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四章 军旅见闻(二)第八节 指点迷津
由于郭鹏程负伤,没参加大会,受司令员嘱托,张处长特意去医院看望。司令员知道,郭鹏程在新四军只佩服李强和张瑜亮两个人,因此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并催促他快去把郭鹏程的头脑清醒清醒。张瑜亮知道司令员肯定要重用郭鹏程,这样的战将那个不喜爱?问题是郭鹏程不是党员,怎么用?此行的任务就像小秃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去医院的时候,张瑜亮把终南信也带上了,想让他历练历练。
来到野战医院,院长笑嘻嘻地迎上来,张处长斜着眼瞅瞅他,没好气地说:“嬉皮笑脸的都没有好东西!”院长还是满脸堆笑地说:“还没消气呐,哪那么大的气性。”张处长依然没好气地说:“敢情挨尅的不是你,出卖同志是叛徒,你知道吗?”院长的嘴咧得更大了,像庙门的弥勒,“我哪敢出卖你呀!冒死去搞药品,磕头感谢都来不及。你猜司令员怎么熊我来着?”他学着司令员的广西腔调,“哼,你说你自做主张炒鸡蛋犒劳他们,你有那个胆子吗?不是我贬派你,他张瑜亮不要,你就没那个胆子做。”张处长眯起眼睛瞅瞅院长,脸色松弛下来,假装大度地说:“好吧,这次原谅了。不过……”他拉长了腔,院长睁大了眼睛,生怕再听到什么难为情的话来,哪知道张处长却说:“下次要碰上这情况,我还得去搞药。你猜猜我手下有个战士怎么说,那个鸡蛋炒辣椒真好吃,下次还要我带他去搞药。他妈的,贪吃鸡蛋炒辣椒,连命都不要了。”几个人同时咯咯笑起来。
张处长问:“郭副团长的伤势如何?我代表司令员来看看他。”院长说:“不算太严重,没伤到骨头,也没破坏血管,估计养个个把月就可以了。你肯定有重要任务,不然司令员不会点你这个将。”张处长点点头,走进了病房。
“老伙计,站着打枪,你不是想死没死成吧?”张瑜亮开门见山。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把郭鹏程问得伤心流泪,战场上九死一生,都知道细节疏忽会送命。过了一会,郭虹用手绢把父亲脸上的泪水擦去。只听到郭鹏程说:“死了那么多人,我这个副团长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张处长闻言,脸色愀然,四个人一起沉默起来。片刻,张处长问:“你带来的人都牺牲了吧?”郭虹在旁边点点头。张处长不无感慨地说:“死得其所。将来胜利了,也算得上是功臣烈士,比背那个名字死,要强得多。”郭鹏程听到这里,眼睛溢出了光彩,连想到了根据地烈士家属受到的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我真没有想过,对呀,烈士,胜利了,烈士的家属是要受到抚恤的。”
张处长突然话锋一转:“看来你想回家了,要不要我给司令员说说,一旦伤好了就送你回肖家湾?”父女俩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张处长,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停了半天,郭鹏程说:“我的人没了,你们不要我们了?”接着又露出不屑的神色,“兔死狗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原来你们共产党也是这样。”最后又释然地说:“我的心差不多也死了,你们烹就烹吧。就怕我这条老狗的肉煮不烂,吃了硌牙。”张处长脸色一点也没缓和,严肃地说:“至于兔子死了,烹不烹狗,那得看你自己。”郭鹏程的心被他说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此话怎讲?难道烹狗也要理由。用不着了,杀吃了就是了。”张处长还是一脸的严肃:“我问你,新四军,不,现在叫解放军,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郭鹏程想了一会说:“那还用说,能打仗的队伍。一条心的队伍。照老百姓的话讲,我们新四军都像是一个妈养的。”张处长摇摇头说:“一条心的队伍,都像是一个妈养的,有点像了。但还没讲到关键。靠什么把几百万人拧成一条心?好好想想,到底靠什么,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想了老半天,郭鹏程也没有回答。
张处长说:“你只会打仗,没有一点政治头脑。告诉你,解放军打仗全靠政治,国民党部队在几百里路以外,我们就知道他的动静,而我们在他们的鼻子底下睡觉,他们发现不了,你以为这是单纯的打仗?这是政治,是政治支撑着这场解放战争。”他指指自己的头脑,“而共产党就是搞政治的高手,知道怎么用政治手段战胜敌人。我们解放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这里的一切都得服从党的领导,这是要害,你得明白。”郭鹏程眼睛睁得更大了,一脸的迷茫,在他看来,打仗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
张瑜亮无可奈何地摇头,急得在病房里乱窜。郭鹏程见状,试探地问:“那我应当怎么办?”张处长摊出了底牌:“我问你,你现在还想不想继续在部队里干?还想不想为你带来的弟兄的家属做些事?为他们的将来张罗张罗,你回答吧!”郭鹏程没有犹豫,立刻就说:“当然想!”张处长舒展了一口气,说:“那我就明说了,你要想在部队继续干下去,必须得入党,否则,你只能永远当副职,副连长、副营长、副团长,和李强一块儿干,你还能凑合下去,换了别人,你一天都呆不下去,你会自动卷铺盖回老家,即便你自己不卷,也有人替你卷。明白吗?在有些人的心中,你还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土匪。”
