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必然性从哪里来 （四）

再说一遍：历史必然性的着力点是在未来。说以往的事情有啥意思呢，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概率百分之百。我们没法改变历史，除非在穿越小说里。但我们可以自由地改写历史，这个可能性倒是永远开放。毕竟过去的都已随风逝去，死无对证。为啥要费力改写历史呢？多半是为了让历史可以更好地配合未来。

历史必然性其实在说未来可知，不管是已知还是尚未知，但有办法为之知。怎么知呢？将脑袋转一百八十度，回首看着历史就知了。所以历史学注定是个指鹿为马南辕北辙的操作。去掉那些极端的如上帝之手自撸的说法，历史必然性大致分为两派。其一为理性分析派。这一派人为历史发展有其内在机制和边界约束，限制了未来的可能性。具体细节不可测，但大体方向可知。

理性分析派一般有客观依据。比如地理环境决定论等。马克思处于资本主义高速发展阶段，观察到“一天等于二十年”。有理由认为未来会加速发展，社会制度变革不远矣。但一直加速下去有大问题。不远的将来有一天，“吡”的一声，一年所需要的所有东西都造好了。剩下365减一吡的时间，人类是用来打架呢还是打炮呢？打炮多了有大问题，人口会呈几何级数增长。马尔萨斯出来分析生活资料只会呈算术级数增长。两个轮子的直径相差太大，历史的小车你推下去只会不断转圈。打架倒可以死些人，人类将来就是打炮和打架交替着来。现代版的有七十年代的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还有全球变暖论的推论，奥巴马的“中国人都过上美国人的生活不可思议”等。

另一类我称为历史经验论。原因是这一派不从历史之外找依据。他们纵观上下五千年，在历史中发现了明显的规律和模式，并相信这些规律和模式在将来依然有效。不仅历史学家，业余票友和普通人持这种看法的更普遍。听听给这些俗话说就知道：太阳底下无新事；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有常损有余而补不足；不一而足。。。至于为什么相信过去发生过的在将来一定会再发生，大概凭信心吧。这一派有些像股票分析的技术流。。。对了，你们这么聪明，不去炒股可惜了。

股票技术分析将历史价格连成一根线，于是就有了用武之地。历史天然是按时间线条串起来的，自然有很多人觉得可以看出规律和趋势。我见过的最强信心，是将人类简史直接接上时间简史：如果有足够的计算能力，人类全部历史在宇宙起缘大爆炸后就能计算出来。其实有能力，也只能是个幻想。数学不在世界中，它是对世界的虚拟。只有数量，没有质量。而且，计算要有“有意义”的结果，不光是计算能力和输入数据，更重要的是有算法、程序、模型。这意味着已经肯定并推导出世界运行规律，也就不能循环证明历史必然性。后来从“三体”难题到“蝴蝶效应”，都说明一件事，相互作用的变量多了无固定解，连范围控制都越来越难。即使你咬定有规律，但可能解太多相互差异太大也会让“必然性”失了立足之地。

但人类依然对必然性有信心。数学的逻辑性过强，不利于“从总体把握”，我们只需要混沌解。历史是连续发展的，我们知道了过去，就知道了初始输入条件，从而就能掌握未来的基本趋势。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性的第四个来源：因果逻辑链。只要因果链条完备，虽万世，可推知也。

历史学是人类进入农业社会后期的副产品。长期的农业实践，让人类逐步建立和清晰了时间这个概念和感受，从而意识到如果能建立一个完整的时间序列，也许可以一直追踪到终极问题的起缘，人类命运就能够理解了。在农业社会里时间序列和因果关系一直是纠缠在一起的，这种混同至今影响着历史的编写和解读。对古代人来说，存在着严格一一对应的因果，因果凭时间序列就能被确定，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般天经地义的。今天的各种简史，都简得只剩下一条没宽度没重量的自圆其说的因果逻辑链条。再完备的历史，也不过是在那个煽动翅膀的大蝴蝶边上，添上几只小蛾子。蝴蝶被称为“主要因素”，蛾子则是“次要因素”。读历史，根本想不到我们这个地球上，时时刻刻都有不止亿万只蝴蝶在飞。

因果关系的毒瘾是如此之大，人类不惜创造出各种神鬼来也要将链条补全。“第一推动力”与人类距离几百亿年，今天还有人为此睡不着。直到18世纪，写了《大不列颠史》大卫·休谟才从哲学上提出了怀疑。他认为因果关系只是人类的一种心理习惯，不能证实为自然本质。我认为人类之所以如此依赖因果逻辑，是因为人脑思维能力的局限性。设想如果是每件事都有五千以上的相关触发点，每个原因的影响力大小都不一样，却没一个的影响力超过1%，它们之间还不停地相互作用彼此消长。。。我们的脑子立马崩溃了。用因果逻辑解读历史的好处就是不用定量还能排除众多的“次要矛盾”。抓住了“一系列主要矛盾”，历史的必然性自然而然“显现”出来。

休谟生前就是异端，对因果的质疑也一直被多方驳斥。但历史经验主义的“必然性”却逃不脱，因为休谟的质疑点就是“经验”。一灯网友说我这样怀疑下去，自然科学的结论也站不住。这里要辩解一下。自然科学的实验观察，是可重复的。有些实验还是可以封闭环境限定条件的。可以通过重复实验估算结论的可信度。但人类总体历史只有一个并只发生一次，不适用于归纳法。当然有人说历史也有不同地区不同朝代的，可以算多个。但我目前见到的历史必然性，都是指整体上宏观上的，没有专对小范围的，甚至 “事事必然”的。先不说这些地区和王朝，是不是可以比较的独立事件并有同样的内外部环境，推论证明起来越具体难度越高。即使是初始状态高度相似，只要有丁点不同，依照蝴蝶效应，进程和总体效果就面目全非。反之则不然。在历史的必然性问题上，证明了再多局部和细节之必然，也没帮助。

丢失一个钉子，坏了一只蹄铁；

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

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

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

好靓的因果链。俗话说烂船也有三斤钉。历史中有几根？想必很多人都能肉肉地感觉自己手心里捏牢了那一根关键的钉钉，所以信心满满历史逃不出我掌握。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