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暖风拂面的晚上,我开车到东岛去看望这两个陌生的老友。他们的房
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一座色调明快,红白搭配,庄重典雅的海景豪宅。草坪从海滩
起,一直到大门,绵延四分之一英里,越过日晷,砖径和红花圃——好像刹不住脚,一
路冲进大厦墙上浓密的常春藤里。房子正面一排法式落地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迎着
午后的暖风敞开着。汤姆•布卡南身穿骑装,叉开两腿站在前门廊上。
他的样子和在耶鲁的时候不一样了。现在他三十出头,身胚强壮,头发硬直,举
止粗野,神态高傲。脸上最打眼的是两只傲慢的精光四射的眼睛,给人感觉一副咄咄逼
人的样子。甚至于他那身女性化的优雅骑装也掩不住那个巨大身躯的力量——他那双铮
亮的皮靴紧绷绷地系紧最后一扣,他肩膀在轻薄衬衣里转动时你可以看到一大块肌肉在
下面滑动。这是一个蛮力惊人的身躯,一个冷酷的身躯。
他说话的声音又粗又凶,更让人觉得他性情暴戾。他说话的口气好像长辈在教训
人,即使对他喜欢的人也这样,因此在耶鲁的时候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
“你有什么看法也可以说啊,”他那样子好像在说,“不要担心我比你强,比你
更男子气。”在耶鲁时我们俩参加过同一个高年级团体,虽然我们的关系并不密切,但
我总觉得他把我视为同类,而且希望我也能像他喜欢我那样,很粗旷很大条很急切地喜
欢他。
我们在洒满阳光的门廊上聊了一会儿。
“我这儿不错吧。”他说,两只眼睛左看右看。
他一只胳臂搂住我转过身来,另一只手指点眼前一大片的美景,一座意大利式的
下沉花园,半英亩深色的香气浓郁的玫瑰花,以及一艘在岸边随波起伏的短头游艇。
“这地方以前是石油大王德梅因的。”他又把我转个身,客气而武断,“我们进
去吧。”
我们穿过一条高高的走廊,走进一间明亮的玫瑰色的屋子。两头的落地长窗把这间
屋子轻巧地嵌在这座房子里。这些长窗都半开着。在外面好像要漫入室内似的绿草的映
衬下,显得晶莹剔透。微风吹过,一头的窗帘吹进来,另一头的窗帘又吹出去,好像一
面面白旗,卷向好似婚礼蛋糕般的穹窿;落下时轻轻拂过酒红色地毯,有如风吹海面留
下一阵涟漪。
屋子里唯一完全静止的东西是一张巨大的沙发椅,上面两个年轻的女人,就像飘
在一个停泊在地面的气球上。俩人身穿白衣,裙裾飘飘,好像刚乘气球绕着房子飞了一
圈被风吹回来似的。我呆立了半晌,只听见窗帘舞动的劈啪声和墙上一幅画的晃动声。
忽然砰地一声,汤姆•布卡南关上了后窗,室内余风渐渐平息,窗帘,地毯和两
个女人也都慢慢降落地面。
两人中较年轻的那个我不认识。她伸直了躺在长沙发的一头,一动不动,下巴微
仰,好像上面端着什么东西马上要掉下来似的。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从眼角边看到了我—
—倒是我惊得差点要张口向她道歉说对比起打扰了。
另外那个,就是黛西,作势要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前倾,一脸真诚的表情——
然后她笑了,傻傻地可爱地轻轻一笑,我也笑了,走上前去进了屋子。
“我高兴得都站不起来了。”
她又笑了,好像她说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接着她拉住我的手,仰起脸看着我,好
像见到我比见到世界上别的任何人更让她开心。那是她招牌式的表情。她悄声告诉我那
个端着脸的姑娘姓贝克(我听说黛西说悄悄话是为了让人把身躯倾向她;这种不找边际
的评论当然无损于这种行为的魅力)。
贝克小姐的嘴唇大概是微微动了一下吧,她最轻最轻地向我点了点头,接着立即
把头又仰回去——她端着的东西显然晃了一下,把她吓着了。道歉的话又一次冒到了我
的嘴边。这种旁若无人的做派总能让我目瞪口呆直接跪了。
我回过头去看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她低柔撩人的声音向我提问题。这是那种叫人
神魂颠倒的声音,仿佛每句话都是无法重奏的一串音符。她的脸上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无
不动人,眼睛明媚,小嘴明媚又热情,而她的声音动人心魄,在乎她的男人都难以忘怀
:婉转动听,浅唱低吟,好像她刚结束一些开心乐事,马上又要去做另外一些开心乐事
。
我告诉她我到沿海来曾在芝加哥短宿一日,她的十好几个朋友如何如何托我向她
问好。
“他们想念我吗?”她开心极了。
“全城哀婉。所有的汽车都把左后轮漆黑当花圈,城北湖岸整夜哀声不绝。”
“太棒了!咱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随后她又不找边际地说:“你该去看
看宝宝。”
“好啊。”
“她在睡觉。她三岁了。你没见过她吗?”
“没有。”
“那你该去看看她。她……”
汤姆•布卡南本来在在屋子里来回巡视,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你做什么生意,尼克?”
“债券。”
“哪家公司?”
我告诉了他。
“没听说过。”他断然地说。
我不太高兴。
“你会知道的,”我没多说,“在纽约待久了就知道了。”
“行,我肯定呆在纽约,你放心。”他看了黛西一眼又看着我,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要是到别的地方去我就是天字号傻瓜。”
这时贝克小姐突然说:“太对了!”吓了我一跳——这是我进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显然她自己也被自己吓着了,因为她打了个呵欠,然后一骨碌站了起来。
“我都躺麻了,”她抱怨道,“我在那张沙发上躺了不知多久了。”
“别盯着我看,”黛西回嘴说,“我整个下午都在鼓动你到纽约去。”
“不,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食品间端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现在闭关训练
呢。”
男主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嘛!”他把酒一饮而尽。“我还真不记得你干得成什么事情。”
我看看贝克小姐,想知道她“干得成”的是什么事。我喜欢看她。她是个身材苗条
、乳房娇小的姑娘,而且她像个年轻的军校生那样挺胸开肩更显得身姿挺拔。她那双常
年被太阳照得有些眯缝的灰眼睛看着我,一张倦容难掩,惹人怜爱、欲求不满的脸上挂
着礼节性的客套表情。我这才想起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岛吧!”她轻蔑地说,“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
“我谁都不……”
“你总该认识盖茨比吧。”
“盖茨比?”黛西追问道,“哪个盖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