郭鹏程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一有重大的事,他的同事们总是躲开他在一边开什么鸟会,常常弄得他满头恼火,经常自怨自艾地恨土匪出身,要不然他也是可以加入进去。现在,照张处长这么说,自己也是可以加入的,于是就说:“那我也加入吧!”张处长说:“说得容易,拜佛呢?想拜就拜。”郭鹏程急切地说:“你们不还是嫌我吧,那你说怎么办?”张处长从口袋里掏出两本书递给他,说:“这是党纲和党章,你先好好看看,弄明白了,愿意加入了,再写一份申请交给你们政委,组织上然后再对你进行考察。”他说着,又看看郭虹,说:“你也是一样。”郭虹听了张处长的话,和张处长相视而笑,弄不明白怎么突然说到她头上,政治在她的脑子里,也是一盆浆糊。
回来的路上,张处长问终南信对司令员的意见有没有考虑。终南信说:“到司令部我能做什么呢?不懂打仗,我的思想和党的政策还有很大差距,也无法去做政治工作。眼下帮助支前民工学习文化是最好的也是最适合我做的工作了,因此,不打算去司令部。”
“你不能这样,不是我夸你,你现在是大材小用,你应当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比如说,像武装运输队这样的建议,像帮助民工扫盲的办法,像制止不量体裁衣而去打蛮仗的错误,这些事如果在司令部做效果就不一样,就像秤砣,砣虽轻却可以拨千斤。”
“你既然加入了部队,就要符合潮流,弄潮儿都是顺着水性弄潮的,想站在干地上连鞋都不弄湿,那会一事无成,与其保持清高,还不如回中央大学教书。革命,会有一些过激,会很残忍,古人都说矫枉过正,说明自古以来就有人爱做过头事,譬如两个人打架,你能说那一拳是对的那一拳是不对的,大的方向对了就行了,不必苛求小节。还有,你也应当考虑入党的事,它和你做有用的人的原则是并行不悖的,进入党内比旁观好,家窝子的话显得亲切,外来人的话,即便是良言往往也会遭受冷眼。”
“你的话是不是和司令员讲的是一个意思,司令员说治世良臣,乱世英雄,英雄好当,良臣难为,钢再好也要火蘸得好。我在琢磨,始终没明白司令员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像司令员也有难言之隐。今天听了你的话,仿佛入了一点门槛,但还未得要旨。”
“有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清楚的,慢慢去体会吧。司令员很担心你,怕你这块好钢断折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现在是战时,只要能打胜仗,怎么说怎么做都可以,这就是英雄好当;将来呢,会不会兔死狗烹、忠言逆耳,会不会谄媚者得意朝廷,谁也说不准,这是良臣难为。我们现在是一言堂,一切都得听从党的需要,有利有弊呀,利在心齐力量大,但一旦错了,祸害无穷。”
“我现在走了,扫盲班怎么办,岂不前功尽弃,那可是他们的希望,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他说。张处长接着说:“放心去吧!扫盲班有我,我不在,会安排其他人,误不了事,这积功德的事,我为什么乐而不为呢?”
“再给我几天时间吧!”他把对郭虹的想法叙说了一遍。张处长沉默不语,过了半天才说:“要慎重。郭鹏程上次来就怀有鬼注意,他想把丫头嫁给你。郭虹对你也有好感,那双眼睛看你都呆痴痴的。”终南信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羞涩起来,封建且保守的时代,被女人喜欢似乎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张处长没有在意终南信的态度变化,“只要不陷进去,就试试吧,兴许是好事。那个指导员可真是块好料子,副连长也是块好钢,可惜喽!是不能再让这些事重演了。”
这夜晚,终南信辗转难眠。入伍快半年了,他觉得自己处处受到保护,仿佛是一个花瓶,给别人欣赏观看的,而自己却洋洋得意,觉得比别人高明,难怪司令员要担心,想到这,他觉得脸火辣辣。
他细细地想,所接触的人,都是具有个性的人,特别是张处长,沉稳干练。想想他和郭鹏程的谈话,那样机智老到,就像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要学到那功夫恐怕没有十年八年不行。自己在张处长的面前是地道的晚辈,张处长却拿自己当老师看待,是什么原因呢?
他觉得自己从父亲那儿受到的影响太多,父亲是富裕的乡村医生,对民众的艰辛没有切肤感受,充满理想式的同情,骨子里有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容易居高临下地看待和帮助处于社会基层的人。而这一切却被自己完全继承下来。想到父亲,不由得看看披衣坐在床上看书的张处长,亲切之情油然而生。
他起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到张处长的床前,说话有些动情:“张叔叔,您是在拿我当孩子待,真心地爱护我,可我却把自己当碟菜,请您原谅我过去的无知。”张瑜亮看着这个诚恳的年轻人,心里感慨万千,把身子往里面挪挪,示意终南信坐下,然后说:“你这是怎么啦,像个孩子似的。说真的,每看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你父亲,从你身上我能看到思平同志的影子,对你,我有双重职责,一是领导,二是长辈,我要对得起思平。”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和你父亲的处境不一样,你父亲虽参加了革命,但实际还是游离于火热的革命斗争之外,可以保持那份清高。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现在不但是靠近,而且钻进来了,那就让革命把你染成一身红吧!否则,革命这头猛兽会把你吞噬。但无论如何,不管将来你怎么红、怎么激进,内心要永远保持纯真和善良,那是做人的主骨,丢了它,人就变得残忍和俗气了。”
他说:“张叔叔,那我明天就去司令部报道。”张处长说:“不是说好了吗?拉郭虹一把。那是一个很好的道德实践,适合你去做,去试试,兴许对她的终生会产生影响。像过去一样,你要保持青年人的理想和热情,还要注意不要让她……”张处长没说下去,他点点头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