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力量(全文)
长篇小说《香涧湖》节选之二
温柔的力量
一
终南信从苏北救灾回到学校,秘书告诉他驻宁部队有一个师长来找他。他知道张瑜亮也在南京,心里一阵惊喜。
张瑜亮是父执,父亲生前曾和他一道为新四军组织药品,也是他亲自去肖家湾把自己和妹妹接送到新四军部队。后来,他离开部队到中央大学做地下工作,和张瑜亮失去联系,一别就是几年。
张瑜亮是皖南歙县人,他的遭遇很惨,早年,他抱着抗日救国的愿望参加了新四军,皖南事变后,还乡团杀了他一家六口男丁,父亲、弟弟和三个孩子;妻子疯了,不知所终;妹妹被奸污后投河;只有母亲一人存活下来。张瑜亮曾和终南信说过:此仇不共戴天,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天上午,终南信和学校打了个招呼,骑上自行车直奔驻军驻地而来。
见到阔别已久的领导,终南信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他握着张瑜亮的手久久不松。张瑜亮说:“一下子没了你的消息,打听也打听不到,问傅前程司令员和何壁辉政委,他们都推说不知,把我心里急得像猫抓的。直到郭鹏程说到你,才知道你在工学院。(郭鹏程是书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当过土匪,后被改造成为革命军人。)为什么不来看我,是不是把我忘了?”终南信说:“哪能呢,去乡下救灾了,要不我早都来了。”到了办公室,张瑜亮沏好茶,询问了他的近况,终南信说他现在是学院办公室主任,张瑜亮听完后说:“怎能改行呢?建设新中国最需要专家,我现在都想干我教书的老本行。”终南信说:“那有什么办法,组织上这么安排,我反映了,领导就是不采纳。”张瑜亮又问:“你在党内有职务吗?”终南信说:“有,学院党委委员。办公室也是党政合一的。”张瑜亮说:“这很重要,别小看这委员,比副校长还重要。今后无论到哪儿,只要在党内有职务,就说明组织相信你。一旦失去党内职务,你就得小心了。”
终南信说:“谢谢老领导的关心。鲁长河还跟着你吗?”鲁长河是支前运输队的队长,带着一帮人包括他的小儿子鲁承荫和儿媳赵春华从渤海之滨追随部队而来,他的另外二个儿子都牺牲在山东战场,一个在孟良崮,一个在南麻,还有一个儿子也在部队。
张瑜亮说:“还在,不过不烧饭了,我让他管理军马,大小也是个头儿,再过一段时间我让他转业到地方。”他嗓音增高,“你这个小终哪,积了大德喽,你办的那个扫盲班管用了,他们都成了有文化的人,转业到地方,大小都是个领导。要是大字不识两眼一抹黑,只能复员回家种地。马上我派人喊他来,中午一道吃个便饭。”
终南信想起了那次在山东战场因为吃鸡蛋炒辣椒被司令员在大会上指名道姓责骂一通的事,当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从敌人手中抢来急需的药品,医院院长为了感谢,主动用鸡蛋炒辣椒犒劳他们,说来也可怜,八个人总共才用了四枚鸡蛋,可司令员却说张瑜亮在喝伤员的血。他有意说道:“请我吃什么?鸡蛋炒辣椒?”张瑜亮放声大笑,“你这小终,不说水淹七军专说华容道。我把我一个月的津贴都拿出来,南京的馆子随你挑。司令员即便知道也不会说我喝人民的血。”终南信说:“噢,中午吃饭为什么不到你家去呀,上馆子做什么?”张瑜亮说:“我还是单身一人。”终南信说:“张师长,革命胜利了,也应当安家了。组织上没有为你考虑?”张瑜亮说:“考虑过,介绍了几个,我没接受。”终南信说:“条件满高嘛,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张瑜亮说:“找老婆总不能也靠组织呀,靠组织安排老婆,那不就是烧饭的和传种的吗?算啦,现在不谈这个。”他说完又朝着门口喊了声:“通讯员,去把鲁站长喊来。”
他们的话题不由得转入眼下的抗美援朝,终南信说:“我们刚解放,屋子还没打扫好,强盗就来了。我们能打过美国人吗?”张瑜亮说:“我打了十几年的仗,明白打仗是怎么回事。打仗跟小孩子打架一样,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仗能打赢。不过,也只有毛主席有这胆,换了二旁人都不敢,恐怕听说和美国人打仗都会吓得尿裤子。”
终南信听了此话,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来踱去。末了说:“中国有希望了。老子说治国若烹小鲜,那是软弱和退让。治国就应当有大气魄,要有横刀立马的气势,有强人才能有强国,你命都不要了哪个还敢惹你?千疮百痍的中国需要这样的领袖。”张瑜亮说:“对啊,人活着是一股气,国家也是这样,龚定庵说得好:九州风气持风雷。中国就是要有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
终南信说:“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头脑明白的领袖。看看几百年的世界历史,就是明火执仗抢劫的历史,这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不是个人行为,而是一个个国家,他们仰仗着船坚炮利在世界到处烧杀抢掠,先是印度,后是中国,专拣肥的来。他们一边拿刀杀人,一边还念念有词说什么平等博爱自由。看看八国联军所犯的罪行,什么都会明白,可我们身边却有一些人看不清他们的强盗本质,一心向往着西方所谓的民主,做梦都想把西方的那一套搬来。学人家,要学本质,不要学那些花架子。我琢磨了,对这些强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牙还牙,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
张瑜亮看着滔滔不绝的终南信,心中颇有感触,一个文弱书生,看事情怎能这样犀利,他接过来说:“是啊,我们挨打,是因为我们地大物博,是一只肥羊,强盗看了垂涎,如果老是一只肥羊,那就老是被宰。一定得变成一只龇牙咧嘴的猛虎,这样才不会有人欺辱你。”终南信笑了,“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得变成一只呲牙咧嘴的老虎,让人看了害怕。我们应当把最优秀的人派到朝鲜去,狠狠地打击美国鬼子,让他知道疼。”
他们正聊着,鲁长河匆匆从外面走进来,见到终南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终秘书还记得俺,好人哪!”张瑜亮接过话头:“早都忘了,我不去找他,他还不来呢。”终南信笑而不语,鲁长河说:“冤枉了,终秘书不是那样人。”终南信这才说:“大叔,一切都好吧?”鲁长河连忙说:“托共产党的福,托张师长的福,也托你终秘书的福,都好。”张瑜亮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去吃饭。”说完他走出办公室。
终南信问:“大叔,承荫和春华现在怎样?”鲁长河说:“他们现在都在太仓县,大军路过那个地方,地方向部队要人,张师长和我说这儿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就把他俩推荐给地方了。两个都在县政府工作,承荫在民政局,春华在妇联。运输队的人大都分配在苏南这一片,大小都是个官。这可都亏了你呀!”终南信说:“大叔,别说得我脸红。你还有个在部队的儿子呢?”鲁长河说:“抗美援朝去了。据说是九月份走的。”终南信说:“你不担心吧?”鲁长河说:“枪林弹雨过来的人,担心什么?听说那个地方怪冷的,手指头都能冻掉,尿尿都竖起个冰柱,要担心就担心这个。”终南信说:“不要担心,部队自然有对付冷的办法。大叔,祝福你啊,幸福的日子等你呢,赶明个把大婶也接来,一起过好日子吧。”鲁长河说:“部队哪兴带家眷呢?到时候还是回去,老伴也苦够了,回去搭把手,陪陪她过上几年好日子。”他说话的时候,喜悦在眉梢晃动。
终南信笑眯眯地看着鲁长河,心里也漾起一阵幸福的感觉。他很尊敬这个大智若愚的山东汉子,感到鲁长河的经历就是根据地人民的缩影。他们眼光远大、步履坚定。为寻求光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获得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感慨:机遇,如同生命这根长线上的一个个小点,抓住了这个小点,就能彻底改变命运。如果不追随大军,他现在肯定还是渤海边上一个打鱼的。
午饭是在著名的秦淮酒家吃的,饭桌上一共五个人,张瑜亮、终南信、鲁长河、驾驶员和一个陌生的青年女子。终南信打量过去:此人二十四五岁,穿着得体,米灰色的裤子,上衣是鱼白色的列宁装;她皮肤白皙,鼻梁高高,眼睛清澈明辉,平耳根的头发被发卡固定着,根根青丝流淌着女性的妩媚,传统和时代精神在她的身上实现了完美结合。终南信纳闷,这是什么人呢?他瞅瞅张瑜亮,又瞅瞅这陌生的女子。
张瑜亮站起来指着年轻的女子说:“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百废待兴时期,宴请不奢侈,几道富有江南特色的菜肴,量足而味美。畅饮是为了开怀,张瑜亮频频举杯,为相聚、为庆幸、也为祝福,他说:“我初次和南信结识,是在山东的齐长城下,那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地方。接连半个月的大雨,下得人心烦意躁,再加上战事残酷激烈,都害怕熬不过那一关,哪能想到我们会在这秦淮河畔相聚呢?就凭这一点,我们得把这杯干了。”说罢他仰首一饮而尽。
