福，也许人家本来挺快活，愣让你们给搅和了。
我、玉辉和黄莺都恨不得去踹老马；林雨和田青江表示怎么对三虎有利怎么做；李晓峰则力挺老马都是男人嘛；小慧和老董心情复杂保持中立。老马最后搬出了一个人 - 我同层另一侧的邻居冯志强 - 来说服我们尊重自然的天性。我只记得冯志强在机房做 GA ，穿梭于一排排电脑之间忙个不停，差点忘了他原来是北京某医院神经外科的大夫，总比我们懂吧。
面对我们虔诚的怎么办的目光，他皱了皱眉，咧了咧嘴，笑得不比哭好看地说，我是给人开颅的，不擅长妇科，也没当过兽医。瞧你们这问题问的，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如果你们非要听我整点什么不可，我可以告诉你们，老马说的应该没错，三虎这辈子就交代了。而且好像身材容易发胖，性格可能也有变化。
对啊，你阉了它它还不跟你玩命？老马找到借口立刻添油加醋，平时那也是他的拿手好戏。老冯说倒没那么邪乎，最好还是问问动物医院吧，人家专 业，我这就赤脚医生，老马那江湖卖药的。老马翻了翻白眼，说冯志强你行，我真在海淀朝阳卖药，崇文也去过。医院那一套，哼哼，这要是那时我遇见你，我敢这么跟你平起平坐吗，还不得磕头作揖。冯志强一听忙说别介，现在不是更好，等我媳妇来了咱喝几盅，吹吹当年的风 光。
拖拖拉拉了几天，正一筹莫展， 三虎姥爷来电询问三虎免疫接种事宜，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只猫呗，以前在国内谁听说过要绝育、要防疫，怪自己孤陋寡闻吧。猫命关天，耽误不得，我和黄莺东挪西凑又筹集了一笔钱，迅速送三虎接受所有注射。至于手术，医生说可以一勺烩，就让他烩了。谢天谢地的是，我担心三虎怀上小猫的情况没有发生，不然我们就得和当初它姥爷一样四处想辙，小骨头还不折腾散了。
三虎安安静静地修养着，从未抱怨任何不适。没了乐乐，唯我独尊的氛围让它一天天高兴起来，随着身体的复原，那个活灵活现的小家伙渐渐又回来了。黄莺有点想乐乐，说如果三虎像乐乐落落大方，她说什么也不会让我把三虎独霸过去。我只能对她的话捡着听， 不然一定又秀才遇见兵搅也搅不清。
到了该拆线的时候，我和黄莺犯了难。那几天雪很大，时间也总冲突。为了猫请假不上课不工作，那种奢侈绝对超过了我们的承受能力。
就那么不早也不晚，冯志强来敲门了，打听有没有别人家属签证的新消息。他媳妇第二次被拒，他很沮丧，说不行就回去了，一 家人到不了一起，再好的地方也不值得留恋。他说着说着声音开始不连贯，眼里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老冯长得高大威猛，平时我最爱用指头点他的肚子，因为他人未到，那部分总是先杀将过来。 “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还这么多愁善感啊？不就多等几天嘛！”我依旧捅了捅老地方，只是下手轻柔一些，装出不在乎的样子逗他，心里醋瓶子却咕嘟咕嘟地洒一地。瞧人老婆多运气，碰上这么有情有义的。想想自己，情书读了上百封，情诗听了上百首，就一光说不练的天桥把式，真是货比货得扔。好在我不跟人比，还不至于去死。
“男子汉大丈夫也有七情六欲啊，”老冯喃喃着一边往回吸气收腹，一边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后来好事多磨，他媳妇终于来了，多年间我还常提起此情此景，说他多么令人感动，她多么令人羡慕。百听不厌，她总是深情地凝望他，面似桃花：“以后悠着点，我都不好意思了。”老冯则说：“哪还有以后，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说回来，冯志强听我和黄莺正为怎么带三虎去拆线犯愁，扫了一眼缝合处说句算了哪也别去了，有镊子吗，再给我把剪子。尽管有些狐疑，我和黄莺还是很配合地翻出修眉毛的镊子，开鱼膛的剪子，供老冯支配。他摇了摇头说，得，就当陪你们过家家，总比没有强。
黄莺不敢看，跑了，我只好一人帮忙掀翻三虎。只见老冯一手执镊轻提猫腹，一手操剪嚓嚓两下，没等我看清怎么回事，一根黑色的丝线已经捏在他手上。他举到眼前瞄了瞄，又用指尖捻了捻，转身打开垃圾桶盖扔了进去。
“你跟那还按着它干嘛？让三虎走啊，没事了！” “啊？这就完了？我的天啊！”老冯和我互相看着，都觉对方不可思议。黄莺闻声现身，加入我无比崇拜的行列。想不到老冯的两只大手，居然如此灵活麻利，真比绣女还厉害。
又轮到老冯哭笑不得了：“人脑袋我都缝了拆了多少个了，就这个，求你俩别笑话我了行吗？”
为了让老冯别老想着他媳妇，我让三虎从此往后跟他叫大舅，造成一个印象，他还有其它亲戚。老冯性情本来温和，被我闹得没脾气，对这一称号欣然接受，以后大舅做得也很称职。随着三虎，我家姐弟俩，他们的小朋友，不管沾上沾不上的，都称老冯大舅直至今日。
再说乐乐，到了新家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时捷报频传。好消息中最让我错愕的一个坏消息是，新妈跟人说，她进了我家，一眼就看中了乐乐，它那个英俊啊，让她欣喜不已。但她马上提醒自己不可太贪婪，这么好的猫怎么会白白送她，有三虎就不错了。当她听说给她的是乐乐，她根本不敢信，高兴疯了，就差山呼万岁。她强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拎起乐乐就跑，生怕我一时变卦。这么久了她都不理解我为何不留乐乐，却留三虎。
