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租房的故事
经租房的故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故乡小城最繁华的一条南北大街上,从南往北依次排列五条小巷,在东一巷和东二巷之间,有很多家店铺。一家五金商店的店铺旁边有一扇大门,门板厚重,油漆脱落。从大门进去是一所四合院,院子的东南角落有一条细细的走廊,穿过走廊,又是一所四合院。再穿过东南角落的细长走廊,顿然开阔,又见一处院落。这所院子更大,正房足有十几间。东北方向有一个圆形门洞,圆门外面又有一所院落。这所大宅子,一连四进院落,四九年之前属于当地一个韩姓大地主。第一进院子前面的门面一溜开着兽医诊所,韩姓一家为当地最有名的兽医世家。据说医术极高、口碑也颇好。十里八乡的农民宁肯多走十几里路也要进城找韩兽医。这样的盛况,一直延续到五十年代初期。后来闹公私合营,韩家把店铺全部捐出,在当时属于开明绅士,文革前,韩家四儿子一直是我们那里的政协委员。
韩家共有四个儿子,前面三个儿子我都没有见过,我只见过韩家四子。因为我家所住的第四进院子就是四儿子的住宅。我们称他为恒庆姥爷,是韩家兽医的唯一传人。据说前三房儿子都没有继承祖业而改做它行,老大在天津卫经商,老二跑到口外做生意,老三不知去处。前三房人丁稀落,后人大多不知去向。只有恒庆姥爷这一房人丁兴旺,长子长女文革前一个毕业于哈工大,一个毕业于清华,均在外工作成家。只有二子、二女和三儿子留在当地。第一进和第二进的大部分房子都成了公产房,其实就是没收充公。还有一些成了经租房,被强制出租。均分配给各个单位的人员居住。第一进和第二进院子基本成了各单位的宿舍,人员复杂,人口众多。记得第二进的一间正房里,住着一位极老的女人,干瘦而憔悴,人称三老婆子,从未听她说过话,只是孩子们从她窗前走过时,她就直着眼睛盯着看,很是令人毛骨悚然。据说是韩老太爷的第三房太太。第三进院子最东边的正房里住着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太太,人称四老婆子,那应该就是老太爷的第四房太太了。四老婆子年岁并不大,与恒庆姥爷年龄相仿,当时大约六十多岁,非常富态,慈眉善目的。我们还说,比电影上的地主婆好看多了。母亲说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出麻疹时,四老婆子专门给送来了葡萄干,一种帮助麻疹快速发出的紧俏食品。为此,母亲感念了四老婆子一辈子。第三进院子的其它房子有韩家的远房侄子住着,据说是过继给四老婆子的。
我们家当时住在第四进院里的西房。还有七间南房也租住着几户人家。当时这些房子被叫做经租房。何谓经租房?经租房又称“私改遗留产”,是“国家经租房”的简称,是指中国城市中的一些私有房产,这些房产在1958年前后由政府统一经营出租,于是就称这类房产为经租房。这次回国,帮助母亲整理旧物,翻出了一本七七年的房租缴付记录,每月房租一元五角二分钱。由当时的公房管理组管理,母亲说就是后来的房管局。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我依稀记得恒庆姥姥曾对母亲抱怨过:当初说好的是政府出租,房主与政府分得租金。可是他们从未收到过一毛钱的租金。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回忆:文革前,恒庆姥爷是兽医院院长、市政协委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文革开始后,经常被斗,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牌子,全家人的城市户口被注销。那个年代,命都难保,还到哪里去要租金?
现在想来,我们家当初住的房子其实就是政府从恒庆姥爷家强收后转而出租的,父母与恒庆姥爷家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尴尬难堪的。但是多年的邻居相处下来,母亲与恒庆姥爷一家相处甚好,竟与恒庆姥姥成了忘年之交。而父亲也与恒庆姥爷的二儿子我们称呼纬茂叔叔成了好朋友,经常相携一同去体育馆看球赛。记得小时候,回家时,经常在大门口看见拴着的马匹等牲畜,一走近,马就尥蹶子,而且总有人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犹如特务一般,我们很害怕,回家告诉父母。母亲叮咛我们出去千万不要乱说。谁问也不说,就说什么也没有看见。原来那些都是乡下农民的牲口,不相信兽医院的赤脚医生,偷偷牵来找恒庆姥爷给瞧病的。恒庆姥爷也不收诊费,只留一些土特产。后来我们家搬走时,恒庆姥姥拉着母亲哭着说:你是一个好人,舍不得你走!
设身处地地换位想想,我的院子我的房子,被强行出租给另一家人,最后租金却交给了第三方,而我和租户最终却成了好朋友。这种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下的邻里关系,彰显出人性里的真挚善良和彼此理解,正是人与人的这种美好感情,才使世界温暖而充满希望。
经租房,对现今绝大部分国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但是对于恒庆姥爷一家来说,却是盘桓在他们头上的阴霾。大约到了九十年代,经租房的房东们开始为了收回自己的房产权而奔波。每年暑假回家,总听母亲说起恒庆姥姥家的事情,一会儿说是经租房会退给他们,一会儿又说多少年过去了,大部分经租房都被人住着,怎么可能把人赶出来? 总之政策变来变去,总也没有一个定论。恒庆姥姥病危之时,母亲去看她,老人家说公产房就认了,当初就是被没收。可是经租房的产权应该还是我们啊,恐怕是要不回来了!一拖再拖,总之恒庆姥爷和恒庆姥姥终究没有看到收回房子的那一天。不过后来的韩家又开始兴旺起来,书香世家的传承和风采依旧。大儿子大女儿作为文革前的大学生被重用,孙子辈的很多人读了大学。比父母小几岁的韩家二儿子,继承了韩家医术,成了远近闻名的兽医,子承父业当了市兽医院的院长。
光阴荏苒,四海为家,忙碌漂泊中早已忘记了经租房和它的故事。只是多年后当我也成了一个小小的房东,开始出租一个房子时,经租房的记忆才浮出水面。想起恒庆姥爷家经租房的故事,经常与先生在家调侃:你说,咱们辛辛苦苦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房子,说没就没了。想想真是可怕,革命真是一件非常恐怖和野蛮的事情。
去年感恩节前,回国为母亲庆生,闲聊起了恒庆姥姥家的经租房。母亲说,韩家老二早已从兽医院退休,住在开发区的高楼里。原来我们住的第四进院子里,盖了一座三层小楼,由他的儿子住着。我问母亲经租房终于收回来了,母亲说算是从房管局买回来的,当然价格比市场价低,而且是优先卖给原屋主。
初冬的一个午后,我特意步行到原先的小院,寻找记忆里的童年。故居已面目全非,小巷的路面从原来的砖面变成了水泥,青砖灰瓦的房子不见踪影,四合院的热闹拥挤不复存在。只留下两扇斑驳的大门,在午后的阳光下,轻轻诉说往日的故事。
原载世界日报0226-0227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