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g
1 楼
一
在回校访友的路上，一辆警车从身边飞快地蹿了出去。2分钟后，前方堵车了。是骄阳
还是热度还是突然从飞奔到停止的状态还是其他什么，堵得人心里满满地无奈。转瞬即
逝的一秒里想这辈子就被堵在这里了也不一定。40分钟后终于跟着前面的大叔从高速的
shoulder上绕了出来。从service road上开过事故现场，看到最前面一辆车被撞成了扁
塌变形的一团。想想那车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很有些心惊胆颤。
二
在校园L街的酒吧里，她和D同学继续对信仰的讨论。其实她已经对基督教讨伐许多天了
。其实她一边讨伐，一边深深地感受着把他人的信仰戳穿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在我看来人世间就是遍布残垣瓦砾的废墟，短暂的，不合理的。硬要给这些找个道理，
说成是神的安排，实在是荒谬的强求。还有，你真的相信人死了后的永生么？永生又是
什么呢？要是没有了死，没有了生的短暂，永生有什么意义？
三
前来接她的B同学阴沉着脸。她以为又是他接连7篇论文被拒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安慰
过他。她甚至调侃他说这是怎样的运气啊。
车子启动起来，B说：就在你下午出去的时候，爷爷昏倒在楼梯上，被我发现了。已经
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奶奶的情绪很糟糕。她要我们晚上自己去桑迪家吃饭。
她张口结舌地想这已经是连着第三年夏天当她去拜访某一个相当于祖父级别的老人时，
该亲切的老人被突发疾病送进医院了。而这又是怎样的运气啊。
桑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等着他们。她爱桑迪。爱到她心里偷偷地期望自己老了以后就是
这样的。桑迪留一头童花头短发，很柔软的银色。讲话的时候满心的善良柔软地从面孔
里流露出来。桑迪让她想到她小时候的一个蓝色的布娃娃。后来有了很多嘟着粉红色脸
的新娃娃，可是她总是不忍心扔掉这个旧的。每次看到它，她总是想搂住它拍拍它身上
的灰尘。
盘盘碟碟被摆到桌子上。
桑迪说："They have become so frail recently. So frail, especially Richard."
她听了，心里一抖，想到去年在医院里观察祖父的时候得出老人身体一步一步地变脆弱
最后力气漂走了也就漂到了死亡的结论。而桑迪自己也是老人，这话是不是也在影射她
自己呢？
吃饭前，桑迪说："Do you guys say grace?"
一阵尴尬的同谋的沉默。
桑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Let me say it. God I'm so grateful to be here
with these children. Please be with us. Especially, please be with Nancy and
Richard tonight."
她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要是真有这样一位神多好啊，May Him be with Richard and
Nancy tonight. 生活滚动起来就是如此不讲情面。她甚至都来不及回想自己和D究竟说
了哪些否定神的言论，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深深渴求神的时刻。
软弱是真实的。讽刺也是真实的。两者都是巨大的。
四
理查是出生于奥地利的犹太人。30年的时候同家人移民到纽约。
大科学家理查在他人看来多少是有些神性的。理查80多岁了依然每天出入实验室
。要是他发现了手稿上有一处错误，哪怕是拼写错误，那整个手稿都要被毫不吝惜地扔
掉，一切从头校正。人们从纸张回收筒里满卷满卷白花花的纸上读到的是理查对自
己relentless的苛刻。
当然神性背后也还总是有人性的。比如说，第二天早上，她去买了一捧紫色的花。B说
，你买这个做什么，还不如买巧克力。她气恼了一下。想了想也是，Richard这一生只
对一件事情软弱：糖。在家里南茜不让他吃糖，他在办公室的时候去秘书办公室的糖
盆子里抓糖吃。周四下午茶，他和graduate students一起排队拿免费的cookie。糖是
他克服不了的欲望。
他看到他们还有她手里的花，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安。
医生星期一才能给你做一个全面的脑部检查，B说。
理查点点头。蓝灰色软塌塌的病号服下面露出了一截皱巴巴的皮肤。他感到了，马
上挣扎着将衣服向上拉了拉。这个动作叫她一下子感到他心里的羞耻。羞耻，为了自己
的老，无法选择地成了弱者，要躺在病房里接受花和关怀。
你知道爷爷这两个星期来一直感觉不好么？上个星期他好端端地从厨房的椅子里摔了下
来。B在医院的走廊里和她说。
那为什么不早些去医院？
你还不知道他么？身体上的痛苦和躺在医院里只能盯着天花板的心智空白相比较他宁可
选择前者。
科学是理查的神，不是么。他一生以人的姿态敬仰地爱着他的神。
基督教里死亡注定的是信徒同神的结合，理查的信仰里死亡注定的是他同神的别离。
五
就在他们和桑迪吃晚饭的那个晚上，南茜也被送进了医院。夜晚的医院里的蓝色白色
还有绿色的心电图叫她想到了白天时经历的堵车。种种现实，种种无奈。
南茜出生于纽约的贵族家庭。其优越感体现在对人对事坚定地口无遮拦之上。作为坚
定的环保主义者，她参加每一个市政府邀请公众的会议。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个转播
的会议，坐第一排的那个银发老太太就是南茜. 台上的官员们都怕她。她一提问题简
直有点神审判罪人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穷困潦倒的学校曾经有把公园旁边的那块苹果树林卖给Walmart的计划么？
你知道是谁竭力阻止了该阴谋的达成么？那就是我们满脸皱纹的的勇于和官僚斗志斗勇
的南茜老太太.
