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了
母亲老了
最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视频。一对五十几岁的夫妻住在儿子家，与儿媳产生了摩擦。留下一封信，含泪离开。信写的很苍凉。音乐悲呛，步履蹒跚。结尾处儿子媳妇追到了父母等车的车站，双膝跪地，恳求父母不要离开。妥妥的大团圆煽情剧。
看完这段视频，心里涌上无数个问号。五十几岁很老吗？老到不能独立生活吗？老到需要儿子媳妇每天陪伴吗？难道他们不能享受自己的世界吗？
由此，便想起了母亲。
母亲七十一岁父亲过世后，一直独自生活。每天清晨把家里的家具和地板，擦拭的一尘不染。晾台上种满了君子兰、吊篮，绿意盎然。深绿色的布面沙发上铺着白色的绣花护垫。门口的鞋柜上摆放着儿孙们回来后各自要换的拖鞋。就连整个单元的楼梯都清洗的干净整洁。母亲总是说能干活就是福气，就是造化。我虽然嘴上劝说母亲要懒惰一些，能不做就不做。心里却一直支持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独立生活的自理能力，以及独立的心态、精神和志气。也一直没有把母亲归类到老弱病残的行列里。
去年四月里的一天凌晨，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周遭一片黑黢黢，乱糟糟。一件沉重的物件重重地砸了下来，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家里卧室有一扇靠近屋顶的小窗，窗外没有人家。只有高空的天和远处的山，故没有挂窗帘。平日里，嗜睡的自己一睁眼早已天光大亮。彼时，小窗外一格灰色的天幕，点缀些许些稀疏的、泛出鲜嫩绿色的枫树叶。天色尚早，静静地躺着，心中兀自纠结于梦境中，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愣怔地躺在床上，看着小窗外的天色，一分分发亮，渐渐变成淡淡的蓝色，两只灰斑鸠并肩立在树梢，一动不动，沉思模样。胡思乱想一会儿，还是决定起来给母亲打电话，未接。心想母亲大概下楼了。母亲一般在黄昏时分总会下楼与邻居聊聊天的。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小窗外蓝天澄碧，灰斑鸠不知去向。估计母亲应该回来了。再打，依旧未接，又猜测母亲可能正在烫脚或者早早睡了。
一整天心思烦乱。到了晚上，再打电话，依旧无人接。心里嘀咕难道母亲出去买菜了。然后又给小妹发了私信，又在姐弟群里询问妈妈怎么不接电话。直至临睡前，也未收到弟妹们的回复。
是晚，似睡非睡，一宿很不安稳。到了第二天清晨，再给母亲打电话，依旧未有人接。而且给弟妹们的私信亦未见回复。这实属罕见，便再次私信弟弟。弟弟终于回复说妈妈摔了一跤，昨天到了医院，现在没事儿了，让我放心。随即与弟弟通了电话，也与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母亲说了会子话。原来就在我做梦的那天凌晨，家乡的午后时分，母亲在楼梯上摔倒。
那天中午，弟弟回家为母亲做饭。吃过饭后弟弟上班走了，母亲本应先睡午觉。但是她计划先洗碗刷锅。结果锅把水龙头碰掉了，而水龙头依旧开着，流水哗哗。母亲一急之下，忘了水阀的总开关就在旁边。水流了一地，母亲出去喊人，忘了换鞋。穿着拖鞋下楼，在三楼和二楼拐弯处摔倒，碰破了前额。二楼的邻居保姆喊来门房，关了水龙头。随即电话通知了弟弟。叫了120，手术缝合35针。
母亲送进手术室后，弟弟小妹才得以给在太原工作的妹妹打电话。那时妹妹正在开车下班的路上，一听，腿都软了。妹妹妹夫当即开车赶回老家，妈妈正好从手术室出来。那夜，弟弟妹妹陪着母亲输液至凌晨三点。小妹忙着收拾清理家里和楼道的混乱。他们彼时的慌乱和焦急，岂是一个愁字可以形容？哪里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回复我呢？更何况他们担心我即便知道也无济于事，只能干着急。
