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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金陵生小言(转自《东方早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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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金陵生小言(转自《东方早报》)(转载)

耿苍怀
1楼
蒋寅先生大著《金陵生小言》,除收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所出之书者,尚有多篇刊于坊间诸报刊,今择刊于《东方早报》诸篇贴于此处,以广其传。
(一)
明画家顾正谊,号仲方,华亭人,明世祖时以国子监生仕中书舍人。工诗画,画宗黄公望,有园林邻锦江,自号亭林。诸联《明斋小识》卷四称堂叔祖庚藏其画一册七幅,系临摹诸家,高逸深远,绝不犹人。而惜其名不传于世。顾嗣立《元诗选》三集王良《追和唐询华亭十咏·顾亭林》云:“顾公读书处,乃是林塘居。竹树久凋谢,红翠何稀疏。鱼鸟非昔游,风烟尚遗墟。身灭名不朽,流闻千载余。”殆即其人欤?
黄遵宪晚岁制一艇将成,颜曰“安乐行窝”,并题联云:“尚欲乘长风破万里浪,不妨处南海弄明月珠。”而未几溘逝,遂为绝笔。见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卷一。
杨岘少从其师臧寿恭出游归,舟泊城外十余里八字桥,邻舟有命酒独酌者,视之为严可均。诘岘何自,岘以实对。严诧曰:“是村夫子也,堪若师乎?”异日杨岘叩臧先生,严氏何如人,曰:“粗能讽《三字经》。”文人之相轻若此。
刘心源(?-1915),字幼丹,湖北嘉鱼人。光绪二年进士,官至广西按察使。精于金石文字,撰有《古文审》八卷、《奇觚斋吉金文述》二十卷,湖北省图书馆
藏诗文稿本一卷。毛昌杰《君子馆日记》称其《古文审》“订正前人误译金文,绰有独到处,以所见极多,小学功用甚深故也”,推为“近代第一小学大师”,而至今少有称道者。吴昌硕印取法秦汉,雄伟奇古,求镌者趾错于门,随手应之无吝色,无倦容,东南名士人人有其印。积久成印谱数册,平生嗜朋友如命,惧不遑尽记,各为小传,附于印谱后,颜曰《应求集》,取《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意。
康有为女同璧,少有才女之名,晚年事迹见于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当其盛年处房室时,梁启超为作《康女士传》,刘鹗见之,有娶为续弦之意。致汪康年、梁启超书云:“前日读卓如先生《康女士传》,神为之王,知其待字闺中也(三月初三《申报》又言之)。已函托罗式如兄转求二公为作冰上人。鹗断弦已经四载,已有姬妾,子女年亦强仕,本不愿续。为思中国习气锢闭已深,此奇女子有难以择配者,仕宦之家必多顾虑,则其才难于展布,不禁有毛遂自荐之意,亦所以成就卓如先生开中国女学之心也,未知高明以为如何。”诚汲汲有仰慕之意,而言之乃似欲解康之倒悬,小说家固有此狡狯之笔乎?
林散之、高二适均为吾宁草书名家,林有求必应,传世墨迹甚多;高笔墨矜重,不如意者悉焚毁。高拔牙,医欲得其书,宁不拔而去。林知之,以书数幅遗牙医,嘱其为高拔牙而嘱不令高知。高平素颇恃才傲物,年少萧娴一岁,而与萧札必称贤契,视若弟子辈,萧泰然不以为忤。
叶恭绰抗战时避地香港,闻日寇将攻港,时上海已沦陷,既不欲往重庆,遂拟姑避黔桂间。订航空机位,不得多携行李,乃选所藏书画之尤异者,截去轴首拖尾,乃至引首、题跋皆不能全,扰攘竟夕,多所抛弃。及凌晨知机位为豪宗所夺,无力与争。飞机竟不再开,而诸书画裁割者不可复续,浩叹不已。见其《遐庵清秘录》卷一南园诸子送黎美周诗卷跋。
钱仲联《梦苕庵诗话》有云:“余曩年曾为《亭林诗补笺》,补徐嘉笺注所未及者,原稿旋失去,幸录副与吾友王瑗仲。瑗仲为《亭林诗集集注》,于徐注外采掇黄节、汪国垣诸家之笺,余笺亦收入,而没余名,此非瑗仲所为。”按:王瑗仲名蘧常,少与钱齐名,合刊《江南二仲诗》者,后以书名。其集注取钱补而没其名者,钱先生谓非其所为,然则谁之为者?昔汪辟疆(国垣)先生批注亭林诗遗墨,尝付上海古籍出版社,待影印出版。王蘧常间取其本,采其菁华入《集注》,虽未没先生名,而先生遗墨竟因此遏而不行。千帆师为予述此事,愤形于色。盖欺生者亦必杀熟,采录副之佚稿而没其名,其迹固不远矣。钱仲联客厅悬自题“攀云拜石师竹室”竖匾,寓平生学术祈向,尝为门人罗时进解之:云者,绛云楼主钱谦益也;石者,箨石斋钱载也;竹者,竹汀钱大昕也,皆钱氏先贤,分别为笺注、宋诗、考订之标的。