鲁长河看着终南信噗噗笑,终南信知道他笑什么,转过头对汪毓娴说:“你知道大叔笑什么吗?”汪毓娴摇摇头。终南信把自己想逞英雄结果力不从心累倒在烂泥窝里不能动弹的经过诉说一遍,惹得几个人大笑不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诉说着难忘的战斗岁月,诉说着在黑暗中盼望曙光的心理,诉说着对美好前程的期盼。终南信说:“张师长,你猜猜肖家湾的百姓怎么描述共产主义?”张瑜亮让他不要绕弯子。终南信说:“那是一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的是鲜鸡活肉,穿的是绫罗绸缎。”张瑜亮说:“说得好。人生一世,吃喝二字,老百姓讲究的是实惠,你看,他们的共产主义离不开吃穿。”
终南信搞不清楚张瑜亮为什么请这个年轻女子一道吃饭的用意,心里揣摩:是对象?不可能,他们相差至少二十岁,如果他们成亲,南京城肯定会增加一条茶后饭余的笑料;是老乡?听口音是,但眼前的年轻女子应是高成分出身,他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不是一路人;是亲戚?不像,如果是的,张师长肯定会介绍。有一点可以肯定,能在这个桌子上吃饭,关系肯定不一般。
二
张瑜亮沉湎于迟来的爱。
这个可以称之为“午后之恋”的姻缘,于他而言,比误入仙境还要令人惊喜。俗话说: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可这好事他连想都没想就从天而降,而且降下的是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起初,他以为是梦境,眼儿几睁几闭,发现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才认真审视自己。无论如何琢磨,总找不出值得妙龄女郎心爱的理由。胡子三天不刮,镜子里照出的生生一土匪相,下眼皮像个气囊,更不要说鬓角的白发了,到底哪个地方值得人爱?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认为自己现在时来运转,交上了桃花运。他不由得感慨怪兮兮的运气,背时喝凉水塞牙,来时门板都挡不住。
一切都得亏那次英雄报告会。当时,教育局要进行革命教育,到军区要求派一批革命英雄到各个学校做报告。军区把这个任务下达给野战军,张瑜亮由于当过教书先生且又有数次作战经历,被指派为第一批报告人,被派往“重灾区”的第十中学,因为这儿富家子弟多,剥削思想泛滥,是思想改造的重点单位。
张瑜亮的报告题目是《孟良崮战役》。他从战役的背景开始讲起,叙述了战役的准备以及军事调动过程,描述了战斗的激烈和残酷,最后又分析了敌我双方胜败的因素。报告会一开始就引人入胜,他以丰富学识和见解,向全体师生展示了解放军指挥人员的高超组织才干、前线战士的英勇无畏、国民党军队将领的刚愎自用以及他们在危急关头隔岸观火的劣行。特别是把华野领导人陈毅粟裕“百万军中敢取上将首级”的精神诉说得尤为精彩,博得了阵阵热烈掌声。
报告会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特别是那些有头脑、有文化的老师更如洞天豁开。从此,解放军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是土包子,是王猛式的英豪,他们也仿佛亲身切入“扪虱而谈”的场境。这儿是民国的旧都,受国民党影响,对共产党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张瑜亮的报告不啻为一股春风,吹绿了闭塞的心田,使第十中学的师生第一次从正面了解到革命的辉煌历程。报告会后的数日内,师生纷纷通过写信、说体会等方式,掀起了学习解放军英雄的高潮。英雄,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的偶像。
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令人刮目一新的新政和抗美援朝的壮举,像火种,点燃了亿万人民的激情之火,也烧尽旧世界的一切,即便是有价值的东西也难于幸免。革命的残酷没有人敢于提及,受伤害的人也只能暗自流泪,而时代的大潮却毫无遗漏地把他们卷入狂飙巨浪之中,他们也只能在惶恐不安中顺应历史潮流以求自保。十中的青年教师汪毓秀亦是狂潮中的挣扎者之一。
汪毓娴站在欢迎英雄的队列前面,英雄的身姿,她看得最清楚。初见张瑜亮的刹那,她觉得这个人面熟,试图从记忆中搜寻端倪,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越急越茫然。当那一口地道的皖南话回荡在礼堂时,她终于有些明白,但又不敢确定。
报告会的当天,汪毓娴独自一人骑着单车找到了驻军驻地,却被挡在门外。军事重地,哪容得闲人光顾,说不定来人是美女蛇之类。是张瑜亮闻讯亲自到门口迎接,她才得以进入。几句寒暄之后,她单刀直入,询问了张瑜亮的籍贯,从而证实了她的推测。谨慎的她,没有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晚上回来,她失眠了。
他们是同乡,徽州歙县城外鱼梁坝旁,从他们的村庄可以看到举世闻名的太白楼。汪毓娴清楚地记得,张瑜亮是她的国语课老师,她和张瑜亮的大儿子在同一个年级。她还隐约地记得:豆蔻年华的她对这个老师很有好感,觉得这个老师是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少女的朦胧中还真有些浪漫,不乏想入非非。后来,她小学毕业,离开了家乡来到南京寄宿在叔叔家读中学,时间久远,浪漫的情怀没了,但老师的印象却铭刻在心中。
汪毓娴知道张瑜亮家遭受的惨祸,但不知道那是何人所为。假期回家,她向父母问过此事,但父母对此遮遮掩掩讳莫如深。她感到儿时的伙伴对她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敌意。她没有深究,但隐隐约约地知道张瑜亮家的惨祸和自己的父辈有关。后来,她高师毕业,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前程一片灿烂,故乡的往事也就淡忘了许多。
就在汪毓娴风鹏正举的时候,革命浪潮以海啸般的力量冲垮了旧时代的堤坝。改朝换代,使她失去了一切亲人,也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家庭,变成一个备受歧视的孤独人。她惴惴不安,总是担心革命的屠刀随时会砍向自己。颤栗之下,她觉得需要一把能使她免遭风雨侵袭的大红伞。
张瑜亮的出现,使汪毓娴看到了一缕曙光,也诱发起儿时的天真浪漫。张瑜亮单身、有学识、地位显赫,只是年龄大了些。她仔细地权衡利弊,觉得年龄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雪山,英雄和美女结合,年龄不应当成为障碍;与其在悬崖边行走,不如现实些,找一块平坦的谷地安营扎寨。世事总不是那么十全十美,优点和缺点是一个事物的两面,在有情人眼里,白发标志进入了人生的丰收阶段,眼袋是丰满的象征;像张瑜亮这样的人,如果不捷足先得,很快就会变成她人的猎物。于是,在经过这次彻夜失眠后,汪毓娴加紧了步履,希望快速到达目的地,接受大红伞的保护。
在以后的日子里,汪毓娴几乎天天都去军营,以知识女性的典雅、细腻和温柔、感化和滋润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并且从张瑜亮的眼里读出了惊讶、欣喜、疑虑和欣然接受的心理路程。
特殊的恋爱,终于惊动了高层。不是因为年龄的差异,尽管他们完全可以父女相称;不是因为频繁的接触,尽管在那个年代这样会被称之为沉迷色相。革命并不禁止浪漫,也不反对老夫少妻,而是禁止两个阶级的合流,丧失阶级立场差不多就是背叛革命。
军政委严肃地找张瑜亮谈话,希望他站稳阶级立场,不要被地主资产阶级小姐的美貌所迷惑,并说那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张瑜亮不以为然,争辩说自己受党教育十几年,知道什么是立场,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干嘛说得那么可怕。军政委责问他:如果时间倒退三年,这个美女会嫁给你吗?这分明是阶级敌人在新形势下向我们进攻的一种方式。
张瑜亮说:“这恰恰证明我们胜利了,地主资产阶级失败了。不能否认,这也是革命的目的之一。”军政委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你这是什么逻辑?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娶地主资产阶级的女人?你这是反动观点,要受到严厉批判。”他也大声说:“那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枪崩了,党的政策不是说要改造他们吗?”军政委冷笑:“是的,我的张瑜亮同志,你可是改造到裤裆里去喽!”接下来,张瑜亮沉默以待,任凭军政委苦口婆心,他不再说一句话,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又有两次谈话:一次是军长找他谈,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动摇,结果可想而知,以至于军长事后摇头对军政委说:“这小子鬼迷心窍,不见棺材不落泪。”。另一次是军领导班子集体谈话,军长政委副军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七八个人轮番对他进行教诲,他还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军党委拟议对他进行纪律处分,几个方案摆在军首长的脑子里:降职,复原,开除军籍。
