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生菜保鲜的英国首相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齐然

当地时间10月20日下午，上任才不到两个月的英国首相利兹·特拉斯出现在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门口，宣布辞去首相职务。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20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特拉斯在伦敦市中心唐宁街10号发表演讲，宣布辞职。英国首相特拉斯在上任仅6周后就宣布辞职。（图｜视觉中国）

随后，小报《每日星报》的在线直播室里一下子涌入了一大票看热闹的英国网民——一周前，《每日星报》开设了一个24小时在线直播，往摄像头前放上了特拉斯的照片和一颗圆滚滚的生菜，并表示大家可以看看特拉斯的首相地位能否撑到生菜变质。

结果是生菜获得了胜利。

从上任到辞职，特拉斯的首相生涯前后只经历了45天，创下了英国历史上最短的首相任期纪录——之前的最短纪录来自1827年8月，乔治·坎宁在担任首相119天后病逝于任内。195年后，这一数字被特拉斯改写了。

当《每日星报》摆出生菜直播时，特拉斯内阁的倒台几乎只是时间问题。之前，遭遇经济路线全面溃败的特拉斯已经在10月14日免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财相克沃滕的职务。但特拉斯断臂求生式的努力并没有收获任何效果。在任上经历了英国多年来极为少有的一连串大事之后，这位尝试模仿撒切尔夫人但又以失败告终的保守党首相只能选择离开。

特拉斯的首相生涯虽极为短促，但她大概不用担心未来的英国人会一下子把她忘记。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在任时间之短打破了历史记录，更是因为在她短促的一个多月任期中，英国经历了半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国家象征符号更迭——在位超过70年的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去世，新国王查尔斯三世即位。

就在一个多月前的2022年9月6日，刚刚胜出党内选举，获得保守党党魁身份的特拉斯，在苏格兰的巴勒莫尔城堡得到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接见，正式被授予首相一职。在那时，少有人会想到，这将是这位极其长寿的英国立宪君主一生中任命的最后一任首相——尽管在当时有媒体注意到，女王的健康情况看起来比之前更差了。

两天之后的9月8日当地时间中午，白金汉宫官方发布一则声明，表示女王身体状况令人担忧。正在出席议会的特拉斯则得到了一张纸条简报。到了傍晚时分，王室官方宣布称，女王已经在下午去世。

特拉斯成为了七十年来第一位遭遇君主去世的英国首相。上一次英王去世是1952年，那时在任的英国首相还是著名的温斯顿·丘吉尔。在随后的女王葬礼上，特拉斯以一袭黑衣诵读了圣经选段，并拥立了查尔斯三世的即位。也许，身临这一历史性的仪式，让她更为相信自己将以施政手腕留下历史地位，促成了她在内政上的糟糕局面，引致了最终下台。

在辞职演说中，特拉斯仍然不甘心地提到自己曾经是带着怎样的变革英国的理想登上舞台的。她提到英国正在面临的一系列危机：欧洲大陆上的战争、英国经济长期增长速度过低，等等。随后她又列举了一系列自己在任期间的施政成绩：削减居民的能源账单，减免国民保险费率……

“我们设定了一个目标，一个受益于英国脱欧的低税、高增长的经济体”，特拉斯在演说中反复提到这一点，并且将辞职的原因解释为她无法实现这一目标。

特拉斯是一位“经典的”撒切尔主义者。她秉持的政策方针，几乎都源于保守党右派脑中的经济神话。在这个神话中，撒切尔时代的成功，无非就是大幅减税和私有化。于是，特拉斯的政策也很简单：广泛减税以刺激投资，实现经济增长。

9月底，上台没多久的特拉斯，就在同样主张放松管制，加大市场化的财长克沃腾的主持下，宣布了雄心勃勃的“迷你预算案”。这一方案意味着撒切尔时代之后最大规模的减税计划——包括取消约翰逊时代的公司税上浮、取消对收入超过15万英镑人士的45%的最高税率、大幅削减印花税等等措施。其预测英国政府将会为减税花费450亿英镑——这部分支出只能以借贷并推高赤字的形式得到弥补。

当地时间2022年9月7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特拉斯在唐宁街与新内阁举行首次内阁会议。（图｜视觉中国）

“迷你预算案”立刻得到了英国市场的反馈——只不过几乎只有负面反馈。英镑对美元的汇率快速下跌到了1971年以来的最低水平，引发英国央行出手拯救汇率。而随即，保守党的民调支持率也被工党大幅超过。在一团混乱中，特拉斯的威望快速垮台。她不得不试图弃车保帅，撤换财长，几乎全盘推翻“迷你预算”，但为时已晚，她的党友们已经决心换人。

原本，特拉斯可以以“救火队员”的身份接任首相。英国社会已经在这个夏天面临的一连串的问题：战争和其他因素导致英国通货膨胀超过两位数，能源价格大涨，冬季家庭取暖的最高账单上限超过了三千英镑，经济可能会在第四季度面临衰退……按理来说，她如果想要稳坐首相位置，可以先一点点解决手头最关键的民生问题，展现出自己应对危机的手段，以此为政绩，在下一场大选中获得民意授权，再推行更多个人偏爱的政策。