可是这个伟大的女人现在躺在急诊室里，合着眼。
第二天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南茜脸上神情比昨晚好了许多：啊，我的family都在这儿
了。
桑迪把他们拉到一边，你们没来的时候，南茜一直在絮絮叨叨，这个夏天是多不容易，
上星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下面又会发生什么。桑迪一副快要被Nancy的悲观恐惧压
得痛苦地不行了的神情。她一边听，一边意识到桑迪和南茜之间是一种很复杂的关系。
有点象加缪的"陌生人"里的那个狗主人和狗。互相厌惧，互相折磨，同时又深知对方
是孤零零的自己的唯一的朋友。
然后她想南茜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慌，桑迪在二十年前丈夫得癌症的时候
就经历过了。而丈夫死后的二十年里她过得依然象孩子般gentle and cheerful, 可能是
因为信仰吧，因为信仰得以把自己寄托于一种超然物无形的爱里。
而南茜呢，南茜在床上说：G, 你不知道B小的时候我们家有一条黑色的retriever。
常常先是B追狗，然后成了狗追B。他们在房子里一圈圈地跑。南茜大笑了起来。连续
而磅礴的那种笑。渐渐的这笑里面露出一丝丝歇斯底里。如果这笑后来转成了哭她是不
会惊讶的。
叫人不知如何安慰的，心里放不下生命的南茜。
六
照顾完两个老人吃午饭之后，她和B回到了L街上。夏天里很冷清。许多店易主了。什么
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进了一家中餐馆。从肃杀的医院满脑子考虑生，死，神的问题转到这家中餐馆里的感官
冲击是巨大的。彻头彻尾的一副乱象。女生们唯恐不花哨的衣裳。不过更可怕的是男生
们唯恐不花哨的发型。经济建设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可是这一代代的中国人究竟是越
来越美了还是越来越丑了实在是个问题。
那各式各样的声响。那人与人之间紧凑的距离。前墙和收银台后的每一寸的墙上都写满
了菜谱。放在其他时刻可能会觉得有趣，可是现在只叫人觉得每一个字都透着挑逗的食
欲，满眼望去则是密密麻麻的欲望。吃，就知道吃。这个民族就这么点出息，比谁都懂
得吃。整个生活是沉浸在油腻的安逸里的。想到读书的时候有一堂电影课，一个美国学
生说怎么侯孝贤拍出来的海上花里的中国能够象一个锁在核桃匣子里的世界，不受外边
的社会力量的震撼的。当时觉得此美国学生无知。现在想想这中国人只要有了食色女
色就满足的性情一点也没变过。想不到心灵。中餐馆里只有生，只有细细索索的眼里舌
头的欲望。The unbe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隔壁一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九零后的女生。你说怎么现在年轻人都成这德行了。这么浮
躁，这么粗鲁。漂到耳朵里的话尽是"整容是要靠运气的，我操"之类。要是换成祖母在
早就一巴掌过去了。
当然，祖母已经去世多年了。她是祖母生命的延续。
七
离开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在几年前第一次到该校的时候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餐馆里吃
的。那时候这学校是她的新生。经历了这些年这个大学城成了她在美国最靠近家的含义
的地方。教授一家是她的亲人。
别难过了B, 要不我们合写一篇吧,我连idea都想好了。我知道你以前看不上我做的研究，
不过说不定能终止你的厄运也不一定。
是啊，说不定还能make it eight. B说。
她大笑了起来。
Where is God? B轻轻嘟囔了一句。
车子回到了离开的高速公路上。
白云后面，神在那里么?
