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兔狲，来过人间

文｜林松果

编辑｜金匝

他如此立体，如此不同

男明星最后一次被大家「看到」，是在去世前一天。那是一个好天气，官方账号在微博发布了一则他散步的视频，他在阳台上张望，气定神闲，一张帅气又无辜的脸。一如往常，粉丝们在评论区叫他「宝贝」「美男子」。

但就在第二天上午，一块软骨就要了他的命——他在进食时被鸡肉卡喉，意外窒息死亡，年仅七岁半。

是的，我说的男明星是一只小兔狲，一种或许你第一次听说的小型猫科动物。他有自己的名字「狲思邈」，生前一直生活在西宁野生动物园，是近年来国内唯一一只圈养的雄性兔狲。

狲思邈来到人类世界纯属偶然。2015年，一位西宁市民在野外发现了他和另一只雌性兔狲，他们当时还是幼崽，被送到西宁野生动物园（同时也是青海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在这里住了下来，被饲养员用肉条养大，度过了之后的7年。

在去世前，他已经是国内动物界不折不扣的「明星」——有自己的周边产品，包括抱枕、地毯、咖啡杯，他的形象被设计成微信表情包。西宁野生动物园副园长齐新章，好几年来，一直用他的照片做微信头像。

狲思邈的走红，与兔狲这种动物的美不无关系。虽然名字里有个「兔」字，但兔狲其实是猫科动物。如果你爱猫，会很难抗拒兔狲的魅力。它们体型比家猫还要小一些，但看上去更圆滚滚，因为有长而充沛的毛发。它们有一张大方脸，小平头，大眼睛，瞳孔是圆的，耳朵长在头部两侧，小小的，往内收。四只小短腿跑起来贴着地，有一种虚张声势的狼狈和可爱。

而狲思邈，被许多人认为是西宁野生动物园的五只兔狲里最美的一只。甚至有人认为，纵观全世界的动物园，他都算得上是最美的兔狲——面目清秀，和兔狲典型的圆眼睛不同，他有一双少见的桃花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嘴唇有点嘟嘟的，看起来有一点萌，一点丧。

狲思邈图源西宁野生动物园微博

与这种美貌相配的，是它身上丰富的故事线。

首先就是他的名字狲思邈，出自他初次交配的时间，四秒。就爱看人出糗的人类朋友，听到这个名字，往往会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与这个名字相称的，是他的性格。比起其他兔狲，狲思邈更笨拙。他平衡性不好，爬树经常脚滑，一站不稳就容易出糗，一出糗就显得滑稽可爱。他还恐高，很长时间里，他甚至都不敢上窗台。

他也缺少那种动物本能的攻击性，让人觉得友好。熟悉他的动物爱好者宋衣，在去年一年里去过二十多次西宁野生动物园。她说，如果你到了兔狲所在的小猫馆，发现只有一只兔狲在外面，往往都是狲思邈。但是呢，他不一定会搭理你，而是懒洋洋地趴着，或者呆呆地看着你，一张丧丧的厌世脸，就像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也是因为这种性格，他被人类认为是「妻管严」——他有一位相伴多年的兔狲伴侣「狲小满」，小满比他大一岁，体型更大，腿更长，跳跃和平衡能力也更好，常常追着狲思邈满屋跑。

一旦你关注狲思邈，你很快就会了解西宁野生动物园里这个兔狲家庭的故事。他们性格迥异，除了狲思邈和狲小满，还有狲思邈的妹妹「狲小妹」，她最爱隔着玻璃哈人，被称作凶萌辣妹；最晚入园的雌性兔狲，是2019年被救护的「狲尚香」，她野性未驯，只吃活食，爱爬树，不爱搭理人类，是个「宅女」，后来成为狲思邈的另一位伴侣；而狲思邈和狲尚香的孩子狲大娘，刚满一岁，是2021年出生的五只小兔狲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它灵动活泼，是万千宠爱的宝贝。

随着时间变换，狲思邈的故事也在变化和生长。比如早年，他在夫妻关系中占下风，经常被欺负，是更「怂」的那个，但这两年狲小满因为生育等原因，体力不如以往，狲思邈就变成了欺负人的那一方，成了一个虽然漂亮，但「又怂又渣」的男明星。