关键时刻,军区政治部主任何壁辉过问了此事。何壁辉把张瑜亮叫来并告诉他,给他一个星期的假期,让他回歙县老家看看老母亲,散散心,把这件事冷却一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临走时,何壁辉嘱咐他,回来后首先到军区来,傅前程副司令员想见见他。
三
何壁辉的恩准使张瑜亮深感意外。他几次请假要回乡探视老母,领导都没有批准,因为新政权刚成立,剿匪、维护治安、抗美援朝,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没有片刻的安宁。他于当天就急匆匆地带上警卫员、驾驶员赶回歙县。
瘦骨嶙峋的母亲悲喜交加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老人已没泪水,因泪水已经流尽。老人说:“去年政府就让我搬到这个地方,还指派一个人照料。我心思你快回来了,谁知竟又拖了一年。”张瑜亮说:“妈,孩儿不孝,给家带来不幸,胜利了也没有及时赶回来,让你老盼念。”老人的嘴巴抽缩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是个太岁,就是赢了半个天,能填得平那场祸吗?”张瑜亮仿佛受到当顶一击,半天爬不起来。
张瑜亮在警卫员的拉扯和催促下站立起来,把母亲扶到一个太师椅子上坐下,这才仔细打量母亲:清癯的面容看不出一点喜悦之情,透出的都是苍凉哀怨。他清晰地记得,即便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母亲也丰盈壮实,他不敢相信眼下的母亲竟骨瘦如柴,几乎是皮裹着骨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是复仇的心理支撑着他走完了峥嵘的历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着并且带着喜讯告慰母亲。如今,这个简单而崇高的愿望实现了,母亲却没由此而高兴,依然耿耿于当年的惨祸,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一时却无语表达。
“安家了吗?”母亲首先打破沉默。张瑜亮小心翼翼地说:“没有。还没找到合适的。”老人说:“岁月不等人啊!”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已近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况且还肩负着繁衍的使命,难怪老人要责备自己。
老人缓缓地问:“你这次回来是不走了?”张瑜亮说:“妈,我想把你老人家接走。”老人很快地回答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走了我心不安。吃过饭,去看看你老子、弟弟和几个孩子。”老人的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几乎要凝固起来。
“看来你官当得不小,小包车、屁股后挂匣子的都有,这都是命换来的。官当大了,要做好事,不要像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看看那汪家,残害别人,自己也没落好,一门人给枪冲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是从南京押回来的,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都被野狗吃了。据说他家还有个丫头在外头,也不敢回来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长着眼呢。”
他说:“妈,你老的话孩儿记下了,今生今世决不当狗官。你老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应,还是跟我走吧。要不然孩儿也不放心。”老人说:“有什么不放心,十几年我不是一个人过?况且政府现在还安排人照顾我,也算享你的福。放心去吧,妈的心安了,你要到政府去,替我谢谢人家,得人好处,永世不忘。”
翌日,张瑜亮去了村公所拜谢。村支书是他少时好友,寒暄之后,村支书带他去张氏坟茔祭奠了先父和二个弟弟和三个孩子。路上,村支书指着小河对岸的一片荒凉之地说:“瑜亮,皖南事变后,带国民党兵杀害你父亲、弟弟和孩子的凶手就在狼牙岩被枪毙了,那次一共枪毙了二十几个人,汪家一门就有五个,被判刑的更多,房地产也统统分给了穷人。”张瑜亮抬眼望去,只见狼牙岩怪石林立荒草丛生,一个令人目睹心寒的地方。
在父亲和孩子的坟头烧纸时,张瑜亮的心都要碎了,要不是警卫员及时扶持,真的要瘫软在地。他匍匐在父亲的坟上痛哭,嘴里不停地祷告:父亲,汪家的仇有人替我们报了,你老可以瞑目了。当想起两个壮实的弟弟和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矢头碰地眼睛流血,警卫员害怕哭坏了身体,强行拉起他。村支书也苦心相劝,起先说些大仇已报不必这样伤心之类的话,见没效果,又改口说:“瑜亮,改朝换代杀人、伤人无数,谁让我们赶上了?你这样柔弱,看不出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将!”这激将劝法还真管用,只见张瑜亮擦擦泪水,不再哭泣。
回来的路上,村支书说,据说汪家还有一个闺女在南京教书。张瑜亮问:“那闺女叫什么名字?”村支书说:“叫汪毓娴。我去年见过她,长得不丑啊!定是一条美女蛇。”张瑜亮心里猛然一震,手脚都麻了。
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终于明白何壁辉主任为什么要他回故乡看看,看来组织上早知道了这一切,但又不愿把话挑明,让自己亲身去经历一次,然后再做出决定。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心里却纷乱如麻,不知道何去何从。
接下来的几天,张瑜亮几乎寸步不离母亲,为母亲烧饭、洗衣、洗脚、陪母亲聊天,老人渐渐开了笑容。眼看假期已到,张瑜亮恋恋不舍地告辞。老人把他送到门外,突然拉着他的手说:“知道娘还惦念什么吗?”他说:“知道,你老人家放心。”
返回南京的路上,他看到路边的电话线下,有一只鸟在地上扑乱打转,马上吩咐司机停车。他走过去,抓起鸟,发现它的一支翅膀断了,雨雾天气,鸟儿看不清电线,碰上了。他觉得这鸟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希望能治好它的翅膀,然后放飞。
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医生把鸟的翅膀固定了,然后提拎着鸟笼子去见何壁辉主任。何主任见他提拎一个鸟笼子,觉得奇怪,“你提拎着这东西做什么?”张瑜亮说:“路上捡的,翅膀被电话线碰断了。这鸟蛮可怜的,不把它治好怕难以生存,孬好也是一条性命。”何主任看看笼中的鸟,鸟被伤痛折磨得没精打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何主任怔怔地发愣,不停地用手指头敲打桌面,然后就给傅前程副司令员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副司令员就到了。看见张瑜亮,傅前程很高兴,几句寒暄之后,军人的直率性格就显现出来,“听说你正和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的女儿谈恋爱?”他点头说:“是的。”傅前程说:“想过后果吗?”他说:“想过,大不了复员。”谈话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傅前程和何壁辉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说:“我们可舍不得让一个战将复员,我们倒是想命令你服从组织的决定,离开那条毒蛇。听清楚了,这是命令。”他说:“共产党不是说要改造所有的人吗?你们为什么害怕一个女人?”何壁辉说:“是的,我们有能力改造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但这不是你这种改造方法,在一个床上搂着改造。”
张瑜亮激怒了,他大声地吼叫:“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六岁!难道也让我去找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再说,哪个把我的孩子杀了,我就让哪个替我生出来,一报还一报,这难道错了?”
