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这日,年轻的一辈照例是要去观礼大街看花灯的。
到了街上,简兮由未婚夫陪着,几个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弟妹们有些怕他,反
而各自躲走的远些。四下散开后,最后到落得那世尧和婉涔形单影只,只好凑在一处。
婉涔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看什么都新奇,步伐是说不出的轻快灵动。那世尧默默的
跟在她后头。
年里军部里的事务大多是散闲下来了。往年他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就
跟着弟弟妹妹们出来了。看着街上人人喜气洋洋的笑脸,突然就想不起来上一回出去看
灯是几岁的事情了。
好像依稀能记得跟着母亲去过一回,后面家里再怎么热闹,就再也没什么记忆了。好像
那些热闹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是没人记得叫上他。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姑姑,比自
己还小上几岁,同自己说话却是长辈的口气,又时不时冒出年轻小姐的娇俏作派。凭空
就给他添了几分兴致。
街上人潮比肩接踵的,那世尧怕她走丢,亦步亦趋的跟护在左右。婉涔见着新鲜玩意儿
必然要凑过去看。
走着走着,婉涔突然就不动了,远远瞧着一盏灯笼发呆。愣了半晌,才缓缓走到那花灯
摊前,扬着头看。
那世尧顺着她目光看去,是粉色宫纱糊的一盏灯,上面工笔白描着一位美人。穿的却是
旗人旧式的衫裙,手拿团扇扑着流萤,上面是一行行书“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
缓归”。
画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妍姿巧笑,怎么看都有几分面熟。
恍然想起,却跟婉涔有几分相像。于是偷眼去看婉涔,却见她眸子里盈盈水水的。
“姑姑是看上这盏灯了么?”
婉涔点点头。那世尧看她那眼神到有几分孩子气,于是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去找那小贩
取那盏灯。
那小贩却说,“这盏灯只卖给姑娘。”
那世尧觉得好笑,便道:“就是姑娘要买。”
小贩又道:“只卖给姓那的姑娘。”
那世尧却是哭笑不得了,“可巧,就是姓那的姑娘要买。”
小贩看了看那婉涔,便摘了灯笼给给那世尧。
世尧正要掏钱给他,那人却是不要,还递了张叠在一处的纸条给他,说是给买灯的姑娘
看的。
那世尧更是疑心了,将灯笼和纸条一并给了婉涔。婉涔打开,看后却是脸上飞个一朵红
云。
上头的字是见过的,可是还是不敢相信一般。会是他么?又期盼着是,心里又有些气恼
:那头跟别的小姐好了,这边就这样哄我么?
再看着灯笼也是来气了,索性塞到世尧的手里,然后怡然自得的接着逛下去。心里却是
七上八下的跳的厉害,猜想着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处,还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认错人。
那世尧逸然清俊、身量玉挺,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如今提着这样脂粉
的东西走着,更是引来姑娘眼波妍笑频顾。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一招手,尾随的便衣侍从官余靖从人堆里闪出来。原以为他是有什
么吩咐,没想到却是让他提着灯笼。
余靖撇撇嘴,在那世尧扫过来的凌厉的目光下,只好接下。
这边婉涔又走远了,没走一阵子又瞧见另一个摊子上也卖着差不多的灯,也是白送给姓
那的小姐,也是同样的纸条。
一条观礼大街走一半下来,却是到处都有这灯,都收到这纸条。婉涔这才知道,他这人
是真的来了。心跳的如鹿撞,转身抖着声音问那世尧,“筑香渚在什么地方?”
那世尧也看这光景也猜了几分出来。他也是交过女朋友的,但是他那样的身世人品,多
是女孩子扑上来,最不济也就是你情我愿的半推半就。这种事情上从没有对人殷勤至此
的习惯,像这样花心思讨女孩子开心,更是想都没想过。
看婉涔问他筑香渚,就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座庭院。婉涔把手里灯又塞给他,拎着裙摆
一阵风一样往前跑。那世尧只能快步的在后头跟着。
筑香渚双门大敞,跨进去才发现路两边都挂满了粉红宫纱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是她,
各样的衣衫,各种的衣裙,长短的头发,都是她,都是他遇见过的她,都是他脑子里她。
六角凉亭下也点着几盏宫灯,照见灯下的人。藏青色大衣,格仔围巾,在灯火阑珊处仔
细描画一盏灯。
婉涔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该生气。一时都堵在胸口,涌出几点泪花
来。
楚裕泽抬头看见她,灿然一笑,放下笔,走过去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可是画完
最后一盏了,这回不怕烧了吧?”