从幼崽到中年，从几个月大被救助到7岁半死亡，狲思邈在动物园里度过了自己的一生。漫长的时间里，他和另外3只雌性兔狲交配过，他们生下了十多个孩子，但繁育非常艰难，最终只有一个孩子存活。他吃过许多只鸽子，生过病，去年还感染了新型猫瘟病毒，呕吐、便血，但最后顽强地活了下来。

动物爱好者黄点点说，你很难见到一个动物，长相如此不同，故事也这么饱满，当你想要跟朋友介绍他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形象如此立体，有很多点可以说。「狲思邈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他集中了好多东西。」

从全世界的情况来看，动物园饲养的兔狲最长可以活到16岁，平均寿命在9岁左右。但这一次的意外，让狲思邈过早地跟大家说再见了。

这是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局——被救助之前，幼年的狲思邈挨过饿，到了动物园，他吃饭从来都很急很快，有时候一大块肉直接吞，因此还吐过，也喜欢去抢其他兔狲的食物。最终，他也因此而死。

一只小兔狲，和他了不起的成就

为什么一只兔狲如此重要？或许我们可以先了解，狲思邈都给世界带来了什么。

他和他的四位同伴，是目前唯一可以在国内动物园里见到的兔狲。很多人也是因为他们，才第一次了解了这种来自遥远高原的小动物。

2015年，狲思邈刚到西宁野生动物园时，认识兔狲的人还不多。他们所在的小型猫科动物馆，位置偏僻，去的游客也少，还会有人把他们当做家猫。到了2018年，副园长齐新章决心把狲思邈打造成明星动物，不断更新他的照片、视频、表情包，把他们艰辛的繁育故事连载了100多篇。两三年下来，狲思邈有了很多粉丝。

宋衣就是2019年刷到了狲思邈的视频，认识了他。她是江苏姑娘，刚跟着丈夫到了西宁生活，于她而言，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看到视频的那天，她马上出门，赶到了动物园，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兔狲时的感受，「你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猫。当你真的看到他们的时候，是完全可以把自己家的猫忘掉的。而且看图片可能分不出几只兔狲谁是谁，但到了现场，你完全可以分得出来，他们非常不一样。」

之后的一年里，她去过二十多次动物园，兔狲成了她在这座城市里的慰藉。她也亲眼见证了兔狲的走红，尤其是到了暑假，兔狲的场馆外面全是人。很多人都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狲思邈才来的，她还遇到过专程从杭州自驾来的游客。

兔狲在这个园子里展开自己的生命，不管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还是普通人，都开始更深入地认识他们。

游客在西宁市野生动物园观看兔狲「狲大娘」。马铭言(青海分社)/中新社/视觉中国

人类需要学习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他们生下了那么多兔狲幼崽，但为什么，就是活不下来——兔狲往往生活在远离人群、干燥高寒的高原，抵抗力比较弱，对一般猫科动物危害不大的弓形虫，对兔狲幼崽来说却是致命的。因此，在动物园出生的兔狲有极高的致死率，这是多年来困扰全世界的难题，至今仍尚未完全攻克。

人类对兔狲的饲养经验尚浅，再加上，狲思邈还是更加少见的高原亚种，他也用自己的行为补足了人们的认知。比如齐新章提过，文献记载，兔狲每年发情一次，每次两天，但狲思邈其实一年不止一次，他持续的时间也更长，西宁野生动物园的雌性兔狲也会有周期性发情。这都和文献记载不符。

再比如，兔狲应该吃什么？狲思邈去世后，这也是一个被反复讨论的话题。

在西宁野生动物园，成年兔狲日常吃的是鸽子和鸡肉，「狲尚香」是个特例，她只吃活食；日本和欧洲的动物园也相似，会给兔狲生骨肉；而美国的动物园，建议给兔狲喂猫粮和猫罐头。人类的饲养经验不过几十年，全世界也才经手过上千只，不同亚种、不同年龄、不同来处（是野生救护还是动物园孕育），该如何饲养，很难得出一个标准答案，一切都还需要探索。

狲思邈的另一个贡献是，参与了漫长的、辛苦的兔狲繁育史——他的孩子狲大娘，生于2021年5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只人工繁育成活的兔狲。

兔狲繁育有多难？从2018年，狲思邈首次与「狲小满」交配开始，四五年来，西宁野生动物园经历了无数令人心碎的死亡故事，包括但不限于：小兔狲在孕中成为死胎；因为母亲没有育幼经验，出生的小兔狲被妈妈用稻草掩埋致死；小兔狲感染新型猫瘟病毒死亡；小兔狲因为弓形虫病死亡；小兔狲应激导致腹泻，最后死亡。1979年，在北京动物园，还出现过4只小兔狲被雄性兔狲吃掉的情况，人们因此才意识到，生育后，兔狲母子需要与雄性兔狲隔离。