令人欣慰的是，母亲做了脑部CT，没有内出血，全身没有骨折和错位，只是左手臂浮肿有淤青，估计是倒地时用手着力的缘故。
又过了一日，与母亲视频。我的腿也吓得发软，不忍直视。额前的绷带几乎遮住了母亲的一半眼睛，脸部浮肿，眼睛四周淤青暗黑，整条手臂伤痕累累。心疼母亲晚年竟遭此劫难，眼泪在眼眶打转，硬是憋了回去。母亲反过来一直安慰劝解我，放宽心，不要忧虑。“妈妈福大命大，倒地时神扶了一把。”心似被什么堵着了，沉甸甸地。又似被什么刺了一下，闷闷地疼。母亲的心啊，一辈子都在为儿女着想，受伤躺在病床上，也没有忘记宽慰我们。一个劲地说“妈妈没事儿，皮实着呢。你在外面可不要着急上火，要吃喝好，休息好。。。”
我一个劲地点头，连声说好好好。
心里却五味杂陈。尽管母亲心态乐观，性格刚强，不愿老不服老，凡事亲力亲为，上下楼梯，拾掇做饭，但是，母亲还是无何奈何地老了。
母亲老了，一向精明强干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母亲老了。母亲的记忆力一直好的出奇，不像我们，年轻时就经常忘事，不是忘了关火，就是忘了锁门。记忆里一直是母亲提醒我们小心煤气，不要磕碰着的，如今母亲慌乱中竟然忘记了如何关水门总阀。
表姐说，她的妈妈（我的姨妈）是身体未老时，心态先老了。而我的母亲则是身体已老，心态却年轻。但是，不得不承认，无论如何，母亲还是老了。
意识到母亲老了，心里似被抽空，无着无落。伤感的、懊悔的情绪，一点一点窜了出来，弥漫了整个思维，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一般。
母亲老了，再也不能独立生活了。尽管母亲一再强调她不需要人照顾，还可以独自生活。可是日渐衰老的身体，愈来愈衰退的记忆力，尤其是此次摔伤之后，怎能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但是母亲却固执地坚持一个人可以。家人和亲戚轮番劝说，我也一直在电话里鼓励母亲：“妈妈，你还可以自己做饭、上街、擦地、抹桌。只要能行能走，你还会同原来一样。你只是暂时需要有人陪伴，防止意外发生，诸如摔跤什么的。”
费尽口舌，母亲终于同意出院后请人陪伴照顾。可能她的心里也意识到自己老了。我想，刚强独立如母亲，心里想必有着不可言状的悲哀吧！几十年能文能武，粗中有细，文可写字算账，细能编织缝纫，肩能抗手能提，凡事可拿起可重的而做，喜欢做事，热爱生活，又懂得享受生活。母亲总是把家里屋外规整的明亮整洁，而后喝茶、读书、听戏、看电视。母亲经常说她享受孤独的滋味，见不得人多吵闹。母亲一直视独立为骄傲的本钱，如今被岁月硬生生地剥夺。她的心里要承受怎样的无奈和悲凉！
母亲老了，到了需要人陪伴和照顾的年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原来独立所包含的意思很多，自理的能力是一种独立，自立的心态是一种独立，二者不可缺一呀！
境遇和心态虽然可以剥夺一个人独立的意志。但只要假以时日，或许还有重获独立意志的可能。比如视频里那对五十几岁的夫妻，他们身强力壮，只是过早地在心理上把自己归类为老人。
然而时光呢，却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一层层、一丝丝，慢慢夺去一个人引以为傲的独立的自理生活能力。比如母亲，这是最大的无可逃避的悲哀。“妈妈挺好，不用惦记。就是腿脚不如从前灵便，走路慢的很。”这是每一次打电话时母亲喜欢重复的一句话。“妈妈真是老了，走路慢的呀，如蜗牛。”母亲终于承认自己老了，只是独立的意念一直支撑着她，不愿服老罢了。
只是服不服老，人总归会变老，老去是生命的原本状态和自然规律，是迄今为止人类无法攻克的难关。但独立是从天而来的心理意念和自由心志，不可被剥夺。
春暖花开新一春，母亲又老了一岁。额头的伤疤全然愈合，心态依旧乐观, 依旧一个人生活。我感恩，即使在肉体衰残的暮年，母亲依旧拥有独立的意念和精神。独立也依旧是母亲的生命特征。（05262022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