婉涔扭过头看了看这一盏,面上不是白描的画,而是工笔重彩的自己,一身大红的凤冠
霞帔含笑端坐着。不知怎么,却是哭的更厉害。
楚裕泽给她抹着眼泪,“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委屈了?难道是我的画把你画丑了?”
歪头又看了看宫灯上的人,温声笑道:“大约是要比伯母画的差一些,可也不至于让你
这样伤心。”
婉涔拂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怎么不来找我?”
“想法子怎么逗你开心。”
婉涔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要我生气的事情,这样花心思逗我开心?”
“我自然是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可是害怕你因为别的什么不想干的事情生气。我
是想告诉你,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
婉涔却是撅起嘴来,扭过头不看他。楚裕泽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视,“给你打电话,总
也找不到你。又错过你的电话,我猜你就会自个儿生闷气,这才想出这个傻办法。好在
还是把你找到了。”
“万一我没出来呢?”婉涔打掉他的手,歪头笑道。
“我能掐会算,知道你今天肯定会出来。”
“万一其他的小姐来赴你的约呢?”
“那我就问他认不认识一位叫婉涔的漂亮小姐。你想,都是姓那的,怎么都能碰上个把
亲戚吧。”
“万一没等到我呢?”
“那我就雇人在灯笼上写上字,明天把城里都挂满灯笼。只要看到灯笼,就知道我来过
,你便不会恼我。你看,我又写又画的一天一夜,手都快断了,才赶得急在夜里把灯笼
放出去。总得给些奖励吧?”
说着说着额头是抵到了一处,呼吸就重了几分,侧头正要去亲她,婉涔想起身后还跟着
那世尧,忙推他:“还有人。。。。。。”
那世尧跨进园子早看见两个人卿卿我我,转过身子。让侍从官们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在
阴影处抽了一支烟卷出来。
外头隐约有人声潮动,天上偶尔绽放几朵灿烂烟花,身后是缠绵的有情人。他突然觉得
寂寞了,这些热闹,这些温情,跟自己都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什么呢?原
来这才是寂寞。人家的欢乐都衬着他的寂寞。
楚裕泽这才抬头去看那隐在阴影里的人,身长玉立、英挺利落,是个年轻的男子。心头
难免些许不是滋味,眉头也轻轻簇了一下。
婉涔以己推人,怎么会不理解那种滋味,忙解释道:“是我侄子。”从他怀里退出来,
理了理头发,叫了一声:“世尧。”
那世尧这才转过身,走过去。
楚裕泽眉头散开,望着来人。两个人目光俱是一闪,然后不露痕迹的握了握手。
婉涔不知道怎么跟他介绍,楚裕泽却堂而皇之道:“我是你家未来的姑老爷。” 目光
里还是将笑不笑的笑意。
婉涔面上一热,剜了他一眼却没反驳。那世尧略一公事的笑了笑。
这时候有伙计过来恭敬的问楚裕泽:“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么?”
楚裕泽点了点头,伙计于是在前头引着穿廊过堂进了一间雅室。
筑香渚是个苏帮菜馆,照搬了姑苏那边的园林。这大堂内居然也修的九曲环廊,乱石堆
叠。又有一方碧池,两三漏窗,极得曲径通幽的雅趣。
因北地寒冷,冬日极长。堂内通着暖气管子,温暖如春。回廊两边春有芍药铺径,夏有
池荷碗莲,秋可赏菊品蟹,冬则围炉煮酒。百转千回间,移步换景如似桃花源似的所在
,极得文人雅士的喜爱。只是今天半个人影都没有。
三人落座,婉涔自是含着笑。楚裕泽也不避嫌,牵着她的手,姿态怡然。园子里头伺候
客人的是都闺秀少女,合着小园子更显着春意怡然。
三人进的雅室名为“西堂”,落座下来,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几盏香茶。婉涔四下打量,
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怎样找到的?”
楚裕泽笑道,“要见你,自然要找个好地方”。
婉涔面是又是一红,偷眼看了看那世尧。那世尧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呷了一口茶。
“世尧也来过这里么?”婉涔毕竟是姑姑身份,也要照顾他的情面。
那世尧恭敬地回她:“回姑姑,偶尔来过几回。这间雅室是此处最好的一间。”
“这‘西堂’二字有什么讲法?”婉涔问他。
那世尧却颇有深意的笑了笑,目光扫到楚裕泽的身上,“姑姑,不如问问准姑父。”
楚裕泽看她杯中茶去一半,便拿起茶壶给她满上,“这两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书王士祯
的一句诗‘夜来微雨歇,河汉在西堂。’”
婉涔歪头看楚裕泽,奇道:“这个你也知道?”