神在哪里？
在回校访友的路上，一辆警车从身边飞快地蹿了出去。2分钟后，前方堵车了。是骄阳
还是热度还是突然从飞奔到停止的状态还是其他什么，堵得人心里满满地无奈。转瞬即
逝的一秒里想这辈子就被堵在这里了也不一定。40分钟后终于跟着前面的大叔从高速的
shoulder上绕了出来。从service road上开过事故现场，看到最前面一辆车被撞成了扁
塌变形的一团。想想那车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很有些心惊胆颤。
二
在校园L街的酒吧里，她和D同学继续对信仰的讨论。其实她已经对基督教讨伐许多天了
。其实她一边讨伐，一边深深地感受着把他人的信仰戳穿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在我看来人世间就是遍布残垣瓦砾的废墟，短暂的，不合理的。硬要给这些找个道理，
说成是神的安排，实在是荒谬的强求。还有，你真的相信人死了后的永生么？永生又是
什么呢？要是没有了死，没有了生的短暂，永生有什么意义？
三
前来接她的B同学阴沉着脸。她以为又是他接连7篇论文被拒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安慰
过他。她甚至调侃他说这是怎样的运气啊。
车子启动起来，B说：就在你下午出去的时候，爷爷昏倒在楼梯上，被我发现了。已经
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奶奶的情绪很糟糕。她要我们晚上自己去桑迪家吃饭。
她张口结舌地想这已经是连着第三年夏天当她去拜访某一个相当于祖父级别的老人时，
该亲切的老人被突发疾病送进医院了。而这又是怎样的运气啊。
桑迪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等着他们。她爱桑迪。爱到她心里偷偷地期望自己老了以后就是
这样的。桑迪留一头童花头短发，很柔软的银色。讲话的时候满心的善良柔软地从面孔
里流露出来。桑迪让她想到她小时候的一个蓝色的布娃娃。后来有了很多嘟着粉红色脸
的新娃娃，可是她总是不忍心扔掉这个旧的。每次看到它，她总是想搂住它拍拍它身上
的灰尘。
盘盘碟碟被摆到桌子上。
桑迪说："They have become so frail recently. So frail, especially Richard."
她听了，心里一抖，想到去年在医院里观察祖父的时候得出老人身体一步一步地变脆弱
最后力气漂走了也就漂到了死亡的结论。而桑迪自己也是老人，这话是不是也在影射她
自己呢？
吃饭前，桑迪说："Do you guys say grace?"
一阵尴尬的同谋的沉默。
桑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Let me say it. God I'm so grateful to be here
with these children. Please be with us. Especially, please be with Nancy and
Richard tonight."
她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要是真有这样一位神多好啊，May Him be with Richard and
Nancy tonight. 生活滚动起来就是如此不讲情面。她甚至都来不及回想自己和D究竟说
了哪些否定神的言论，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深深渴求神的时刻。
软弱是真实的。讽刺也是真实的。两者都是巨大的。
四
理查是出生于奥地利的犹太人。30年的时候同家人移民到纽约。
大科学家理查在他人看来多少是有些神性的。理查80多岁了依然每天出入实验室
。要是他发现了手稿上有一处错误，哪怕是拼写错误，那整个手稿都要被毫不吝惜地扔
掉，一切从头校正。人们从纸张回收筒里满卷满卷白花花的纸上读到的是理查对自
己relentless的苛刻。
当然神性背后也还总是有人性的。比如说，第二天早上，她去买了一捧紫色的花。B说
，你买这个做什么，还不如买巧克力。她气恼了一下。想了想也是，Richard这一生只
对一件事情软弱：糖。在家里南茜不让他吃糖，他在办公室的时候去秘书办公室的糖
盆子里抓糖吃。周四下午茶，他和graduate students一起排队拿免费的cookie。糖是
他克服不了的欲望。
他看到他们还有她手里的花，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安。
医生星期一才能给你做一个全面的脑部检查，B说。
理查点点头。蓝灰色软塌塌的病号服下面露出了一截皱巴巴的皮肤。他感到了，马
上挣扎着将衣服向上拉了拉。这个动作叫她一下子感到他心里的羞耻。羞耻，为了自己
的老，无法选择地成了弱者，要躺在病房里接受花和关怀。
你知道爷爷这两个星期来一直感觉不好么？上个星期他好端端地从厨房的椅子里摔了下
来。B在医院的走廊里和她说。
那为什么不早些去医院？
你还不知道他么？身体上的痛苦和躺在医院里只能盯着天花板的心智空白相比较他宁可
选择前者。
科学是理查的神，不是么。他一生以人的姿态敬仰地爱着他的神。
基督教里死亡注定的是信徒同神的结合，理查的信仰里死亡注定的是他同神的别离。
五
就在他们和桑迪吃晚饭的那个晚上，南茜也被送进了医院。夜晚的医院里的蓝色白色
还有绿色的心电图叫她想到了白天时经历的堵车。种种现实，种种无奈。
南茜出生于纽约的贵族家庭。其优越感体现在对人对事坚定地口无遮拦之上。作为坚
定的环保主义者，她参加每一个市政府邀请公众的会议。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个转播
的会议，坐第一排的那个银发老太太就是南茜. 台上的官员们都怕她。她一提问题简
直有点神审判罪人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穷困潦倒的学校曾经有把公园旁边的那块苹果树林卖给Walmart的计划么？
你知道是谁竭力阻止了该阴谋的达成么？那就是我们满脸皱纹的的勇于和官僚斗志斗勇
的南茜老太太.