有东西轰然倒塌，我被打击的啊都快不行了。
除此之外，这场乐乐居所的变更还留下个小尾巴，就是没说清它以后的归属，即乐乐到底算谁的猫。
新妈从开始就清楚乐乐的来龙去脉，被它的身世打动，提出代为抚养多久都行。但时过境迁，她和新爸与乐乐的感情越来越深，心里当然希望它留下。小慧和老董呢，虎崽转年夏天出生后，对乐乐仍念念不忘，只是不好意思提出要回。最揪心的是他们两家居然住得很近，一天小慧和老董带孩子散步，赫然撞见了久别的乐乐。
据小慧讲，当时一对中国夫妇走在前面，女人的肩上扛着一只动物，既不是猴子，也不是鹦鹉，而是罕见的大猫。 那不是乐乐吗？小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没错，就是咱们乐乐，老董也认了出来。不过毕竟不敢100%肯定，他俩就跟在后面一圈一圈地绕了起来。最后见人家要走，小慧实在忍不住了，凑上去搭讪：“好可爱的猫啊，它叫什么呀？”停下脚步，看到小慧，那个陌生女人回答：“它叫乐乐呀，听说以前在你家住过一段。”
小慧和老董心里那个酸哪，明明是我们的猫，在别人嘴里就变成只在我家住过。看来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他们早认识我们，不逼到时候人家不交待啊。不过乐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也让小慧和老董非常安慰，寒暄几句不好多说，就此别过。
以后他们再也没遇到乐乐全家出来遛弯，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人家有意躲避。其实他们就想看看乐乐而已，夺人之爱的行径，岂是他们所屑于一做的？小慧不痛快了好一阵。
张玉辉和Tracy后来还有过联系，听后者说以前最怕的是猫爸变心，现在改成最怕乐乐被人要走。她总希望原主人有了孩子忘了猫，就是不忘也没精力管。但万一哪天人家真开口，她也不好拒绝，往最坏想，悲悲切切间乐乐要带走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上帝保佑，除了那次被跟踪追击，再没人提起这个话题，他们也就装起糊涂，继续过着有乐乐的快活日子。
毕业后乐乐全家搬到南加州，在一个有海滨、有暖阳、四季如春的城市，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至此三虎和乐乐的这一段就该彻底结束了。
但我还是有点纠结，就像每个人都说三虎不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对它情有独钟一样，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乐乐就那么人见人爱，尽管它长得又漂亮又随和。
小慧最近才首次跟我表达了她的不满：我们乐乐多优秀啊，不比你那个见不得人的三虎强百倍。为了三虎，你还打过乐乐，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你呀，到现在都不面对现实，还那一根筋老德行。
想了起来，刚到芝加哥工作时百废待兴，我把三虎分别寄养到小慧和葛燕家。小慧说压根没见过三虎真面目，就知道它整天沙躲在发底下。老董把吃的端到沙发前，总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黑手飞快地抓过盘子里的东西，瞬间就有去无回。
而葛燕和她丈夫小曹呢，则依靠每天食盆库存的变化，心爱植物被啮咬的程度，以及猫砂里布雷的情况来推测三虎的状态。小曹每次去地下室，都独白一番算给三虎报个信，怕它受惊突然乱窜，把彼此都吓个半死。以至于三虎走后好长时间，他都改不了鬼鬼祟祟下楼的习惯。
尽管能跟三虎建立感情的人少之又少， 但我坚信它鬼怪精灵更加可爱，别人没有发现而已。 乐乐雍容华贵宛若大众情人兼全明星，可缺少专注执着，跟谁都好，跟谁也不真好。较之令人趋之若鹜的乐乐，我更欣赏情感专一、独善其身的三 虎。当然它确实过于敏感，以至后来抑郁寡欢，香消玉殒，否则也许此刻还趴在我的腿上呼猪头呢。
我这么安慰自己 : 乐乐是他们永远的大白菜，三虎是我永远的小萝卜 。
几年后，张玉辉和李晓峰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是个白净结实的小男孩，大眼睛，单眼皮，极漂亮，极可爱。但不漂亮不可爱的是，他的中文名居然是乐乐，我听后大为不快，责问玉辉取什么不行，怎么就非忘不了那流氓猫呢。玉辉忙堆着笑脸安慰我说，你别生气啊，我也这么想的，可是爷爷给查了八字了，偏说就这名好，谁劝都不听，你看我也没办法，其实更闹心的是我。不过但愿以后我们儿子乐乐也有那猫乐乐的艳福就好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