就像西宁野生动物园在讣告中写到的那样：「狲思邈的一生，未曾享受过辽阔的野外高原，未曾呼吸过凛冽的自由，但是他用自己的一生，让无数人知道、了解、关注、关心兔狲这一物种，并在我国兔狲人工繁育研究的道路上，立下了不朽的丰碑。」

而这一次，他的去世也意味着，中国动物园里再也没有雄性兔狲。兔狲的繁育只能再待机缘。

作为一只明星兔狲，狲思邈所起到的作用，其实也远远超过了兔狲这个物种。很多人是先认识了狲思邈，然后认识了其他兔狲，接着认识了动物园的其他动物，比如荒漠猫、高山兀鹫、黑颈鹤……这些来自高原的、更冷门的、长相没那么「可爱」的动物。

这也改变了西宁野生动物园的现状。作为一个西北地区的动物园，西宁野生动物园甚至算得上贫穷。它预算有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动物笼舍的丰容（指在圈养条件下，丰富野生动物生活），只能靠工作人员自己做。而现在，每个月，动物园都会收到许多粉丝寄来的礼物。

在动物园官方微博的公示区，你会看到这些五花八门，但也很公平的礼物。不仅有给兔狲的猫抓板、猫窝，还有给雪豹的玩具球，给老虎、鹦鹉、猞猁的礼物，还会有给饲养员的零食、面膜，他们还收到过给动物园兽医院的监护仪器、恒温液压手术床和无影灯，这是相当珍贵的礼物。

动物博主花蚀，曾在介绍西野的文章里写过：「西宁野生动物园在宣传动物中的明星个体，这在全中国的动物园里都不太常见……这样凸显明星个体的宣传方法，是一种非常好的自然教育。适合展示的个体，会比一个物种更有个性，更容易拉近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让受众更乐意去了解动物。有了明星个体，也更容易吸引更多的游客。另一方面，有了粉丝的动物，也会倒逼着饲养员更加上心。从哪一方面看都是好事。」

我们采访中也听到了这样的故事。一位喜欢狲思邈的男生告诉我，他因为关注兔狲的繁育过程，到开始喜欢兔狲和雪豹这两个物种，买了很多书，开始做关于兔狲的科普视频。宋衣则说，她以前是不太关注生态环境的，但认识狲思邈之后，她怀着爱屋及乌的心情，开始关注无人区的环境，也关注了很多环保类的账号，会跟着它们的直播，去三江源寻找雪豹。

在一年多以前，齐新章解释过，为什么想要把兔狲这种小动物，当成明星物种来宣传：「它既不在食物上的顶端，体型也不是特别庞大……它有那种凶萌的感觉。它能够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如果人的目光注射到它的身上，为它投入保护资源的话，那么它生活的那片区域的其他动物，也能得到保护，那一块生态环境整个会受到保护。」

站在今天来看，这只小兔狲，某种程度上完成了这个任务。

我们的动物园

在最后，是时候来认识一下这间动物园了。

今年3月，科普博主「无穷小亮」探访了西宁野生动物园，还拍了一段视频。在视频里，他和正在晒太阳的狲思邈打了招呼，「嘲笑」了他的「四秒」，狲思邈依然是招牌式的，一点呆、一点丧的表情。

在视频里，你还会看到其他生动的动物。有只猞猁，是在牧民家偷羊时被抓住的，因为眼睛有问题被送到了这里；一只雪豹，也是去牧民家里偷吃，咬死了牦牛幼崽，但是撕不开皮、吃不上肉，牧民赶它也赶不走；还有另一只雪豹，喜欢把鼻涕抹在玻璃上……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受伤后被救助的动物。可以放归的，回了大自然，不适合放归的，就留了下来。

因为这样，他们被戏称是「老弱病残」，但其实，每只动物都有好听的名字，比如凌霜、傲雪、油画、水墨、黄公子、黄小姐。这是他们被认真对待过的证据。

2019年，做一篇关于中国动物园的报道时，《人物》采访过这间动物园的副园长齐新章。他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热情善谈。他讲过这座动物园及他自己的蜕变史——

