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我家发生了一件外交大事:父亲单位的几个外国专家,在工作完后要求
来家里看看,还要在家里吃一顿午饭。
父母为这顿饭绞尽脑汁,既要体现国富民强,又不能超出实际情况太多。否定了几个方
案后,决定吃涮羊肉。既有中国特色,又不太费事。母亲提前走后门弄来了一块精瘦的
鲜羊肉,那时候没有冷冻肉,涮羊肉都是新鲜羊肉切成的,肉质细腻,鲜红柔嫩,切成
薄片儿端上桌子后晶莹剔透。来的“歪果仁”是一家四口,专家两口子带着自己的两个
女儿。
大家在饭桌上坐定,男专家一看羊肉两眼放光,用筷子挾了一片生羊肉,直接就放进嘴
里。一边咀嚼一边摇头晃脑地说:“地里蛇儿死!地里蛇儿死!”
弟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忘记了礼貌,指着他大叫:“妈,他吃生肉!”妈妈立刻给了
弟弟一巴掌,弟弟这才闭嘴。
听说外国人爱吃甜食,妈妈还做了一道开封特色菜:炒红薯泥,这道菜是用猪油和红薯
泥、青红丝、核桃仁,放在锅里煸炒,甜香醇厚,非常美味,这道菜我们过年时才做。
但是年轻的外国女专家一口未吃,妈妈关心地问她为什么不吃?外国女人不好意思地解
释说,这道菜热量太高,她怕吃了发胖。
我听了这个话觉得像天方夜谭,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热量这个词,更不明白吃饭能
导致发胖这个逻辑。
吃完饭大家在客厅喝茶,外国女人打量我们客厅的家具,指着冰箱问爸爸,冰箱为什么
要摆在客厅?爸爸有点纳闷地解释:冰箱这么贵重的家具当然应该摆在客厅啊,难不成
还摆在厨房吗?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人家国外还真是把冰箱摆在厨房。
爸爸让我带外国人的女儿下楼去走走,她跟我年龄相当,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趁
机练练口语。那女孩几乎不懂中文,而上初中的我几乎不懂英语(我的英语成绩都在及
格线以下),话到说时方恨少,我们在院子里散着步,我眼睛紧张地逡巡四周,绞尽脑
汁地寻找脑海里那几个有限的单词,突然,我眼睛一亮,走到自行车棚子旁边,指着我
的自行车说:“my bicycle!”
其实我更深层的意思是:这是我自己的车,我们全家每人一辆自行车,我们很富有。
还没等我想起“全家每人一辆自行车”这话怎么说的时候,那女孩的眼睛盯住了车棚角
落里的一堆蜂窝煤,她指着一排排的冬储蜂窝煤问:“What's that ?”
这句我完全听懂了,但是我一句也回答不上来,蜂窝煤怎么说?炉子怎么说?烧煤取暖
怎么说?老天,我一下变得张口结舌。但这是她主动问的第一个问题,我一定不能让她
失望。
我灵光一闪,把她带到办公区的锅炉房里,心想,外国也有锅炉吧?这样她就明白了吧
?我指着巨大炉膛里红红的火焰,用半生不熟的英语结结巴巴地告诉她,这是煤炭,这
是炉子。她站在巨大的锅炉旁看着炉子里欢腾的火苗,还有锅炉房院子里小山一样堆起
的煤堆,眼神里除了迷惑更多了一层惊惧。
我彻底绝望了:外国人太缺乏生活常识了,连烧煤取暖的基本道理都不懂,没法儿沟通!
接待任务圆满结束了,外国专家满意地离开中国。
父亲单位的领导问父亲,外国人对我们祖国的印象如何?父亲说,外国人很喜欢吃中国
的生羊肉。领导听了得意地说:那是!他们上哪儿吃这么好的东西?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外国专家给我们的来信,信中再次感谢我们全家的款待,并随信
寄来了一包礼物,里面有送给我和弟弟的录音机,另外还有好几件衣服,有旧有新,说
请我们不要嫌弃一并收下。
接到这封信,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来人家外国人并没有被祖国的繁荣富强打动,父母
看完信有点讪讪的,也没敢把信给领导看。不过那几件衣服和录音机还是很令我雀跃的
,录音机非常好用,成为我家最结实的电器。
节选自手绘散文小说《青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