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g
1 楼
远远地,先是从挂在四个角落里的小红灯笼里判断出大约是家中餐馆。心里一阵解脱。
我们已经于夏日最热的一天里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开车转了无数个回合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植被稀疏还是因为暑假的街道上少了学生的身影而显得空旷,这大学城
小镇竟给人一种身处沙漠里的错觉。热度是干燥的,天是蓝得耀眼的。红灯笼出
现的时候,心里霎那间升起了结束疲惫而徒劳地的寻找的渴望。停了车,
看到屋顶上黑红交替的招牌上印着两个白色的中国字:金谷。
我和他是玻璃门后的唯一的客人。门面很紧凑。靠窗户有四个沙发座位,加上厅中央的
三四张桌子,这就是全部了。沙发的靠背是暗红色的,桌子上有深黑色的漆。可能是因
为光线的缘故,虽然象几乎所有的中国餐馆一样用红颜色,倒也没有很俗丽。四周的墙
上照例有着中餐馆标志性的装饰,两幅类似于在城隍庙的摊子上买的书法和一幅国画老
虎。
老板娘从厨房里冲出来招待我们。小姑娘一样,难以想像地年轻和白净。唯一和学生区
分开的标志是身上有在餐饮业里做久了的那种麻利。手脚快,讲话更快。讲的是有福建
口音的普通话,一句话的尾音还没完全结束就跳到了第二句。她背过身,带我们走向一
个靠窗户的位子,我看到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麻利而马虎地扎成了个小揪揪。
一张白纸,裹在一封已经被摸得有些皱了模糊了的塑料皮里,那就是金谷的菜单。正面
印的是英文,有左宗鸡芥兰牛肉之类,反面是中文,再平常不过的招揽学生的家常菜。
我把菜单翻过来,又覆过去。他在菜单空旷的空白处看出了我的失望。
当老板娘向我们的桌子充满期待地走过来的时候,又为自己的失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报了几个菜名,老板娘先是急急地在小本子上写下来,又立刻用圆珠笔划掉,说厨房
里因为暑假没有学生所以没准备那些。不然你们点皮蛋豆腐吧,皮蛋还是有的,她笑,
有点抱歉地露出两颗虎牙。最后她在本子上写下的是虾仁白菜和皮蛋豆腐。
等待的时间里,我把吸水管上的一层薄纸剥了去,在桌子上卷成一个小条,展开来,又
卷了回去。窗户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人或车的痕迹。街道的另一边是一栋教堂,白顶
,红砖,门前有两棵叶子疏零的槐树。盛了冰水的蓝塑料杯子立在桌子上,投下一个椭圆
形的影子; 而那也是寂静的。心里开始有了怀疑,怀疑眼前纹丝不动的景象是否是一个
幻觉,怀疑我们是不是被真实抛弃了。
然后,刹那间,关于这一天种种零乱与奔波的回忆涌了上来。真实的场景又让前一秒钟
的怀疑成了幻觉。签了房租,买了家具,修了水管,在商店的货架之间打转寻找浴帘洗
碗液之类的什物,一趟趟地进出我的单人公寓。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流汗,擦汗,喝水,
渴望能把事情做完,渴望能够做完之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没有时间说话。大多数时候
他提着各式物品大步走在前面;或者一边开车一边在手机上查地图,嘴里
还嘀嘀咕咕地评价这个街区的安全性或者那个路岔口应该设个红绿灯什么的,好像他倒
是搬家的那一个。我在他的性格里第一次认出父性的一面,有点莫名地得意。
我的脸上一定迅速地笑了一下。他捕捉到了,把晒成了棕色的胳膊伸过桌子,轻轻擦了
擦我的手背。动作里有无言的询问。
寂静是被闯进门的两个上蹦下窜的孩子打断的。大的那个哥哥大概七八岁,是个小黑胖