傅前程和何壁辉似乎被张瑜亮的盛怒触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接着说:“挺不错的理由,有大丈夫气,怕汪毓娴的年轻美貌也是重要的原因吧?你这是熊掌和鱼都想得到。”张瑜亮没好气地说:“你们不都是男人吗?有年轻漂亮的在那儿,谁都不会要又老又丑的。” 这句话把两个上级说得目瞪口呆,他们还没见过有哪个下级敢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谈话在意想不到的气氛中结束,两个首长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何壁辉摆摆手让张瑜亮回去再想想。
张瑜亮拎起那只鸟笼子,气鼓鼓也忐忑不安地走了,心思这下彻底完了,无论复原或者转业,汪毓娴都绝对不会嫁给他,哪个会要一把不能避风雨的破伞,而自己残酷的复仇愿望再也不会实现。出了大门,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淌,他想放声哭,但又强噎了,看来这小娘们不属于我张瑜亮的了,他懊悔,为什么不再司令员和政委面前说自己实实在在地喜欢她。他边走边哭,边哭边想,想着想着突然破涕而笑。至于为什么会笑,且听下文分解。
张瑜亮走后,傅前程说:“这小子的话是男人的话,大兵的语言,充满剽悍之气,不出此言,难以凸现出胜利者的身份。”何壁辉却欣赏他的智慧,说“他请那只受伤的鸟替他说了话,激活了我的恻隐之心,”他又说:“人不能装孬,有些时候就得犯难而上,如果他刚才是一副怂样,怕他的婚事也就泡汤了。他还是有党性的。”傅前程呵呵大笑,“这么说我俩都中了他激将法的计了。”何壁辉说:“这小子聪明,知道他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换上二旁人,别说激我们的将了,我们一瞪眼,怕吓得他裤子都是湿的。”
四
且说那日张瑜亮从何壁辉的办公室出来,泪水夺眶而出,本以为和汪毓娴结婚无望,不由得心灰意冷,他边流泪边想,怎能如此命薄,刚看到一点希望,就被扼杀于摇篮中,当他把二位首长的情态细细回想一遍,突然咯咯地笑起来。他知道自己通过争辩达到了目的,证据是二位首长听了他的牢骚后,先是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这说明他们认可自己的争辩,他也知道傅前程和何壁辉欣赏自己的才干,没这样一层关系,他只有转业的份了,可能还要糟糕,比如复原回家当农民。
张瑜亮得意地提拎着鸟笼子回到宿舍,见宿舍冷冷清清,看这样子像是几天没人整理,桌子上的灰厚厚的一层。他挠挠鬓角,心思这人怎么几天没来呢,莫不是生病了?他匆匆到门卫询问情况,哨兵吞吞吐吐,到底也没说出名堂。他火冒三丈,指着哨兵的鼻子破口大骂,哨兵给骂急了,才说出实情,原来军部在他去歙县的当天就通知门卫不准汪毓娴入内。他虽咬牙切齿,但也没忘向哨兵道歉,接着拿起电话拨通了第十中学。不一会儿,电话那端传来汪毓娴柔弱的声音,他一句话没说完,那边就已泣不成声。
一个小时后,汪毓娴来到部队大门口,哨兵不再阻拦,而是拿起电话通知张瑜亮。张瑜亮三步并成二步前来迎接,汪毓娴又哭得泪人似的,责备说:“走了……也……不打声招呼,看……哨兵那……冷冰冰的样子,还以为你受……受处分了呢。”张瑜亮说:“军队的事,说走就走,况且有些事不能说,这是纪律。”听说是纪律,汪毓娴擦擦泪水不再追问,她是聪明人,知道这几天必然发生了重要的事,而现在一切又恢复如初。她是为寻求保护而来,只要有一把大伞为她撑开,管那些做什么?这些人都是拎着脑袋玩到现在,有着铁一般的纪律,即便去问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如愿。
进了宿舍,看见摆在桌子上的笼子和鸟,汪毓娴问:“怎么养起鸟来了?”张瑜亮说:“我哪有闲心养鸟。它受伤了,救它一下。”汪毓娴说:“没想到你这当兵的还这么慈悲。”张瑜亮说:“带兵的人,要真有慈悲之心,手里拎的都是性命啊!”汪毓娴说:“带兵的人能这样想,那也是士兵的福分。”她边说边拿起水舀子,舀了点水撒在砖面地上,然后拿起抹布擦桌子,之后又掀起被单拿到门外抖抖,一切忙完后,又把煤油炉子点燃,烧上一壶水,这才开始扫地。
汪毓娴忙的时候,张瑜亮坐在一边静静地观看。这是一个可以做女儿的人,年轻美貌复有涵养,娶其为妻,夫复何求?可她偏偏又是仇人的女儿,冤家路虽窄,但怎么也想不到会窄到下脚都难的地步,跟唱戏似的。几个小时前他在两个首长面前说的话,只是他认知的一面,另一面却是他非常爱这个女人,男人爱女人,自然是越年轻越好越漂亮越好越有淑女气越好,这也是枪林弹雨的报答,英雄和美色历来是天然组合,况且他们是爱在前,知她是仇人的女儿在后,反倒使这爱情的滋味更加浓烈,成为任何烹调大师都无法烹制的美味大餐。
汪毓娴忙好后,正好水开了,她又沏了两杯茶,这才靠着张瑜亮坐下来。张瑜亮一把把她搂过来,柔和地说:“毓娴,我们结婚好吗?”汪毓娴的脸微微泛红,“不能浪漫一些吗?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张瑜亮问:“怎么浪漫法?不是要我下跪吧!”汪毓娴痴痴地笑,“哪敢让你这大师长下跪,但求婚总是要的吧,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尊重妇女吗?要娶人家,连求都不求一声,也算是尊重?”
张瑜亮站起来,双手握住汪毓娴的左手,郑重地问:“毓娴,我恳求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汪毓娴温情脉脉地看着他,“我愿意。”说完就偎在他怀里。张瑜亮搂着汪毓娴,像一阵清爽山风掠过心头,涌起透骨的快感,这既有老夫娶少妻的踌躇满志,又有复仇的惬意,他思忖:啊,大丈夫原来是可以这样当的。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嫁给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人。”张瑜亮终于问了憋在胸间许久的问题。汪毓娴迟疑了一下,脱开他的双臂,满脸的认真和诚恳,“因为你像我父亲。”张瑜亮如同被马蜂蜇了一下,马上跳起来。把他和不共戴天的仇人排列在一起,简直奇耻大辱,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比喻。他抓住汪毓娴的臂膀,用力的摇晃,声色俱厉地吼叫:“真是这么想的?”