已故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即许总、许结教授尊人),昔年讲杜甫诗选,谓饮酒具三境界,取《庄子》篇名,一曰养生主,谓少饮足以养生;二曰逍遥游,谓微醺而神王;三曰齐物论,则酩酊而是非皆遣,物我皆忘。予见古今论酒者,此最为名言。
郑板桥尝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沈祖棻先生尝戏言愿为晏小山丫鬟,予则愿为黄仲则书僮,为磨墨钞诗。
予昔论《左传》与《战国策》说辞之异,举数端而析之。后读明冯时可《雨航杂录》,卷上有云:“春秋之文,告言伦脊而渐渍人心志;战国之说,辞气纵横而耸动人耳目,然去圣王之典训远矣。”予所论之大旨,略已见于此。信乎古人之书足重,而明人亦不得以不学二字概之也。
冯氏同书又云:“西京之儒术衰于扬雄,为利禄也;东京之经师衰于馬融,为奢淫也。经术衰而节行振矣,节行摧而清谈起矣。世变之移,人实为之。”此亦善论两汉魏晋间风俗之转移者。
一新诗风之起,绝非仅以口号、主张而遂即为当世所追趋,必辅以创作之成功方能耸动天下也。钱锺书所谓“学识高深,只可明义;才情照耀,庶能开宗”(《谈艺录》)是也。而明公安派之盛行,乃绝好之例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六云:“嘉靖七子之派,徐文长欲以李长吉体变之,不能也;汤义仍欲以尤、萧、范、陆体变之,亦不能也;王百谷、王承父、屠长卿虽迭有违言,然寡不敌众。自袁伯修出,服习香山、眉山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道其源,中郎、小修继之,益扬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清初王渔洋之倡宋诗而风靡天下,盖亦以其《蜀道》一集示人典范耳。
八闽僻处东南,其俗最重乡谊,故其文人多同气相爱而无他省文人之水火,观明末徐氏兄弟、曹学佺、谢肇淛之交谊可知。其持论亦往往不激不随,无与世竞争之心,故能自守唐诗传统不坠,而周旋于公安、竟陵两派之间,亦无龃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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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
2楼
李贺《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句,古人或以为阵前实事,或以为城气。王琦注引《晋书》曰:“凡坚城之上,有黑云如屋,名曰军精。”按:明陈霆《两山墨谈》卷十一曰:“凡行师对敌,若有黑气如坏山坠军上者,名营头之气,于占法为负。宋孟珙围金主于蔡州,见黑气压城上,且无光,不期月蔡破金灭。此祸兆之已证者也。”杨岘《迟鸿轩诗续》所收《侯纬辰琫森胥江走雨图》有“坏云压头黑”句,述太平军破苏、常州时侯氏逃亡状,亦取其义也。
子建七步成诗,古来艳称,而后人效颦者亦或有之。胡道南《风满楼诗稿》卷二《二十步成诗送周鲁溪》小序云:“予初学诗,厌苦吟,尚敏捷,南城周鲁溪戏予曰:‘曹子建七步,温飞卿八叉,子能乎?’予即得四十字戏而送之。诗成才二十步耳。”诗云:“年来作何状,此去复奚为。英雄不得志,按剑无一辞。君祖安刘议,君今贫莫支。行矣折春柳,春风手中吹。”才调平平,无足观也。
明人之诗多模拟唐人,公然剽窃者往往改唐人诗一二字即为己句。如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三载余有丁《送正崌崃肖甫》“何事新芳歇,王孙不可留?”脱胎于王维《山居秋暝》“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其脱胎唐人诗意者,则稍隐蔽,如张含“鸿雁不传天外字,芙蓉空照水中花”句,从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化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三王恭条附录林衡者摘其佳句,谓有大历十子遗音。