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不是圆的。小的那个可能四五岁,白而瘦。兄弟俩能差得如此
极端也是很少见的。哥哥每大力士般地跳一下,弟弟也跟着装成超人跳一下,还用细细
的嗓音叫一下故作威风地吓唬人。两个人把书包衣服扔到了身后的桌子上。然后大的一
边跑一边嚷:妈妈要喝水要喝水。他们的妈妈,也就是年轻的老板娘,从埋头接外卖电
话的姿势里抬起头,看着他们。
皮蛋豆腐里的皮蛋切得不够细,浇在上面的酱是参了酱油的甜辣酱,不如酱油直接来的
清爽。白菜虾仁倒是很好,福建料酒的味道很足。
我的眼睛从他的面颊滑到了肩膀最后滑到灰色T恤的胸口处积下的一层薄而白的盐上面。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明天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小镇
上独立生活了。毕业后的第一份职业。在这个小镇上,不远处的"老虎酒店" 上挂着
一面巨大的叫落日都显得小的美国国旗。我心里翻滚着同样巨大的波浪,上一秒还觉得
生活只会这样有惊无险地继续下去,下一秒又被不讲道理的怀疑与胆怯吞噬了。
我们走的时候,哥哥躺在桌子上,翘着脚,眯着眼,往空中扔纸飞机。白色的弧线滑到
了地上,弟弟就跑到桌子或者椅子下面捡起飞机,一脸自豪地递到哥哥手里。一来一往
地,两个人的玩法终于有了点秩序。
玻璃门外的夕阳渐渐地开始有了些浓烈的意思。库切在"夏日时光"里说非洲草原上的野
鼠们注视着夕阳,眼睛里有stirrings of melancholy。夕阳叫它们明白了生命和不朽。
此刻我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所有动物凝视夕阳时柔软的表情。如果我告诉他这些,他
会哈哈大笑,搂住我,说我是全世界最傻最莫名其妙的姑娘。
车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的后视镜里看到老板娘把两个孩子带到了餐馆外廊的座位上,
在给兄弟俩布置吃晚饭。然后她的身影渐渐小了下去,成了一个淡紫色的小点,那是她
的上衣的颜色,好像一朵阳台上的花。
我们已经于夏日最热的一天里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开车转了无数个回合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植被稀疏还是因为暑假的街道上少了学生的身影而显得空旷,这大学城
小镇竟给人一种身处沙漠里的错觉。热度是干燥的,天是蓝得耀眼的。红灯笼出
现的时候,心里霎那间升起了结束疲惫而徒劳地的寻找的渴望。停了车,
看到屋顶上黑红交替的招牌上印着两个白色的中国字:金谷。
我和他是玻璃门后的唯一的客人。门面很紧凑。靠窗户有四个沙发座位,加上厅中央的
三四张桌子,这就是全部了。沙发的靠背是暗红色的,桌子上有深黑色的漆。可能是因
为光线的缘故,虽然象几乎所有的中国餐馆一样用红颜色,倒也没有很俗丽。四周的墙
上照例有着中餐馆标志性的装饰,两幅类似于在城隍庙的摊子上买的书法和一幅国画老
虎。
老板娘从厨房里冲出来招待我们。小姑娘一样,难以想像地年轻和白净。唯一和学生区
分开的标志是身上有在餐饮业里做久了的那种麻利。手脚快,讲话更快。讲的是有福建
口音的普通话,一句话的尾音还没完全结束就跳到了第二句。她背过身,带我们走向一
个靠窗户的位子,我看到她的头发在后脑勺上麻利而马虎地扎成了个小揪揪。
一张白纸,裹在一封已经被摸得有些皱了模糊了的塑料皮里,那就是金谷的菜单。正面
印的是英文,有左宗鸡芥兰牛肉之类,反面是中文,再平常不过的招揽学生的家常菜。
我把菜单翻过来,又覆过去。他在菜单空旷的空白处看出了我的失望。
当老板娘向我们的桌子充满期待地走过来的时候,又为自己的失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报了几个菜名,老板娘先是急急地在小本子上写下来,又立刻用圆珠笔划掉,说厨房