汪毓娴没在意这异常而粗鲁的举动,脸上依然风平浪静,“是的。在腥风血雨的日子,一个弱小的女子还能有什么企求,保全生命而已。从小跟着父亲,他就是一把大伞,罩着我,使我免受世俗的风吹雨淋。只有在父亲身边,我才觉得安全,才不是一朵任人采摘的花。”张瑜亮觉得这温柔的叙述合情合理,抓紧肩膀的手渐渐地松弛下来,只听到汪毓娴继续说:“你那个报告,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和你一样,都是坚韧刚强的人,只不过他代表的是另一种观念,也就是你们批判的私有制观念,而持这种观念的人失败了。现在,我呆在你身边,也有安全感,不因为你是师长,而是你的人格,是你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人格,这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格,就像我母亲当年托付于父亲一样,难道年龄也应当成为障碍?”张瑜亮听得酣畅痛快,再一次把汪毓娴搂在怀里,闻到她发根散发的强烈的女人味,男人的踌躇和残忍像狂风暴雪夹杂在一起又一次横扫情感的原野。
傅前程、何壁辉不畏忌讳且心细如丝,他们及时表示要参加张瑜亮汪毓娴的婚礼。这使得那些畏首畏尾的人如释重负。军政委主动要求担任证婚人,师政委成了司仪,祝贺致辞的人自然是军长,婚礼也由此变得庄重。所谓张瑜亮的婚姻是国共合作、张瑜亮被糖弹打趴在地上的流言也嘎然而止。政治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大人物一言九鼎,底下的人认为很神圣的事,诸如立场等问题,到大人物那儿,也就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被化解,即便是叛徒,大人物如果不想惩处,也会继续让他品茶议事。所以,尽管立场事大,但在人性面前却不堪一击,人性是一切事物之根本,关键是有人否认它存在,所以才会出现残酷斗争这些背离人性的事来。
喜酒一共只有五桌,四桌是部队上的人,一桌是第十中学的人,终南信的岳父肖道琼因为和汪毓娴同在国语组,也被邀请来了。当终南信把岳父介绍给张瑜亮时,张瑜亮热情地说:“我们是同行,过去我也是教书先生。上次登门拜访无缘会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聆听赐教。”肖道琼说:“张师长和汪老师情投缘合自是佳话,一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鲁长河也来了,按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他参加这只有团长级别的人才能参加的隆重婚礼,可张瑜亮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面对许多首长,鲁长河总有些拘束,一直堆着笑脸,也没敢把自己休妻之事告诉张瑜亮。
当司令员傅前程看见终南信,立即把他招呼过来,让他坐在自己和政委何壁辉中间,“你这小终啊,知道我们到南京了,也不来看看,太清高了吧,嫌我们这些大兵粗糙了?”终南信说:“侯门深如海。想去见你们得经过三岗四哨,吃尽白眼。再说,你们现在军务繁忙,也不便打扰。”何壁辉说:“你看看,不是倒落到我们身上。得,不打嘴官司了,现在怎样?不开心,还回到我们部队来,我虚席以待,政治部正缺个处长人选,那可是正师级。”终南信说:“供职属下虽只一年多,但首长们的品格如灯塔在心,地方终究不如部队单纯,首长不是因为我是书呆子一个把我推出来的吧?”傅前程爽朗大笑:“又是一耙子,耙得不轻哪,只怪你牌子硬,上级要调你,我们也只好忍痛割爱。刚才政委的话认真考虑一下,正师级,和张瑜亮平起平坐,许多人熬了几十年也达不到这个级别。”终南信说:“好吧,回去和妻子商议一下。无论如何,我要谢谢首长的看重。”
新郎和新娘前来敬酒,傅前程着实瞅了新娘一会儿,把新娘的脸瞅得像三月的桃花。何壁辉风趣地说:“不要害羞,军人的妻子面皮薄了可不行,副司令员在政审呢。”惹得满座人大笑。新婚夫妇要到别的桌子敬酒,傅前程把张瑜亮喊来说:“知我者,何主任也。我这眼睛毒着呢,入木三分。善待你的妻子,你小子掉到福窝里了。”张瑜亮正色说道:“感谢副司令员和政委,福分也是你们赐给的。”说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何壁辉听了直摆手,连忙说道:“受党教育这多年,连话都不会说了,你感谢谁呀,得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我们在座的虽然都是九死一生,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能有今天?”张瑜亮满脸堆笑,何壁辉说:“我借花献佛,来,在座的,为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我们带来的福,干杯!”满桌的人顿时站立起来。
傅前程端着酒杯却没往嘴边送,他感慨地说:“不是经历过来的人,谁也无法了解我们这些人的心境。当年,我被逼无路,一把火烧了老财的屋子,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雪山草地不是最难熬的,最难过的是湘江之战,满江的尸体,江水都红了,我真绝望了,哪想到能有今天。所以,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没有我傅前程这样人的今天,没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可能早都填尸沟壑,最好也只能是个土匪。所以,我生是毛主席的战士,死也是毛主席的冥兵,我这一辈子包括下辈子再下辈子都跟着毛主席。来,我们干了!”众人一饮而尽。
何壁辉喝完杯子里的酒,又倒了满杯子端起来接着说:“老傅说的是真话,想当年,苦难如渊,九死一生,何曾想到有今天。我还要补充一点。我读过《四书五经》,也读过《圣经》,《四书五经》是入世哲学,《圣经》是宗教也是信仰。信仰上帝就要绝对服从,不能有任何怀疑,这就是宗教的特点。我们共产党人不信神,可是有信仰,因此我们要绝对的服从党,没有党,我们这些单个的人一事无成,没有共产党这样的严密组织,革命能成功吗?没门!所以,党在我的心中比庙还神圣。张瑜亮,把大家的杯子都满上,为共产党干杯!”
两位首长的话,像春雷一样震撼所有来宾的心。张瑜亮一边斟酒一边思忖,这两位首长说的全是大实话,简直就是自己和郭鹏程的写照,革命不胜利,郭鹏程还是土匪一个,自己弄不好已经横尸路边,这样的话,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讲?天天喊万岁也喊不到点子上,看来我的道行还得练。终南信的感觉却和张瑜亮的感觉不一样,他觉得司令员的话是个人感情,而政委的话简直就是牧师的语言,但实质相同,都是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述说复杂的政治本质:毛主席是民族救星,但首先是追随者的救星,共产党是政党,但也是超宗教组织。
坐在邻座上的教了几十年书的肖道琼见这群大兵的举止,听了这群大兵的话,仿佛进了罗汉堂,聆听了高僧的妙言。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张瑜亮从洞房里取出鸟笼,放飞了那只痊愈的鸟。黑暗中,鸟儿分不清方向,旋转着又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抓着鸟向前走一段路,使自己也容在夜色里,然后用力把鸟往天上一托,那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了。
婚宴结束后,部队的吉普车把终南信翁婿俩送到家门口,他们走进屋,看到肖火凤在灯下看书,知道她在等他们归来。肖道琼说:“火凤,给我们沏壶茶吧。”肖火凤看看父亲,“都这么晚了还喝茶,春茶醉人,不想睡觉了?”肖道琼说:“反正明天是礼拜天,晚起一会儿。”终南信说:“大兴趣正浓,茶我来沏,再陪大聊一会,肚子里酒肉多了,得有消化时间,你去睡吧。”肖火凤点头走了。
“张师长面子不小,参加婚礼的都是儒雅可亲的高官,没有不识文墨的粗俗汉子,特别是那个何主任,足智多谋,幽默诙谐。这使我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难怪共产党能打胜仗,人才济济啊!”肖道琼不停地感叹。