今按其所举有“鸟外明河秋一叶,天涯凉月夜千峰”、“几处移家惊落叶,十年归梦在孤舟”,前一联脱胎于韩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后一联脱胎于李端《宿淮浦忆司空文明》“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又郑作《除夕》云:“除夕愁难破,还家梦转频。十年江海客,孤馆别离人。残漏听还静,寒灯坐愈亲。梅花满南国,谁寄一枝春?”中两联显系脱胎于戴叔伦《除夕宿石头驿》“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三句,而味愈薄。明人之学唐皆此类也。
《静志居诗话》卷十四周锡条录其《吴门夜泊》末联云:“夜深欲傍寒山寺,依旧钟声落翠微。”同卷郑若庸《秋涉》末联云:“山僧卧稳西岩寺,时有钟声落翠微。”发想何其相似。
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陈诗卷三张正见诗末据《岁华纪丽》辑得《雪诗》四句:“九冬飘雪远,六出表丰年。睢阳生玉树,云梦起琼田。”按:此即前所收《咏雪应衡阳王教》之前四句,当删。
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记晚近以来诗坛掌故、评骘诗家高下得失,今人诗话无出其右。然品评章句之细,似偶有可商。如谓:“白香山诗:‘新秋雁带来。’妙在自然。徐灵晖诗:‘一雁带秋来。’只换一字,便落小样。近人陈仁先诗:‘单雁重云夹带秋。’又好在凝练。”姑不言白、徐诗果孰为高下,灵晖句是否落小样,仅观陈句之槎枒重拙,亦不足语凝炼也。又云:“咏瀑布诗,无过于太白之‘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二语,其胸中不知吞几云梦也。至徐凝‘一条界破青山色’真恶俗语,东坡斥之是矣,后人尚多为之辩护,一何可笑。记郑子尹《白水瀑布》诗,有‘美人乳花玉胸滑’七字,生新隽妙,人所未道。”夫徐凝句较太白虽有仙凡之别,然东坡斥之固属一家之言,果否恶俗容可斟酌,终不至恶俗于“美人乳花”之句,而先生赏其“生新隽妙”何也。又云:“《烟霞万古楼诗》刻意求奇,究嫌粗犷。少陵、昌黎之奇,不如是也。七律盘空硬语,一往清折,是其才力胜人处,终非雅音。余惟取其《焦山夜泊》一联云:‘大地星河围永夜,中江灯火见南朝。’名句在唐、宋之间,可谓健笔扛鼎。”按此节论王昙诗得失自中肯綮,然此联吞剥老杜“三峡星河影动摇”、“永夜角声悲自语”之词语,脱胎杨蟠《金山》“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之句法,究何足取,而许为笔力扛鼎?《烟霞万古楼集》中名句儘多,王昙恐未必首肯此联也。凡此等议论,去取之间诚不无可议。至推郑珍诗为清代第一,“才气工力俱不在东坡下”。“不独清代,即遗山、道园亦当让出一头地”,则必出宋诗派之私言而不待辩也。
乔亿《大历诗略》卷三谓崔峒《题崇福寺禅院》“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一联“是真寂乐,觉常尉之‘禅房花木’眼界尚不为无染”。此即初盛唐人得禅意浅,中晚唐人得禅意深也。
《静志居诗话》卷十七白云先生陈昂条,录其诗自序云:“昂于诗尤嗜五言,第家贫无书,诵王右丞作,即师右丞;诵杜工部作,即师工部。”然所举《宿江边阁》“风前两岸叶,月下一声猿”,实本自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一联。
赵元礼《藏斋续诗话》记金息侯作六十自寿二首,征人题咏,海内和者数百人,德国人福克司步韵和作云:“遐龄龟鹤祝千年,万卷鸿文海外传。妙墨奇书椽作笔,村醪醉买杖悬钱。谈来瓜圃惊神鬼,题遍花笺寄海天。甲子重周吾默祷,料应著述更完全。”金云:“诗虽不佳,然系福君自撰,故难得也。”诚然。今所传中国以外之人所作汉诗,以东亚人居多,欧美人罕觏,是以福君之作可贵耳。
清末天津诗人周馥有《过胶州》七律云:“朔风雨雪海天寒,眼底苍茫不忍看。诸国共称周版籍,斯民犹重汉衣冠。何人持算盘盘错,当局枯棋着着难。挽日回天宁有力,可怜筋骨已衰残。”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日本公使高平氏译成英文函达美国总统,以示东方文艺优美之一斑,总统极为欣赏,索汉文原稿藏之。见赵元礼《藏斋诗话》卷上。