“怎么姑姑不知道,这间馆子是准姑父名下的产业么?”那世尧好整以暇道。
婉涔笑意更甚,“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楚裕泽歪头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最要紧的本事你见识过了,其他不打紧
的慢慢说给你听。”
婉涔看他笑容里带着荡然情愫,心明白他所指,面上红透,当着那世尧的面又不好娇闹
,只好低头拿着菜牌遮了半张脸。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索性递给楚裕,“你
这当老板的,介绍些招牌菜吧。”
楚裕泽却笑道:“虽然我是老板,说实在的也是头回在这里吃饭。不如让世尧侄儿来点
吧。”
那世尧腹诽,这人倒是大言不惭的充起长辈来。碍着婉涔在座,也不跟他计较。接过菜
牌子,“恭敬不如从命了”。点了松鼠鳜鱼,黄闷鳗,酱方,碧螺虾仁和几道时令鲜蔬。
婉涔吃了一些,只觉得菜色清隽和醇,浓淡有度。却是地地道道的苏帮菜。
“你这馆子里的大师傅倒是好手艺,仔细善待,小心给人挖了去。”婉涔道。
楚裕泽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投了些钱过来,日常经营,我也不参与的。老板娘发话了
,我回头就要好好交代给经理听。”
三人散聊闲吃了一顿, 吃完了饭,那世尧也不愿意做电灯泡,留了家里的地址给楚裕
泽,让余靖挑着一堆灯笼先自离开。
婉涔则提着那一盏凤冠霞帔的灯笼随着楚裕泽去看花灯。路上有卖花的小童拎着篮子到
处叫卖,见到两人,殷勤的上来说:“先生给太太买支花吧。”
婉涔被他叫做太太,含着羞的笑。楚裕泽给了他几块钱,连篮子一同买了。街上人群散
了些,忽然看到前面乱遭遭一片,还隐隐听到人哭闹。
还没靠近,不一会儿就有警察的车过来,哨子声划破天空,围着的人群这才散出一道路
来。有个脸上肿了的东洋人跟在警察的边上,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
楚裕泽把婉涔护在一边, 婉涔被人群挡着,看不分明。半天才看到一个带着鸭舌帽子
的年轻人被警察带走了,背影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跟着个哭哭啼
啼的女孩子,头发散乱,低着头只是哭,也是被警察拉着往车上带。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道:“还有王法没有!是那东洋人调戏人家姑娘。这小伙子抱打不
平,怎么把好人给抓去了!”众人纷纷附和,很是不忿。
一个矮胖警察,手拿着警棍在手心拍了拍,阴阳怪气道:“既然有人看见了,那就跟着
去警察局做个证人吧!”
这下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了。那姑娘泪眼抬起扫了一圈,竟然一个挺身而出的都没有。
大家伙虽是愤懑,可也都不敢说什么,讪讪的四下散开了。
那警察看无人说话,推着年轻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车。
婉涔拉了拉楚裕泽的袖子,幽幽的道:“这北地倒成了半个东洋人的天下了。我回去跟
世尧说说,让他把这人放了。警察厅的人都是这样办事的么!?如此让人寒了心,他们
是怎么当父母官管理一方的?看着这样的事情,真是扫兴的很。”
楚裕泽拍了拍她的手,“这事情还用不到找你侄子,明天我去一趟用点钱就放出来了。”
婉涔眉头一皱,嗔他道:“也不知道是世道坏了,还是你们这些爱用钱办事的人把世道
弄坏了。”
楚裕泽捏了捏她鼻头,笑道,“世道本就如此,我们不过是遵守世道的法则。快意恩仇
固然痛快,有时候不见得比顺水行舟来的效率。而且,记得我说过么,有时候你所见的
,未必就是你所见的那样。”
婉涔笑道:“又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她怎么会不了解?不过是从小在海外漂泊,国家积弱,自然难免受外族的欺凌。
又想到小时候的经历,不禁叹息:“不过是国家山河零落,苦了咱们这样的百姓,白白
受外人欺侮。我小时候就遇上过这样的同学,就算她不如你富、不如你美、功课不如你
好,可依然能颐指气使的不把人放在眼里,处处为难你。不过就是依仗着她的国家强大
过我的国家而已。”
楚裕泽揽着她走,“嗯,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功课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