终南信沏好茶,摆好了两个茶杯,“大有感而发,是什么事感动了你?”肖道琼说:“你看,那些人的年龄和我差不多,人家已功名成就,大却一事无成,空长了一头白发,衣冠禽兽而已,自惭形秽哪!”终南信说:“大不可如此自卑,平心而论,你和同代人相比,是成功者,不说你桃李满天下,就凭你的学识和见解,不说是万里挑一,千里挑一完全达到。”
肖道琼说:“你说的不对,大不是自卑,大到目前为止仅仅是为衣食忙碌而已,和动物相差不远,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是衣冠禽兽。”他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穿好,满桌的山珍海味和一头牛面对一片青草有何区别?人生一世,要留一些有益的东西在世上,这才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不枉是一个人。唉!”他发出一声长叹,头儿慢慢地摇摇,“可笑呀,五十余岁,才悟出这么一点道理,失之东隅,可悲可叹。”
终南信被这由衷自省言语触动,不由地跟着说:“既然失之东隅,也可收之桑榆呀。”肖道琼说:“如果苍天能假我以时日,我一定不辜负苍天的赐惠,绝不屈辱了人的称谓。”他把人字说得特别重。终南信问:“大想做什么呢?”肖道琼说:“容我好好想想,肯定是力所能及之事。”终南信从茶壶中倒出半杯茶又倒回茶壶,然后又倒了大半杯递给岳父,自己也倒了半杯,“您老的自省精神值得我学习,也提醒了我,不可混日子,免得老大徒伤悲。”
翁婿二人一边品着茶,一边聊着,话语自然又转入今晚的男女主人,终南信问:“大,
五
张瑜亮和汪毓娴的婚后生活妙趣横生,如料峭春风苏柳枝,严寒里夹带着温暖,又如温水泡茶,兑上几次水方浸出滋味。这一切,皆源自他娶了仇人的女儿。
张瑜亮对待妻子的态度如同咸味牛奶糖。婚后伊始咸味太重甚至呕心,他经常拉着脸,像借米还糠似的,摆放东西手脚都重,有时还骂骂咧咧说一些粗话。偶尔甜的时候,他和颜悦色,那神态像谄媚者,更像舔舐母牛屁股的公牛。汪毓娴见怪不怪,始终如一的笑脸,丈夫咸的时候她是那样笑,丈夫甜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毕竟是大家闺秀,有教养有气质,她知道如何侍奉男人,更知道男人在女人身上需要什么,就像钻进张瑜亮的心里,知道他绷脸的时候想什么,也知道他在和颜悦色的时候想要做什么。就这样,经过几年熬炼,这咸味奶糖里的咸味渐渐谈了,变成了甜味的辅助剂,既改变了牛奶的膻味,也使糖果变得香浓可口。俗话说滴水穿石,说得也许就是张瑜亮汪毓娴夫妇这种情况。
应当说,张瑜亮的生活是幸福的,诚如傅前程副司令员所言:你小子掉到福窝里了。他至今还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简单地瞅了几眼,就看透了了汪毓娴贤的贤淑根性。婚后的前几年,张瑜亮简直是一刺猬头,在家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还经常摔摔掼掼。无奈汪毓娴始终以笑脸对横眉,他推倒了茶杯,汪毓娴扶起来,抹去桌面的水,再给他泡上一杯,有时还会说上一句:心里有闷,发出来就好了。装腔作势的张瑜亮尽管脸还拉着,心里却充满愧疚。即便他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围着汪毓娴转时,汪毓娴也不乘机发难,而是柔情似水地温情一番。
其实,张瑜亮佩服傅前程的火眼金睛,没有佩服到点子上。傅前程不是孙悟空,哪有火眼金睛的本领,他在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事物。改朝换代,失势的阶级不愿遭受毁灭,生存的法则不得不改变,既然依附于男人,就得把这个男人服侍好了,进而感化他、同化他,让他在温柔乡中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变,这是大智慧,为困境中人所常有。
贤惠的女人都勤劳。张瑜亮在家是连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大事小事都是汪毓娴一人忙,但家里却被她拈得井井有条,不但如此,她还把家布置得极有品味,一个盆景、一束插花、一幅西洋画,甚至连一个酒瓶,在她的摆弄下都富有布尔乔亚情趣。张瑜亮嘴上虽从未赞誉,但心里却欣赏妻子的文雅情调。后来,孩子渐多,尽管顾了保姆,还是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汪毓娴有时也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家里还是被她摆式得温馨得体。张瑜亮的衣服整洁、皮鞋晶亮、两手白嫩,哪还像扛过枪的?每天到家,汪毓娴总是把洗脚水打到跟前,有时还帮他蜕去脚上的皴皮。
福窝里的张瑜亮心里却不怎么幸福,他是自己酿苦酒自己喝。功名和美女是男人的两大追求,我们可以把功名理解为社会欲望,美女为生理欲望。张瑜亮的社会欲望却不强烈,起先,参加革命打鬼子是自觉意识,是面临民族危亡时的本能反应,没掺杂一点私欲,还乡团的屠刀使他的革命征途成为一条不归路。从此,他的小小愿望和领袖的伟大宏图捆绑在一起,经历了腥风血雨的历程。
胜利了,鲜花和捧场帮助他理解了社会欲望的内涵,他这才踌躇满志、心安理得地接受功名给他带来的喜悦。当汪毓娴主动投入张瑜亮的怀抱,他的生理欲望也得到了满足。汪毓娴是仇雌的女儿,曲意侍奉自己的本身就是一种满足,不仅如此,他还要通过汪毓娴为自己传宗接代,在他看来,老子造孽丫头还债并没什么不公,但他并不以此满足,他经常从肉体上(实际也是精神的)虐待汪毓娴,即便春宵一刻,也不忘肆意折磨,就像嫖客对待烟花女一样令人难于启齿。然而,张瑜亮却是爱汪毓娴的,爱她的青春美貌,爱她的布尔乔亚气质,兴致高昂的时候,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甚至觉得现今的生命都是汪毓娴给的。因此,他狂暴、虐待她时,一方面是兽性的满足,而另一方面却有深深地负罪感。她是妻子,是年轻得可以做女儿的妻子,是全心全意接受自己庇护的妻子,更是自己孩子的母亲。欺辱一个爱着自己把自己当成终身倚靠的人,不是罪过吗?虐待和爱,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一直伴随着张瑜亮走过将近十年的人生路程。后来,随着时间分分秒秒流淌,张瑜亮的心理坚冰也被汪毓娴的和煦春风逐渐溶解,他们这对老夫少妻开始了和谐的生活,曾经的虐待演绎成犯罪的感觉,成为一块心病久久地压在张瑜亮的心头。
老年的张瑜亮十分安闲。他带职离休,从军长的位置上退下,但还享受在职军长的一切待遇,这可是人人都羡慕的高规格享受。他有五个儿女,前面两个都是儿子。他的本意是既然被汪家杀了三个儿子,就让汪家的女儿再替他生三个。谁知,下面接连生了三个女儿,他认命了,看来老天吝啬,降福于人,从不给十分。
如今,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大儿子已三十多岁,在部队上工作,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二儿子在北京的一个部委工作,是一个老干部的乘龙快婿;大女儿去年刚结婚,她和女婿是同学也都是地方上的干部;二女儿在北京的一个研究所,正在热恋中;小女儿汪婕今年二十六岁,女承母业,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在一家重点中学教语文。
汪婕简直就是汪毓娴身影的重塑。看到小女儿,张瑜亮就感叹上帝的造化神功,她不仅长得像母亲,说话像母亲,甚至连性格也像母亲,具有优秀女性的一切优点:文雅、贤淑、漂亮。老夫妻俩视小女儿为掌上明珠,张瑜亮曾对妻子说:“谁要娶了我们这宝贝女儿,就算掉到福窝里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在重复傅前程司令员的话。
这些日子,汪婕被一所夜校聘请去教授美学课。她有一个同学在夜校教授古典文学,夜校开设美学课,需要兼职教师,同学推荐了她。每个星期讲授两堂课,时间是星期六,两堂连起来讲。