里因为暑假没有学生所以没准备那些。不然你们点皮蛋豆腐吧,皮蛋还是有的,她笑,
有点抱歉地露出两颗虎牙。最后她在本子上写下的是虾仁白菜和皮蛋豆腐。
等待的时间里,我把吸水管上的一层薄纸剥了去,在桌子上卷成一个小条,展开来,又
卷了回去。窗户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任何人或车的痕迹。街道的另一边是一栋教堂,白顶
,红砖,门前有两棵叶子疏零的槐树。盛了冰水的蓝塑料杯子立在桌子上,投下一个椭圆
形的影子; 而那也是寂静的。心里开始有了怀疑,怀疑眼前纹丝不动的景象是否是一个
幻觉,怀疑我们是不是被真实抛弃了。
然后,刹那间,关于这一天种种零乱与奔波的回忆涌了上来。真实的场景又让前一秒钟
的怀疑成了幻觉。签了房租,买了家具,修了水管,在商店的货架之间打转寻找浴帘洗
碗液之类的什物,一趟趟地进出我的单人公寓。大多数的时候都在流汗,擦汗,喝水,
渴望能把事情做完,渴望能够做完之后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没有时间说话。大多数时候
他提着各式物品大步走在前面;或者一边开车一边在手机上查地图,嘴里
还嘀嘀咕咕地评价这个街区的安全性或者那个路岔口应该设个红绿灯什么的,好像他倒
是搬家的那一个。我在他的性格里第一次认出父性的一面,有点莫名地得意。
我的脸上一定迅速地笑了一下。他捕捉到了,把晒成了棕色的胳膊伸过桌子,轻轻擦了
擦我的手背。动作里有无言的询问。
寂静是被闯进门的两个上蹦下窜的孩子打断的。大的那个哥哥大概七八岁,是个小黑胖
子,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不是圆的。小的那个可能四五岁,白而瘦。兄弟俩能差得如此
极端也是很少见的。哥哥每大力士般地跳一下,弟弟也跟着装成超人跳一下,还用细细
的嗓音叫一下故作威风地吓唬人。两个人把书包衣服扔到了身后的桌子上。然后大的一
边跑一边嚷:妈妈要喝水要喝水。他们的妈妈,也就是年轻的老板娘,从埋头接外卖电
话的姿势里抬起头,看着他们。
皮蛋豆腐里的皮蛋切得不够细,浇在上面的酱是参了酱油的甜辣酱,不如酱油直接来的
清爽。白菜虾仁倒是很好,福建料酒的味道很足。
我的眼睛从他的面颊滑到了肩膀最后滑到灰色T恤的胸口处积下的一层薄而白的盐上面。
你在想什么,亲爱的,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明天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小镇
上独立生活了。毕业后的第一份职业。在这个小镇上,不远处的"老虎酒店" 上挂着
一面巨大的叫落日都显得小的美国国旗。我心里翻滚着同样巨大的波浪,上一秒还觉得
生活只会这样有惊无险地继续下去,下一秒又被不讲道理的怀疑与胆怯吞噬了。
我们走的时候,哥哥躺在桌子上,翘着脚,眯着眼,往空中扔纸飞机。白色的弧线滑到
了地上,弟弟就跑到桌子或者椅子下面捡起飞机,一脸自豪地递到哥哥手里。一来一往
地,两个人的玩法终于有了点秩序。
玻璃门外的夕阳渐渐地开始有了些浓烈的意思。库切在"夏日时光"里说非洲草原上的野
鼠们注视着夕阳,眼睛里有stirrings of melancholy。夕阳叫它们明白了生命和不朽。
此刻我在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所有动物凝视夕阳时柔软的表情。如果我告诉他这些,他
会哈哈大笑,搂住我,说我是全世界最傻最莫名其妙的姑娘。
车开动的时候,我从车窗的后视镜里看到老板娘把两个孩子带到了餐馆外廊的座位上,
在给兄弟俩布置吃晚饭。然后她的身影渐渐小了下去,成了一个淡紫色的小点,那是她
的上衣的颜色,好像一朵阳台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