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父亲(11-11)送别了父亲
从美国赶到北京,在老人院见到父亲,短短的四天时间,我失去了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那些个片段和场景不断地在我脑海里交叠显现,历历在目。我记得那天心急如焚地从机场赶回家,在痛苦与眼泪中拥抱我的父亲。我记得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听到医生说“准备后事”时的那份绝望与无助。我记得与父亲最后那个夜晚的凄凉与恐惧。我记得母亲对父亲临终前的怨愤与决绝。我记得在火葬场最后一次吻别父亲的痛心与不舍。我记得妹妹紧抱着骨灰盒,站在船头凝集表情与风中一动不动的身影。我记得空旷的大海上,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记得生命关怀团的师兄们,为父亲连续三十小时的助念,使父亲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们无条件的关爱和慈悲,让我领悟到生命和死亡的意义。
海葬仪式之后,我从北戴河回到父亲住了二十几年的家。我站在父亲的房间门口,呆呆地望着。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去北京探望父母。那个时候父母跟弟弟住在一起。我们带着女儿,加上弟弟一家三口和父母亲,全都挤在弟弟一房一厅的家里。我们夫妇和父亲、弟弟在客厅打地铺,母亲和弟妹带着两个孩子睡在房间。夜里,父亲睡觉打呼噜,我没过几分钟就起身摇醒父亲,每次父亲醒来就笑笑地说:“我还没睡着呢!” “这回不是我打的呼噜吧!” 后来我干脆坐在父亲身边,手里拿个铃铛,只要父亲开始有声响,我就在他耳边摇铃。“老爹您可真能睡呀!我站在您身边都摇不醒您!” 不一会儿,我听见房间里传出弟妹咯咯的笑声:“老姐没把老爹摇醒,倒是把大家都摇醒了。” 结果,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我定眼看看,那张床上没有了父亲的身影。床单和被子已经换了,床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窗台上父亲种的几盆花草,好多天没有浇水,显得有些干萎但也仍然茂盛。
我转脸看看客厅,父亲平时做的那张摇椅是空的。摇椅上的坐垫,是母亲用我当年读大学时的被子改做的,但看起来依然像新的布料。我记得当年我考上大学,父亲送我到学校,爬到上铺帮我铺床。后来我的室友跟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你老爸爬高帮你收拾,你站在下面看着,好像很自然呀!每个星期还要老爸大老远跑来给你洗衣服?!有你这样的人吗?那个时候外婆怕我吃不惯学校的伙食,每个星期做几大盆我喜欢的饭菜,由父亲坐大半天的火车送到学校。每当父亲来到我们宿舍,室友们都高声欢呼“杨叔叔来啦!” 然后一个个猴急似的从床铺上跳下来,迅速抓起汤匙或者筷子围拢过来。因为父亲一来,我们这些离开家的毛孩子们,又有好吃的了!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走过去轻轻拿起来那块坐垫,放在心口上,咬紧了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移步到屋外,看着院子里当年父亲种的梨树、苹果树、香椿树和柿子树。这个时节,柿子已经挂满了枝头。母亲告诉我,父亲种的葡萄在丰收的季节,不仅爬满了葡萄架,还爬到外边,邻居们路过伸手摘一串。而父亲总是笑呵呵地要人家多摘些果子。
我再也见不到父亲。我再也听不见父亲的声音。我默默地收拾了父亲用过的收音机、刮胡刀、一本小影集、一串佛珠、父亲带了一辈子的怀表,以及父亲保留下来我女儿小时候的习作。那个老旧的小收音机,陪伴着晚年的父亲度过日日夜夜;那个刮胡刀是我从美国买回去给父亲的,附带的一盒刀片还没有打开过。父亲把我女儿幼年学写的字和画的画,全都装订成册并写上我女儿的名字。我将这些物品捧在怀里。这里面有我多少怀念、多少记忆、多少爱啊!
我仍然常常去附近的海边散步。我望着波浪起伏的海面,一道道浪涛不断地向岸边涌来,浪花翻滚着、奔腾着,喷溅出一片宛如白雪般的泡沫;顷刻间,泡沫不见了,又化作淡淡的蓝色水面。接着,另一道波涛朝岸边打来,涌起又一层层的泡沫。浩瀚无边、深高莫测的大海,向我述说着生命的无限。人世间的一切,也都如海水变化无常,如冲击到岸边的波涛和涌起的泡沫,转瞬即逝。一切都会变化,但是一切都不会消失。生命在永恒中变换着。
从父亲临终到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生命关怀团无私的、无条件的关爱,以最圆满的形式,帮助我们完成对父亲的临终关怀,让父亲能够脱离苦难,往生极乐世界;也帮助我们开始认识生命的真相。我常站在海边,望着太阳冉冉升起,换眼间离开海平线,移到无垠的天空;望着脚下岩浆形成的岩石,想象着曾经火山喷发的壮观景象。无论怎样变幻,大海依然美丽。而我的痛苦与不幸,也是无常,又何需执着?日出日落,太阳永远闪耀着光明;风起浪涌,大海始终在不断地刷新。挚爱的父亲虽然离开世界,但却不会离开我的心。如同波涛出自大海,光明出自太阳,爱连接着我和父亲。
送别了父亲之后,我决定好好修行。每一天早上,我醒来之后诵读心经,把佛法的智慧和力量回向给每一位家人、众生。现在我参加了生命关怀团的助念团,虽然隔洋跨海,每次接到助念的通知,我都会学着为每位临终者助念。我希望将来有机会更多地参与生命关怀团的活动。尽管从北京回到美国的家中之后,我继续受到一连串沉重的打击,然而,在经历了激烈的心灵震荡之后,我所有的悲伤与痛苦,所有的恩怨与苦毒,所有的烦恼与得失,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名利富贵,所有的生死冷暖,所有的挂碍与恐惧,都随着一句 “阿弥陀佛” 而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