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的一生 (1) - 饥饿的童年

爸爸出生在1935年的深秋十月。重重叠叠的太行山腹地深处, 一个穷苦的务农之家。爸爸排行老五, 上面有三个哥哥, 一个姐姐, 与爸爸年龄最接近的三哥也比爸爸大七岁。爸爸在三岁的时候, 又有了一个妹妹, 那时的穷人家, 添丁不是喜事, 是负担。意味着又有了一张吃饭的嘴巴。爸爸有记忆的5,6岁时, 他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已经结婚成家。所以爸爸的童年记忆里最多的是他三哥和妹妹, 我的三伯父和小姑。

爸爸年少的记忆里, 只有两件事情, 一件事挨饿, 一件事逃难。所以在爸爸的观念里, 吃饭是最最重要和了不起的大事。爸爸把吃饭和粮食看的比天还大。记得小时候爸爸每个月拿着粮本去买粮, 买回来后, 储存在面柜里, 总是嬉笑颜开的说: " 现在的日子真好, 面柜里总是满满的。" 看见我们剩饭, 撒饭, 挑食, 生气时闹绝食, 爸爸总是很生气的说: " 你们生在蜜罐里, 不用战乱和灾荒年。就是三年困难时期, 也统统会饿死。" 年少的我们, 只是不能理解爸爸的苦心。

太行山是老区, 抗日战争最艰难的1942年左右, 爸爸大约7, 8 岁, 日本人扫荡, 抢光了粮食, 又逢灾年, 那样的饿, 爸爸终身难以忘怀。曾经吃过陈年的老糠, 拉不出大便, 痛不欲生。爸爸是饿怕了, 所以爸爸心目中的粮食和吃饭, 跟我们所想的是两个概念, 天地之别。爸爸脾气极好, 溺爱子女尤其是女儿, 那在亲戚朋友街坊邻里间是出了名的, 爸爸从未对我们发过火, 爸爸最生气的事情就是浪费粮食。在我们小时候, 爸爸吃了多少我们的剩饭剩菜, 现在想起来, 心, 都会痛。

爸爸小时候生病时, 不管发烧, 泄肚, 只要奶奶给做一碗面片儿汤, 立刻就生龙活虎的在山涧间奔跑。爸爸小时候吃的面片儿汤, 就是在开水里揪几片面, 一些盐, 一些醋, 就香到了心里。儿时的艰辛使爸爸爱惜每一粒粮食, 爸爸一生看淡钱财, 淡泊名利, 但却始终如一视粮食为至宝

爸爸是饿怕了,  饿慌了, 吃饭, 对于爸爸来说就是头等大事。爸爸名言: 跟什么过不去, 也不能跟粮食过不去。三年困难时期, 爸爸和妈妈还没有结婚。爸爸一个人工作, 挣的几十块钱, 全部用来吃了。爸爸曾经讲过一个故事, 困难时期, 爸爸随同一个工作队下乡, 晚上就住在老乡家里。下午3, 4点就吃过晚饭, 而且是很稀的稀饭。到了晚上, 实在饿的不行, 住同屋的同事从家里偷偷带了几个土豆, 怕被工作队的其他人发现, 爸爸说不仅仅是分享吃土豆的小问题, 而是上升到思想高度的原则问题。可是没有煮土豆的器皿, 又不敢向邻居借。于是他们两个人偷偷跑到院子里, 拿了一个盆子回到屋里, 添点水, 支在火上煮熟了吃。爸爸说真香啊。多年过后, 当爸爸给我们讲述这个故事时, 仍然意犹未尽的咂吧着嘴巴, 似乎那种香存留了好久。可刚刚吃完, 就听到老乡家里的人吆喝着:" 尿盆呢, 明明放在这里, 怎么不见了?" 老乡的妻子在屋里说:" 肯定是你忘记放在哪里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们就说:" 恶心死了, 那你们一定吐了。" 因为我们当时也有想吐的感觉。都埋怨爸爸怎么讲这么一个恶心人的故事。可爸爸说没有要吐的感觉, 只是偷偷把盆儿放回去便罢。爸爸说好不容易吃进去, 怎么舍得吐掉。

爸爸对饥饿的恐惧, 伴随了他的一生。记得1988年,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 不知什么原因掀起了一股抢购粮食风。爸爸一趟一趟的奔走在粮店和回家的路上, 买了一袋又一袋的面粉, 还买了整整一袋的盐。表姐刚刚结婚, 一日中午来家里吃饭, 爸爸让表姐看他买的面粉, 还告诫表姐也赶紧储存一些, 表姐觉得好笑, 就调侃爸爸说: " 姨父, 你喜欢有吃着的, 有看着的, 还有存着的。"  爸爸说:" 你以为姨父买面好玩呢, 唉, 你们就是没有饿过, 不知道粮食的珍贵。"

爸爸出生于战乱, 在饥饿和逃难中度过童年。一辈子爱吃, 也爱做。六月是父亲的忌日, 三年前的六月天, 爸爸长逝于人间, 曾经对于吃很不以为然的我, 在为人妻, 为人母后, 尤其在漂泊海外的日子里, 也在为家人的一日三餐忙碌操持, 由此理解了我的爸爸, 那是爱的奉献。我想对爸爸说, 如今你印象里笨笨的女儿, 也可以作出你的过油肉, 刀削面, 油烙饼, 还有很多。女儿用所作的美食纪念爸爸,愿爸爸的灵魂在天堂安息, 祝福你钟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