一九八零年代,是知识走俏的年代。文凭是升官的阶梯,一个本科的毕业证书比同等体积的黄金还要值钱。人们荒废久了,渴望学到新知,希望用知识做撑杆进行人生历程的腾跃。但也有些年轻人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知识亟须学、什么暂不需学,只要觉得新鲜就去学。因此,听汪婕讲课的人很多,一是因为美学课陌生,听起来新鲜,再之,汪婕的课讲得生动,兼备知识性和趣味性。她能从德国的鲍姆嘉通说到费希纳,从柏拉图说到康德,再从司空图说到李渔。在课堂上,她旁征博引、厚积薄发,结合古典诗词和现实生活把审美经验和审美心理讲述的条分缕析、简洁鲜明。一时间,汪婕的名声不胫而走,以至于夜校的周围群众都知道有一个美女在教美学,每到星期六,听课的和看人的把一个大教室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连窗外面都站满了人。
由于在外授课,每逢星期六,汪婕回来的都很晚。母亲有些担心,父亲却不以为然,说“严打”都拉了好几网了,坏人被拉得差不多,没什么可值得害怕的。其实,父母的担心纯属多余,汪婕每天晚上都有白马王子为她保驾护航,这个白马王子是她的校友,外语系的,比她早两年毕业,在外贸局工作,有着令人产生遐想的前程。
一九八六年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像往常一样,汪婕讲完课,收拾好讲义本,背上挎包和白马王子一道姗姗而行。他们边说边笑细语切切,沉浸于浪漫憧憬着未来。江城静谧的深夜里,行人稀疏,路灯忽明忽暗,正是恋人情浓时。当他们走到一个小山坡的密林旁,突然从松林里窜出几个人,不由分说架起汪婕就往松林里拖,汪婕惊恐地对白马王子喊道:“救我!”白马王子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中一个歹人扬起拳头对他说:“还不快滚!找死啊。”白马王子一溜烟跑了,松林里传来汪婕的凄厉呼叫。
这时,一个黑影从后面追入松林,黑影边跑边喊,:“有人强奸,快来救人呀!”呼声惊动了巡夜的联防队员,他们喊叫着从远处奔来,歹人仓皇而逃。当黑影人看到汪婕下身裸露躺在地上时,马上侧转身,脱下自己的风衣让她赶快穿上。汪婕的裤带被剪断,裤子被扯烂,羞愧难言,蹲在地上不起来。黑影人又脱下自己的裤子递给她,汪婕慌乱地把黑影人的裤子穿上,之后在联防队员护送下回家。路上,汪婕用风衣领子紧紧遮住脸,不让人知道自己是谁,当她远远地看见部队干休所的大门,就坚持联防队员不要再送,只身一人走进大门。那黑影人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到汪婕走进大门后方才离去。
后来,汪婕在父亲的警卫员护送下又到夜校上了两次课,就以其它原因推辞了这个兼职的差事。她没寻找救她于危难的黑影人,只把那风衣和裤子洗好,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
六
一天,汪毓娴觉得身体特别不适,说要到医院看看。胸部隐隐作疼已有很长时间,但她都没在意,一直到疼痛难忍才提出到医院。张瑜亮陪夫人来到医院。医生在做了仔细地检查后,说有的化验单没出来,确诊不了是什么病,就让他们先回去。临走时医生私下对张瑜亮说:“张军长,汪老师身体不方便,明天来拿化验单你不要让她来了。”
第二天,张瑜亮一人来到医院,医生郑重地对他说:“张军长,汪老师是肺癌晚期,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张瑜亮像遭受雷击,神经麻木站立不稳,医生扶他坐下,半天才缓过气来,“还能开刀吗?”医生摇头,“左肺几乎全部阴影,汪老师真能忍?”这话如同踢了张瑜亮的疼孤拐,他顿时泪流满面,“只见她经常揉胸口,也没关心过一次,怎么这么大意呢?”他拍了一下桌子,“我对不住她呀!”医生说:“赶快到医院对症治疗,可以减轻一些痛苦。”张瑜亮说:“怎么告诉她呢?”医生说:“就说是胸膜炎吧。”
汪毓娴住进了医院,张瑜亮整天都陪在那儿,家中的一切都交给保姆照料。部队上的大儿子和媳妇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并且把两个孙子也带回来;二儿子一家子和二女儿带着未婚夫也从北京回来。汪毓娴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在医院了住了几天后,汪毓娴除去胸口疼痛没有变化外,其它不适症状都有所减轻。这天晚上,一家人都在医院,汪毓娴说:“瑜亮,趁孩子都在,我们全家回歙县老家看看怎样?”张瑜亮略微思考一会儿,说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吧。汪毓娴说我想现在就去,她长舒了一口气,“回家的愿望都几十年了,一直忙着,没抽出时间。这病也不知什么时间能好。万一好不了就去不成了。”张瑜亮听妻子这么说,就赶紧说:“那就去,明天就走。”
第二天,一家人乘坐一辆崭新的依维柯向歙县进发。四月的江南,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汽车穿行于青山绿水之间,只见山间白云缭绕,山谷流水淙淙,一片诱人景色。经过几个小时的运行,汽车驶进了古徽州的地界,苍翠陡峭的山下,新安江蜿蜒地流淌,江畔的小平原上,散落着片片徽式民居;山村旁,石板桥时而凸现,桥下,白鹅引吭高歌,吴牛悠然自得。,当别梦依稀的故乡山原时隔三十几年后陡然呈现在眼前,汪毓娴不禁热泪盈眶。
汽车驶进歙县城关,开进了县委招待所,张瑜亮本准备第二天再去城外的渔梁坝,无奈汪毓娴坚持立刻就去,一家人将东西放下就匆匆出了城。当时正是夕阳时分,渔梁古镇像被金色晕染,一如皇宫般的灿烂,过了练江桥,故乡呈现在眼前。面对魂牵梦绕的故土,汪毓娴跪下来,双手和额头都贴在地上,泪水潸然而下。她伏在这多情的土地上,心思三十六年时间,几千个日日夜夜,渴望的就是这一刻,来得尽管不易,但究竟来了,长辈地下有知,应当原谅女儿的不孝。
几个孩子不明白一向持重的母亲为何如此动情。见母亲的身体不停地抽搐,大女儿要去搀扶,却被父亲制止。过了三四分钟,张瑜亮约摸妻子累了,就走过去搀扶起妻子,说珍重身体要紧。汪毓娴倒也听话,就势站起来,她说:“到婆婆的坟上烧一次纸吧,唉,我这媳妇一生未见过婆婆,白让婆婆挂念了一场。”张瑜亮听了,就带着一家人走向母亲的墓地。
山谷平原狭窄,各家坟茔离村头不远,见一群人从村庄穿过,村民好奇,站在门口观望。当一家人跪在张母的坟头,村庄里人知道张瑜亮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其中也有已赋闲在家的村支书。祭扫完毕,张瑜亮和老支书以及村民一一握手、互致问候,老支书见汪毓娴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张瑜亮随即把妻子介绍给乡人,当说出妻子的名字时,老支书疑疑惑惑地问是不是汪财主家的小姐,张瑜亮点头。乡人惊讶得目瞪口呆,特别是老支书,他如同炸雷贯耳,眼睛睁睁闭闭,不相信眼前人就是被镇压的汪财主的女儿。张瑜亮怎么娶了汪财主家的小姐?他和汪家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呀!村民们看着这个当年的地主小姐,再看看他们的一群儿女,如堕五里雾中。面对迷茫的乡人,汪毓娴面带微笑,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身边,犹如青松下的藤萝,在夕阳最后一道余辉照射下,他们的脸上泛出桔红色的光彩。那老支书毕竟没经过枪林弹雨,哪理解英雄胆识,只记得当年张瑜亮祭奠亲人时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他认为现在的张瑜亮背叛忘本,愧对死去的亲人,他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张瑜亮也没去追,心思即便追回来,又能做如何解释,“汪家人杀了我的孩子,我就让汪家人为我生出来”这样的话他还能说得出口吗?
这一切,都被几个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回来的路上,汪毓娴绕路走到一个荒凉之地,这儿满是獠牙般的乱石和疯长的霸王草。张瑜亮知道这地方叫狼牙岩,是历朝历代砍人、枪毙人的法场,汪毓娴的父亲和叔叔们均在这儿被政府镇压,连尸体也没人收葬,后来其母也在这儿自杀。张瑜亮想阻拦,但又不忍心,将死之人,且是祭奠父母,怎么阻拦?几十年夫妻鹣鲽情深,脸面已是不薄,随她去吧!