2009年，他从青海大学动物专业研究生毕业，进入西宁野生动物园工作，第一份工作是照顾二十多只北山羊、岩羊和普氏原羚。这份工作很简单，就是给动物喂食喂水、打扫卫生，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就钻在值班室里看电视剧，最担心的事情是领导来查岗。

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有了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向往动物园的事业编制，但也逐渐觉得，动物园好像一座动物监牢，它限制了野生动物最需要的自由。他每晚都泡在网上查找资料，试图明白动物园存在的意义。当时他创办的个人公众号，起名叫「原罪与救赎」，他的微信名至今还叫「罪与罚」。

但后来，他了解了许多国外的动物园，渐渐想通了那个困扰他的疑问：「动物园有问题，不好，大家怀疑，这个不是大家认识的问题，而是说我们很多动物园的确做得不够好，有很多的进步空间。」

2013年，他迈出了第一步，取消了小狮子合影拍照，「这是我为动物福利做的第一件事」。

后来，无数普通人也参与进来。一年夏天，他发现小区里有人扔了一个猫爬架，想着消消毒可以给园里的兔狲用，结果摆弄半天，怎么都装不进车里，只能放弃了。他把这件令人懊恼的事情发了微博，结果许多人买新的猫爬架寄来动物园，从此动物园里的小型猫科动物们都有了自己的爬架。到了今天，西宁野生动物园已经有了接近300多项成熟的丰容项目。

大概四五年前，为了看西宁野生动物园特有的雪豹和兔狲，动物爱好者黄点点特地去了一趟西宁。她逛过国内许多动物园，但那天下午，西宁野生动物园给她的感受是特别的。

那是11月，下午一点多，天儿有点冷了。动物园因为在西宁市西郊，而且又是淡季，游客少得可怜，很冷清。但正因为这样，动物不被打扰，状态都很好，自顾自地享受着冬天的阳光，有一种「别样的生气」。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动物园里感受到「悠闲」。

她对很多动物印象都很深，比如奔跑的狼，正在挖洞、准备冬眠的熊，各个「一身膘皮，毛闪闪发亮」。雪豹会站起来看她，她带了一根逗猫棒，雪豹就在里面追她，想去够那根逗猫棒。

她觉得太神奇了——她去过上百次动物园，成年动物基本都不会搭理人，动物幼崽也基本就是自己玩儿。在环境不好的动物园，动物们往往会出现刻板行为，比如重复一个动作，鹦鹉会拔掉身上的毛，猩猩会把食物吃进去再吐出来。但在西宁，这样的情况几乎看不见。

她印象最深的，是雪豹繁育中心，那是一个八九百平米的大院子，有山坡，有山谷，草已经黄了，很像野外的环境。她站在山坡上，满山满谷找雪豹，找到了，结果发现那只雪豹也在看她，双方对视了几分钟，「在那个下午，我和一只特别漂亮的、身材特别健美的雪豹，对视了几分钟」。对她来说，这是非常珍贵的、难以忘怀的体验。

这种珍重和善待，也会延续到动物生命的尽头——许多人不知道，狲思邈并不是西宁动物园唯一一个拥有讣告的动物，园子里的黑豹、雪豹、高山兀鹫，都享受过同样的待遇。

就在两个月前，西宁野生动物园一只24岁的黑豹，因为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死亡，动物园也在讣告里记录了她的一生：

「黑豹老奶奶」在西宁的24年左右，经历了从西宁动物园到西宁野生动物园的变迁，陪伴了两代西宁人的成长。她让无数游客学习到了「黑豹并非独立物种，而是黑化的豹或美洲豹」这样的科普知识；也让无数游客认识到了野生动物的多样性和自然之美；为无数游客改变看待和对待自然的态度埋下了种子。

「黑豹老奶奶」生于动物园，长于动物园，没于动物园，通过繁殖和展出，在物种保护和保护教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希望她回归豹星之后，可以自由在山林间奔跑、攀爬、跳跃。我们不会忘记，她曾经来过。

讣告记者玛德琳·约翰逊写过：「任何优秀的讣告，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当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去世时，它以最快的速度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损失。」

缅怀这些动物朋友。他们很意外地被带到人类世界，在动物园里度过一生，牺牲了自由，让人类看到生命的丰富、坚韧和美丽，失去他们，是沉痛的损失。

就像狲思邈去世之后，长期拍摄高原野生动物的摄影师鲍永清说的那样：「一路走好，下次直接去祁连山吧，那里草原广阔。」

 （感谢涂雨清、黄点点对此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