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医生终南亮传奇(1)
一九七零年,学识博厚的中学教师肖道琼退休,在家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
退休,顾名思义,就是退下来休息,肖道琼每天除去买菜外就是看书,看书于他而言,则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间,也是有书可读的,《中华书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还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几年下来,肖道琼竟把这浩瀚的史记全部读完,由此,他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有了系统的了解。由于他一生与书为伴,自然能读明白,知道那些书的作者在宣扬什么,隐讳什么。他越读越觉得孔子的语言和思想渗透在每一本书里,渗透在每一篇章的字里行间,原来一套四书五经,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时,全国批林彪批孔子的运动正搞得如火如荼。
虽熟读经史,可肖道琼对孔子却并非完全崇拜,他认为孔子提倡仁和、鄙视农桑,乃富人哲学,说白了是钱多坠了心志,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终南信谈论孔子,述说了这一观点。终南信大为惊讶,“你教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我是总结施东山之死的教训得来的。施东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为他富裕,保住松堂家业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志。南信,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此言非常正确,他有钱,想保住巨大家业,仁和思想于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会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权与钱,他们夺施东山命时不讲仁和,一旦有了钱与钱,我想他们也会倡导仁和,因为他们想保权与钱。”终南信说:“不对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权的。他没有提倡仁和。”他说:“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么想的。反正是历代的帝王,登基后就崇拜孔子,没有哪个号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终南信说:“也许这正是他伟大之处。”他说:“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际,他想回故乡肖家湾看看,人老了有思乡之情在所难免,但他的女婿终南信却劝他不要回去,说几十年没回去,回去了会不习惯也看不惯,弄不好还会扫兴。其实,女婿说得是面子话,内心里是害怕岳父触景生情而伤心伤身。
当年,肖道琼在故乡为集朋友、亲家于一身的地主施东山收尸,惹恼了权贵,被区长李兴国安排陪斩,在法场吓得晕死过去,拉了一裤裆的屎。他醒来后,知道自己处境险恶,急中生智,及时晃悠到阁子上装疯,不仅掏自己裤裆的屎吃,还拿地上的鸡屎往嘴里送,他之所以选择在阁子装疯,是寄希望于阁子附近的保和堂药铺主人终思安。
那终思安乃忠厚聪明之人,内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琼的身边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响上了南京,把肖道琼的遭遇告诉他的侄儿、肖道琼的女婿终南信。
终南信通过在部队的战友郭鹏程救出肖道琼,并在第十中学为他谋了个教师工作,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琼一想起在故乡遭受的恐吓,就颤栗不已,故乡也就成了他的梦魇所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思乡之情又在他脑海里重现,宽厚如母的香涧湖、古朴拙实的肖家湾长街半岛时常在心萦绕,故乡如同初恋的情人,时刻吸引他的心,这种心情,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强烈。
他执意要回故乡,女儿女婿只好听其所便。
在一个和煦的春日,肖道琼携妻登上北去的列车,他们在淮城下车,在淮城饭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汇水的汽车,在淮河边的小镇沫河口下车,步行四十里路,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几经询问,他们找到了终思安家。终思安突见老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着安排住宿,杀鸡刺鱼为其接风。
肖道琼夫妇时隔二十年回故乡,虽不是衣锦还乡,但也够体面的。这体面不仅表现在衣着上,还表现在气质上。大城市来的人,身上总是带着大城市的气息,脸庞白皙透着红润,举动慢条斯理,说话文绉绉,一套剪裁得体的全毛华达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头发,令人望之俨然,以为是哪里来的高干或学者。朱秀兰更让乡人吃惊,人们印象中朴素的农村妇女样子一点都没有了,乡亲们看到的是一个软缎裹身,连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动不动就皱眉头,满身流淌福气的老太太。乡亲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琼夫妇沿着长街往北走。长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为多,旧时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和政治标语,诸如学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琼想,学大寨和肚皮尚能连上边,林彪和孔子离农民就太遥远了,真不知新贵们在想什么。最令肖道琼感慨的是作为肖家湾象征的明朝建筑——阁子也给拆了,据说是学大寨修水利需要砖,大队拿不出钱,只好拆阁子,幸好基础没有拆,还残存一个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见旧时规模。
站在阁子残存的基础上俯瞰香涧湖,肖道琼眼里的香涧湖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湖畔增加了许多灰褐色荒芜的滩地。湖水有些混浊,不见萋萋芦荡,也不见渔船,遑论风帆,触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觉,看不到储存在脑海的诗意画面,肖道琼很扫兴,怅惋地伫立在阁子的废墟上。这可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热泪盈眶的家乡,怎么会是这样?早知如此,还是不回来的好,起码还有个美好的记忆。