前人注诗,每举字句似古人者指为袭用,其实甚可疑也。其真脱胎者,或竟无珠丝马迹之可寻。纪晓岚出督闽学,严江舟中赋诗云:“山色空濛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望,处处随人欲上船。”论者必谓脱胎于苏东坡西湖之作,而晓岚尝语朱孝纯,云实脱胎于朱之“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一联。盖乾隆丙子(1756)晓岚扈从出古北口,于旅馆壁间题诗见此联,大为激赏,而不知作者。后充壬午科顺天乡试同考官,朱孝纯以诗投贽,此联在焉。
清初辑《诗源初集》者姚佺,字仙期,号辱庵,又号口山贞逸。浙江秀水人。明末入复社,明亡后隐居不出。钱谦益取其诗与方文、孙枝蔚之作合刊为《三家诗》。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据孙枝蔚《溉堂前集》卷九己亥诗末列《箧中偶检得亡友姚山期闻鹃一绝读之泫然有作》一诗,推其卒年应在顺治十六年己亥或以前。今按:国家图书馆藏《琅琊二子诗选》卷首姚佺序:“予与周二为、逸休迄圣穰,称两世通家谊,咸如萧、柳之交二郗。周子之交诸王焉,以知诗也者,颂而知其人而论其世者也。是役也,二为、逸休传之,予受之,而有是命。夫予之凌风淬水,剑饮驴游,十六载軷于道路,有诗而不能遍观,伤哉!沧海横流,何处可以即安?及己亥残臈,而始啣一芦焉,聚一薪焉。壶公之有壶,巢公之有巢,夫然后得阅而读之,而诸集始有其富也。乃仓卒安得有蔷薇露灌手,是又不及韩退之矣。”此言己亥残腊始还旧居,而仓促未能细读,正与孙诗“平生狂态酒炉边,却为无家也惘然。笑别相知还本宅,九重泉下不闻鹃”合,则序必作于腊月,姚氏旋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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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
3楼
前人注诗,每举字句似古人者指为袭用,其实甚可疑也。其真脱胎者,或竟无蛛丝马迹之可寻。纪晓岚出督闽学,严江舟中赋诗云:“山色空濛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望,处处随人欲上船。”论者必谓脱胎于苏东坡西湖之作,而晓岚尝语朱孝纯,云实脱胎于朱之“一水涨喧人语外,万山青到马蹄前”一联。盖乾隆丙子(1756)晓岚扈从出古北口,于旅馆壁间题诗见此联,大为激赏,而不知作者。后充壬午科顺天乡试同考官,朱孝纯以诗投贽,此联在焉。
清初辑《诗源初集》者姚佺,字仙期,号辱庵,又号口山贞逸。浙江秀水人。明末入复社,明亡后隐居不出。钱谦益取其诗与方文、孙枝蔚之作合刊为《三家诗》。谢正光、佘汝丰《清初人选清初诗汇考》据孙枝蔚《溉堂前集》卷九己亥诗末列《箧中偶检得亡友姚山期闻鹃一绝读之泫然有作》一诗,推其卒年应在顺治十六年己亥或以前。今按:国家图书馆藏《琅琊二子诗选》卷首姚佺序:“予与周二为、逸休迄圣穰,称两世通家谊,咸如萧、柳之交二郗。周子之交诸王焉,以知诗也者,颂而知其人而论其世者也。是役也,二为、逸休传之,予受之,而有是命。夫予之凌风淬水,剑饮驴游,十六载軷于道路,有诗而不能遍观,伤哉!沧海横流,何处可以即安?及己亥残臈,而始啣一芦焉,聚一薪焉。壶公之有壶,巢公之有巢,夫然后得阅而读之,而诸集始有其富也。乃仓卒安得有蔷薇露灌手,是又不及韩退之矣。”此言己亥残腊始还旧居,而仓促未能细读,正与孙诗“平生狂态酒炉边,却为无家也惘然。笑别相知还本宅,九重泉下不闻鹃”合,则序必作于腊月,姚氏旋殁。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自序尝言:“余治此有年,每读一书,未尝不小心以玩其辞意,平情以察其是非,至于搜集证据,推勘事实,虽细如牛毛,密若秋荼,所不敢忽,必权衡审慎而后笔之于书。一得之愚,或有足为纪氏诤友者。然而纪氏之为《提要》也难,而余之辨证也易。何者?无期限之促迫,无考成之顾忌故也。且纪氏于其所未读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则惟吾之所趋避。譬之射然,纪氏控弦引滿,下云中之飞鸟,余则树之鹄而后放矢耳。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決也。”余谓此乃学者于他人之书、于批评应有之胸襟与气量也。杨岘《藐叟年谱》跋云:“金坛段茂堂先生《说文解字注》,竭数十年心力而为之,大而礼仪制度,小而杂物奇怪、草木虫鱼,罔不包举。今人动以一字之失訾段氏,余不忍效也。”盖易地以处,亦段玉裁善摘其谬,而他人不能注《说文》必也。