可是这个伟大的女人现在躺在急诊室里，合着眼。
第二天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南茜脸上神情比昨晚好了许多：啊，我的family都在这儿
了。
桑迪把他们拉到一边，你们没来的时候，南茜一直在絮絮叨叨，这个夏天是多不容易，
上星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下面又会发生什么。桑迪一副快要被Nancy的悲观恐惧压
得痛苦地不行了的神情。她一边听，一边意识到桑迪和南茜之间是一种很复杂的关系。
有点象加缪的"陌生人"里的那个狗主人和狗。互相厌惧，互相折磨，同时又深知对方
是孤零零的自己的唯一的朋友。
然后她想南茜现在所感受到的恐慌，桑迪在二十年前丈夫得癌症的时候
就经历过了。而丈夫死后的二十年里她过得依然象孩子般gentle and cheerful, 可能是
因为信仰吧，因为信仰得以把自己寄托于一种超然物无形的爱里。
而南茜呢，南茜在床上说：G, 你不知道B小的时候我们家有一条黑色的retriever。
常常先是B追狗，然后成了狗追B。他们在房子里一圈圈地跑。南茜大笑了起来。连续
而磅礴的那种笑。渐渐的这笑里面露出一丝丝歇斯底里。如果这笑后来转成了哭她是不
会惊讶的。
叫人不知如何安慰的，心里放不下生命的南茜。
六
照顾完两个老人吃午饭之后，她和B回到了L街上。夏天里很冷清。许多店易主了。什么
都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进了一家中餐馆。从肃杀的医院满脑子考虑生，死，神的问题转到这家中餐馆里的感官
冲击是巨大的。彻头彻尾的一副乱象。女生们唯恐不花哨的衣裳。不过更可怕的是男生
们唯恐不花哨的发型。经济建设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可是这一代代的中国人究竟是越
来越美了还是越来越丑了实在是个问题。
那各式各样的声响。那人与人之间紧凑的距离。前墙和收银台后的每一寸的墙上都写满
了菜谱。放在其他时刻可能会觉得有趣，可是现在只叫人觉得每一个字都透着挑逗的食
欲，满眼望去则是密密麻麻的欲望。吃，就知道吃。这个民族就这么点出息，比谁都懂
得吃。整个生活是沉浸在油腻的安逸里的。想到读书的时候有一堂电影课，一个美国学
生说怎么侯孝贤拍出来的海上花里的中国能够象一个锁在核桃匣子里的世界，不受外边
的社会力量的震撼的。当时觉得此美国学生无知。现在想想这中国人只要有了食色女
色就满足的性情一点也没变过。想不到心灵。中餐馆里只有生，只有细细索索的眼里舌
头的欲望。The unbe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隔壁一张桌子上坐了三个九零后的女生。你说怎么现在年轻人都成这德行了。这么浮
躁，这么粗鲁。漂到耳朵里的话尽是"整容是要靠运气的，我操"之类。要是换成祖母在
早就一巴掌过去了。
当然，祖母已经去世多年了。她是祖母生命的延续。
七
离开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在几年前第一次到该校的时候的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餐馆里吃
的。那时候这学校是她的新生。经历了这些年这个大学城成了她在美国最靠近家的含义
的地方。教授一家是她的亲人。
别难过了B, 要不我们合写一篇吧,我连idea都想好了。我知道你以前看不上我做的研究，
不过说不定能终止你的厄运也不一定。
是啊，说不定还能make it eight. B说。
她大笑了起来。
Where is God? B轻轻嘟囔了一句。
车子回到了离开的高速公路上。
白云后面，神在那里么?
神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