肖道琼正准备离去,却看到一个老头蹒跚而来,那人肯头走路目不旁视。他仔细打量,依稀觉得此人是施东山的管家安福。听终思安说此人绝情,施东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产都归他掌管,可他在施东山遭难时躲在屋里不伸头,被乡人起了个“狗不如”的绰号。肖道琼的心里是亮堂的,他没人云亦云,也不会人云亦云,他热情地喊了一声:“安福兄弟!”安福这才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这位昔日东家的亲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号,尽管生产队的计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记分员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仅如此,那些和他孙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见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挂在嘴上。
“原来是肖先生,几时回来的?”安福破涕为笑,显出十二分的热情。肖道琼说:“昨天。”安福问:“住在哪儿?”肖道琼说:“思安家。”安福说:“只有住他家,也只能住他家,别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眼下正是青黄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艰难得很,连稀饭都喝不上。”肖道琼说:“你现在日子过得怎样?”安福摇摇头:“吃不饱也饿不愣。每天两顿能照见人影的稀饭,好在队长是我侄儿,不安排我重活。还能吃得消。”肖道琼惊奇地说:“你都六十好几了,还下地做活?你那几个孩子都哪里去了?”安福叹口气:“都分出去了过了,个个后头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还得接济他们,不下地吃什么?有儿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琼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了在乡下插队落户的三个外孙,他问:“肖家湾有下放知青吗?”安福说:“有,劳动力本来就不缺,要他们来做什么?”他瞥瞥四周,低声说:“唉,造孽,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被那帮子人糟蹋了。”肖道琼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怎能做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儿?”安福说:“人面兽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无非是想招工回城,他们就拿招工表诱惑小丫头上床。”
安福说着,突然转换了话题:“你能见到芳平吗?”肖道琼说:“能啊。”安福说:“你能不能为我说说,让他见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经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东家托付的事老搁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琼问:“你去找过他?”安福说:“去过,去年去的,过了几道岗,费尽周折才找到他。谁知道,他连门都没让我进,站在门口说他和我一样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让我到他家门口,无非是想当面骂我一声狗不如。”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地流泪。肖道琼问道:“那终蕴呢?”安福说:“终蕴要出来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琼隐约知道安福为什么急着要见施芳平。他记得施东山罹难前单独召见过安福,肯定是托付财产的要事,看来安福没有忘记东家的嘱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说:“不要难过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连声感谢。
见安福不停地点头弯腰,肖道琼这才细心观察安福的外貌和衣着:脸上明一块暗一块,明的地方像风干的鱼皮,暗的地方像溅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渍;上身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裤子上清晰可见“日本国”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样。肖道琼不解地问:“你裤子上印字做什么?”安福说:“咳,你有所不知,这裤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盖不了上面的字。尿素袋子还是我那当队长的侄儿送给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这还有一个打油诗呢。”肖道琼笑道:“说说给我听。”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琼一眼,轻声唸道:“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中间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琼鼻子不由得一酸,赶紧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见肖道琼没了言语,以为他文化高肚里装不下这下层的调侃,打声招呼就慢腾腾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裤子,每走一步都发出一次刺啦啦的声音,像一根锯条在锯肖道琼的心。
看着安福离去的身影,朱秀兰说:“怎么穷到这样,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琼没吱声,他知道和妻子说,她也听不懂,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农村和历史上的屯田制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战组织,全国就像个大兵营,农民被死死地捆在黄土地上,他们是向国家奉献粮食的机器。
通过和一些旧时友人谈心,肖道琼了解到,农村的落后,表面上看是天灾和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其实,这里面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种反抗,是对失去自由的抗议。日复一日地重复床头、锅头、田头的路线,谁都会厌烦,像一只装在笼子里的狗,只不过这个笼子大一些。更何况劳动的果实都被别人拿走了,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丰收和歉收对他们都一样。因此,他们宁愿一起挨饿,也不愿出力。
“道琼,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儿插队的地方不会也是这样吧?”沉思中的肖道琼突然被妻子的问话唤醒,他没好气地说:“全国都一样。”朱秀兰几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让他们回来吧,不锻炼了。孬好我们养着。”听着妻子幼稚的话,肖道琼无奈地摇摇头,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