陆机《文赋》:“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怫悦,李善注:“难出之貌。”周伟民、萧华荣《文赋注释》注怫音fú:“同勃郁,喻吐辞艰涩之象。”而杨明《文赋诗品译注》曰:“怫(bì闭)悦,不安貌。”张少康《文赋集释》引陈倬曰:“怫悦疑当读为拂郁。《汉书•沟洫志》:‘吾山平兮钜野溢,鱼弗郁兮柏冬白。’(《史记•河渠书》作沸郁)钜野既溢,水势深广,鱼弗郁而难出也。孟康云:‘众鱼弗郁而滋长。’师古云:‘弗郁,忧不乐。’皆失之。赋云游鱼衔钩而出沈渊之深,意即本于《汉书》。”按:陈说是。唐陆柬之书《文赋》及《文镜秘府论》所引怫皆作拂。黄季刚先生云:“怫悦,犹怫郁。”按:曹操《苦寒行》即作“我心何怫郁”也。又《汉书•贾谊传》:“独壹郁其谁语。”师古注:“壹郁,犹拂郁也。”是知怫悦即拂郁,即壹郁也。二字为叠韵连绵词,怫应读符弗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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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
4楼
中华书局标点本金埴《巾箱说》,目录与大题均作“巾箱说卷”。盖原书系未成稿本,故卷下缺数字。今仍照录,易滋疑窦,故卷字宜删。必欲存稿本原貌,则卷字下宜有□,以示缺字不详。
钱熙祚辑《守山阁丛书》,校勘精审,为当世所称。其生卒年不见于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予读张文虎《舒艺室诗存》卷三《都城杂诗》,其十“世事真难定,吾悲钱仲文”注:“钱通守熙祚以甲辰正月病故。”则熙祚卒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一月。
陈伊水寄吴小曼札:“登元礼之堂,识荆州之面,团圞光霁中,顿令尘襟俱涤,欣慰何可言。归来别绪,满载江船,觉杜陵秋树,真为我辈咏也。”陆游祭朱子文:“某有损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倾长河注东海之泪,路脩齿耄,神往形留,公殁不亡,尚其来飨。”皆语简情深,言近旨永,令人三复而不尽其味。刘玉祭王阳明文:“呜呼公之才拔乎其萃,呜呼公之学出乎其类,呜呼公之功畴克似之,呜呼公之寿竟止于斯!”亦言简意赅,能道得阳明才学事功。
《邵氏闻见后录》卷十四云:“柳子厚《书段太尉逸事》:‘解佩刀,选老蹙者一人持马,至郭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吾戴吾头来矣。’宋景文修《唐书》曰‘吾戴头来矣’,去一吾字便不成语。吾戴头来者,果何人之头耶?”按:戴,顶也。吾戴头所属清楚,以汉语习惯,吾字固可省略,何不成语之有?若英文则不成语矣。吾之不可省者,在语气不在语法。着一吾字更强调而有力,且古人言语原本如此,史家不当循己好而剪裁之也。
刘承干刊吴兴丛书,以杨岘《迟鸿轩集》与汪曰桢《玉鉴堂诗集》同装一函。《迟鸿轩文续》有《玉鉴堂诗序》一篇,而《玉鉴堂诗集》前空无一序。则当日刘氏如何编书不可问矣。
古人为序,多于文末系年月,故文中每云今年、去年,编入文集时概芟之,所云今年、去年者遂不知为何年。如杨岘《迟鸿轩文续》所收《左氏传历谱序》:“今年刘君良甫邮示大著《左传历谱》”而末无年月。集中多有其例,是亦编文稿之失察耳。凡云今年者皆宜改作某甲子,俾读者有所考证。
冯武《重刻西昆酬唱集序》:“昔年西河毛季子从吴门拾得,钞自旧本,狂喜而告于徐司寇健庵先生。”据朱俊升同书序:“虞山毛子,汲古后昆,雅善蒐罗,偏能弋获。”则于吴中得《西昆酬唱集》旧钞本者,毛扆斧季也。《四库提要》集部总集类《西昆酬唱集》谓“毛奇龄初得旧本于江宁,徐乾学为之刊板”,时贤或沿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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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苍怀
5楼
新的:
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论兵之要,论学之忌。千帆先生论治学,自言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先生之学,与年俱进,盖有以也。