汪毓娴停下来,她从汪婕的背包里取出一些冥币,放在路边并亲自点燃。张瑜亮示意小女儿帮助母亲,自己却转过身去,无奈地仰望天空。张瑜亮看到旋起的纸灰轻扬直上,飘荡在夜幕即将落下的天空,他胸间翻起一股类似十全大补膏的味道,他不知道这冥币是否真的能被死者收取,如果真的能被收取,他觉得自己已失去仰天俯地的资格,更无颜面对远处坟地上长眠的八个亲人的亡灵,倒不如此刻被雷劈了。
当天晚上,张瑜亮等汪毓娴熟睡后,来到大儿子的房间。几个孩子都没睡,齐聚在大哥的房间,等待父亲到来。张瑜亮扼要地把汪毓娴的身世和遭遇诉说一遍,几个孩子听了,面色凝重沉默不语。过去,张瑜亮从没在孩子面前说过妻子的家史,今天他之所以说,是因为孩子们看到母亲回乡时的反常情态,向父亲提出要求,希望能知道内中隐含的真情。
大儿子是团政委,专门管头脑的,思想自然复杂些,他没轻易放过父亲,又要父亲讲述自己的家史。张瑜亮本意不愿说,但在大儿子的“难道我们没有了解自己本源的权利吗”的追问下,张瑜亮只好如实地讲述了。几个孩子听了,同时睁大了眼睛,感慨于父母分别来自形同水火的家庭,一个革命英雄,娶了杀害自己全家的仇敌的女儿为妻,听起来简直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惊骇之余,大儿子问:“爸,你和妈妈交流过这些吗?”张瑜亮摇头说:“我们都知道这些,但都刻意回避。”大儿子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你常常发脾气、掼东西。每当此时,妈妈总是搂着妹妹,眼睛里含着泪,根源都在此吧?”张瑜亮见儿子揭了自己的伤疤,就没好气地说:“你和你妻子是门当户对,你们磨牙不?”大儿子呵呵地笑了:“你看,踢到了疼孤拐不是?连忙要把我嘴堵上。”二女儿是个刀子嘴,她的话有些阴阳怪气:“我们这个家挺特殊的,国共合作,剥削阶级和无产阶级合流,像金大侠的小说,一笑泯恩仇。老爸,你的本事大着呢,那个年代,你能庇护着妈妈还一步一步往上升,不容易啊!”张瑜亮一本正经地回道:“奉承人也酸不唧的,什么国共合作,什么阶级合流,人心都是肉做的,是人都想活得好,这才是本质。”大儿子说:“人心都是肉做的,这才是本质,这话说得多好啊!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温柔的价值在她身上实现了最大化,她把爸爸感化了,同化了。张家和汪家化干戈为玉帛,这是妈妈的功劳。”张瑜亮表面上对大儿子的话不置可否,内心却承认他说得对,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不共戴天的仇恨,在一片温柔的细雨中化解了。
一家人回到南京后不久,在外地工作的几个孩子纷纷离去,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个个孩子和母亲告别的时候,都强颜欢笑,泪往肚里流。在他们临别前,汪毓娴要求照了全家福,说是以后都在一块的时间不会太多。
时间一天一天耗着,汪毓娴的身体一天一天垮下去,张瑜亮每天都陪伴在医院,好赖医院的条件好,饮食比家里丝毫不差,他的身体也未见变化,但毕竟老了,又承受着精神和时间的双重压力,人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一天,妻子突然对他说:“瑜亮,好几个月了,终南信夫妇也没来,是否请他们来一趟?”张瑜亮说:“你生病了,请人家来做什么?” 汪毓娴说:“挺想她们的,请来说说话还不行吗?”见妻子说得可怜,张瑜亮马上就起身去打电话。
电话打出不到半个小时,终南信和肖火凤就风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肖火凤见汪毓娴瘦得脱壳,不由得一阵心酸,埋怨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也能常来陪陪你,虽去不了你的病,却能减去一点寂寞。”汪毓娴说:“医生只说是胸膜炎,本以为个把月就好了,谁知拖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转。”肖火凤说:“会好的,马上就好了。”汪毓娴苦涩地笑笑:“那就好了。”终南信和张瑜亮互相看看,传递的都是忧郁心绪。
寒暄之后,汪毓娴问:“几个孩子都好吧?”肖火凤说:“两个在美国的来信说都好,反正也是鞭长莫及的地方,随他去吧!北京的那个和上海的那个也还好。”肖火凤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不愿在别人面前提及明源,觉得他让自己丢脸。汪毓娴见肖火凤没提明源,就问:“明源怎么样?”肖火凤说:“那个不争气的现在倒是还好,安生喽,我看到这孩子就揪心,都三十好几了,前两天他们单位的人要给他介绍对象,条件蛮好的,他高低不同意,我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样的人,也可能他心里装着人了。”终南信插嘴说:“明源现在争气了,上个月拿到本科文凭,又被提拔为副科长,可火凤还不满意,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说,天天还是绷着脸。”说完了,他不满意地瞅了妻子一眼。肖火凤头也没抬就回了丈夫一句:“我看你是老病又犯了,还不知道怕!”张瑜亮见他们夫妻闹闲气,笑嘻嘻地说:“明源够争气的了,火凤也是恨铁不成钢,慢慢来,我看这孩子是大器晚成。”
他们正说着,汪婕从外面走进来,她先招呼了终南信和肖火凤。肖火凤看到汪婕亲热得不得了,就像见到久没见面的孩子。汪毓娴开心地笑了,“看你娘俩亲热的,我都嫉妒了。” 肖火凤得意地昂起头,“我们是娘儿俩,不知怎的,我见了这孩子,比见我家的青岚还要亲。”汪毓娴说:“赶明个过继给你算了。”肖火凤说:“还用过继吗?现在就是的。”她们只顾说话,没注意汪婕已是满脸绯红。
终南信夫妇坐了个把钟头就告辞了,张瑜亮和汪婕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大门口,肖火凤忍不住哭了,哭得好伤心,汪婕自然也泪涟涟,终南信握着张瑜亮手说:“想开些,只能想开些。”张瑜亮凄婉地说:“南信,我对不住她,我欺负了她那么多年。”终南信说:“什么事情都有个过程,你不也对她好了那么多年吗?毓娴她会理解。”张瑜亮点点头。
这天晚上,汪毓娴让丈夫回避一下,说她希望单独和女儿谈一会儿。张瑜亮迷茫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去到医院的中央花坛。汪毓娴拉着女儿的手,“妈妈的时日不多了,想和你谈谈。”汪婕泪流满面,“妈妈,你知道了?”汪毓娴说:“在你哥哥和姐姐都从外地回来那刻起,我就知道了。再说,医生每天给我打杜冷丁止痛,我难道不知道吗?你爸瞒着我,是怕我挺不住。”
汪毓娴说话很吃力,但坚持着,她边抚摸女儿的手边说:“你哥哥姐姐都不要我操心了,只有你还让我挂念。妈问你,你衣柜里的风衣和裤子是不是终明源的。”汪婕猛然抬起头,惊奇地问:“妈妈怎么知道?”汪毓娴说:“那里不是有一个课堂笔记本吗?上面写着他的名字。”汪婕点点头。
汪毓娴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汪婕说:“拿不准,他年龄比我大七八岁,又是结过婚的人,还有前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汪毓娴说:“你在犹豫,说明你心里有他。”汪婕点点头,“心里乱得很。”汪毓娴说:“可以给你提个醒吗?”女儿又点点头。汪毓娴说:“年龄不是问题,你爸不是比我大二十几岁吗?大有大的好处。结过婚也不完全是坏事,可以有比较,再说又没有孩子拖累,这就少了一个重要障碍,也省去日后许多麻烦。有前科值得考虑,你们是否可以交往一……”汪毓娴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疼痛,脑门很快出现豆大的汗珠,汪婕赶快把医生喊来,医生吩咐护士给她注射了一只杜冷丁。这时,张瑜亮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进来。汪婕抽泣着说:“爸,妈什么都知道了。”张瑜亮推开女儿,伤心地坐在妻子旁边,两手握住妻子的右手,嘴里不停地叨念:“挺住,挺住。”汪毓娴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哭得泪人似的女儿和苍老的丈夫,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天夜里,汪婕不敢离开医院,守护在母亲的床前,趁爸爸没注意,她伏在妈妈的耳边说:“妈妈的话我知道了。”汪毓娴欣慰地笑笑。到底是年轻人瞌睡多,到了夜半三点钟以后,汪婕开始迷糊,朦胧中,她听到父亲细小的声音:“毓娴,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十几年,几次想说,但又没勇气,看来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她又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说吧,我听着呢?”
“我之所以娶你,一方面是爱你,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复仇,就想让你——
汪毓娴似乎有了精神,声音也有了力气:“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替我父兄受难,难道不应该吗?折磨我能使你愉快,我愿接受这样的折磨,你对我父兄的仇恨,也就在折磨我的过程中慢慢地消解了。再说,折磨我,狂暴我,那也是一种爱、一种激……”她觉得胸口非常疼痛,停顿了话语。
张瑜亮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我向你忏悔,特别是我那让仇人的女儿为我传宗接代的想法,这是一种罪过;还有在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诚心折磨你;我祈求你的原谅。”他边说边流泪。汪毓娴说:“我原谅你。”她停顿了一回,又强撑起精神说:“你能原谅我吗,我为你繁衍了后代,你也为我繁衍了后代,三个女儿不是两个都姓汪吗?他们既是张家的后代也是汪家的后代。再说,没有你的庇护,我不知道要遭多少罪,我父兄的在天之灵也应感谢你,感谢我的丈……”她没有气力说下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汪婕的眼睛似睁似闭,两只耳朵机灵地听着父母生死之别的对话。
不知过了好长时间,汪毓娴的手又动弹了一下,张瑜亮听到妻子微弱地说:“把小婕那天晚上……穿回来的风衣和裤子……给终明源送去,……让小婕和他交往一段时……间。……终家是……好人家。”朦胧中的汪婕听到此话,猛然惊醒,和父亲递来的迷蒙眼光不期而遇。张瑜亮还是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说了句我听到了,他刚说完话,就觉得妻子的手突然柔软,他脑际顿时掠过一丝不安,轻轻地呼唤:“毓娴,毓娴,听到我说话吗?”汪毓娴没有应答,他又轻轻地拽了一下妻子的手,妻子没有回应,他知道妻子已经去了,顿时哭述道:“毓娴,……你可要走好,在那边……等着我。”
床那边,汪婕的哭声像撕裂布帛的声响,凄厉而悠长。
(本篇完·欢迎看下一篇《名医终南亮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