学人相传之言曰:“年轻比悟性,年老比功力。”予谓当于年轻时比功力,年老比悟性。年轻能积功力,则入门路正,不蹈虚空;年老能葆悟性,则悟入独深,所见自大。
冯班云:“儒者最忌二事,有门户,有架子。”有门户则难从善,有架子则不能服善耳。
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卷六:“少年学画,当临摹为进境;至中年后,以静悟为进境。何谓静悟,守己之长,使愈老愈熟,时有新得;若见异思迁,正坡公所谓逆水行舟,用尽气力,不离故处也。”此语可通治学。少年当博览群籍,了然前辈治学门径,多作各类文字。中年后当努力于专门之学,于至难至险处出自家路数。
《尺牍新语》第十三册韦人凤《柬汪憺漪》论学道者有九患:“有志无时,有时无境,有境无力,有力不遇其师,遇师不觉,既觉不诚,诚不能守,守不能固,固不能久,皆为道之大患也。”此亦可通于学。学人不克此九患,鲜能有所成就。
抄书注明出处,未知所始,然至明人犹未行之。徐釚《词苑丛谈》自序言及编纂时原不载出处,“竹垞始谓余捃摭书目,必须旁注于下,方不似世儒剿取前人之说,以为己出者,余韪其言”。竹垞所编《明诗综》虽未注明所采书目,然晨风阁刊本《明诗综采摭书目》列总集、选集、方志计两百八十三种,殆已略备。后嘉庆十年冯金伯编《词苑萃编》,亦引朱言,以“引书必注”为原则,编成《萃编》。
曹丕《典论》:“‘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按:班固《离骚序》云:“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总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比而观之,曹丕之语虽本自班固之“从容”、“骋极文辞”,然崇尚托喻言志,婉曲达意,已微见趋向有余不尽之趣矣。
萧涤非《读诗三札记》记黄节先生语曰:“汉魏诗用典本极随便,全凭一时记忆,信手拈来,故多与原来故事不同。《咏怀诗》中此类尤多,非细心寻绎,殆难究其指归也。如其四十二诗‘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以终南山为南岳,以流沙之西为西戎,即其例也。此在唐宋诗人便绝不敢道。”按:汉魏之世,古书传者多,而见者少,闻见之异无可核实,故异辞纷出。迨唐宋间,古书日亡,存者皆有定本,读者所见遂近,殊无异辞矣。
《颜氏家训·文章》:“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本弃末,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世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王利器《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9页)按:“趋本弃末”似应作趋末弃本始理顺。本末二字皆以形近误也。
东坡《归朝欢·和苏坚伯固》“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今人注释皆举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为所出。按:此宜引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薛用弱《集异记》“王之涣”条所记旗亭画壁故事,歌伎所唱高适诗即截取此四句。所谓“唱我新词”者,正切其事耳。
词调《采桑子》上下阕各二句重复,或以为词之别调,而《诗·王风》中多有其例。如《中谷有蓷》云:“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葛藟》云:“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丘中有麻》云:“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故予谓填词制曲,自古不出元微之所谓“选词以配乐”与“由乐以定词”(《乐府古题序》)两端,顾视其所用之乐何如耳。明乎此,则词体起源之争可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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