但特拉斯对自己的定位显然不是一名“救火队员”，而是一位要留下历史功绩的改革家。从她的言行里能够看出，她对撒切尔时代的经济教条有着发自内心的信仰，仿佛这才是英国一切问题的命门。在10月5日保守党年会上发表的演讲中，特拉斯大谈减税“既是道德的，也是经济的”。她反对通过高税率增加国家收入，再以福利和公共服务形式给予民众的政治理念。在她看来，税率越低，人就越有动力努力工作，而人们都努力工作，经济才会繁荣。从而，她自我认定的使命，就是以减税作为第一推动力，倒转英国经济和社会的运行逻辑。为此，她不惜四面出击，把党内的对手和不同意她路线的人都指责为“反增长”而大加挞伐。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4日，英国伯明翰，在伯明翰国际会议中心举行的保守党年会的第三天，英国首相特拉斯和财政大臣夸西·克沃滕在伯明翰参观医疗创新园区的建筑工地。（图｜视觉中国）

然而，特拉斯的理念似乎建立在某种历史幻觉之上。今天的英国显然不是撒切尔开展大减税之前的那个英国。在那时，英国的福利国家体系还基本完备，大量居民居住在公营房屋中，税率很高，公共设施也基本都是公营为主。在那时，减税的同时伴随着公营部门的私有化，弥补了财政上的不少亏空。而如今，英国已经是一个高度私有化的国家，税率也已经很低。也就是说，特拉斯的减税计划无异于刻舟求剑，缘木求鱼。这也是市场无法买账的原因——人们不相信特拉斯的政府能够填补雄心勃勃的减税所带来的巨大赤字。

而在保守党内，特拉斯的路线也引发了争论和撕裂。

她的党内对手、前财政大臣苏纳克此前一再强调说，英国的问题并不是税收过高缺乏激励，而是教育系统和劳动力质量亟待改善，而这些都需要政府加大开支，因此减税反而动摇了长期经济增长的基础。

苏纳克所代表的是约翰逊时代的保守党政策选项：约翰逊颇为注重传统上属于工党选区的英格兰北部“红墙”地带。他在2018年大选中破天荒带领保守党赢下了“红墙”。针对这部分选民，他任内提出了“升级”（leveling up）计划，标榜在这些地区投入更多经费，提升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的能力。特拉斯则反其道而行之，这位没有经过大选就上台的首相格外相信自己心中的理想——就算是可能导致保守党失去选民基础也在所不惜。

从约翰逊到快速倒台的特拉斯政府，反映出是英国政治的某种变化：一方面，保守党内部分化出了约翰逊这样的更加实用主义的路线，也分化出了特拉斯这样更为原教旨的保守主义路线，两者的拉锯正在把保守党撕扯开来——人数不多以白人为主的保守党党员在党内更容易选出特拉斯的路线，而普通英国选民在大选中更支持约翰逊的政策。另一方面，工党在经历了一轮内部斗争之后，整体上又变得更靠拢中间路线了。既有政党向中间路线互相模仿的趋势，又出现了党内的意识形态极化。英国两党的这些变化显示着，英国的政党体系正处于一个变化、重组中的不稳定阶段。而特拉斯的短命内阁正是这个变化的其中一部分。

在特拉斯辞职之后，人们的目光聚焦到了下一任首相的人选上。

根据保守党内设定的规则，有意角逐首相的党内议员，需要在下周一，也就是10月24日下午2点之前收集到超过一百名保守党议员提名，然后再在提名的候选人范围内由党员投票，于10月28号产生新的保守党党魁担任首相。

根据英国各家媒体的分析，目前最有可能得到足够提名“入闸”当选的，是先前不断批评特拉斯的前财相苏纳克。而有机会和他形成竞争的，则包括了前国防大臣彭尼·莫当特和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

对前者来说，在特拉斯内阁中担任下议院领袖，可能构成口碑，也可能成为包袱。而对于跃跃欲试打算重出江湖的约翰逊来说，最大的问题则是他仍在之前的内阁成员性骚扰丑闻之中，是否能拿到足够的提名票数，都有待观察。

保守党大概率不会再选出一位特拉斯路线的领袖。但无论是谁成为新的首相，都仍将面对两个重要的问题。第一，这位仍然没有经历大选的新首相，该如何在未来的大选中得到选民的认可？第二，英国的经济结构问题——从不足的天然气能源储备，到不足的基础设施和技术投资，再到脱欧之后的市场震荡，都需要更长远的政策来应对。

特拉斯在需要改革者角色的氛围中上台。但她最终成为了一个过度沉迷于自己的幻想而脱离现实的“改革家”。但她个人的失败，并不是她代表着的一种政治风格和施政方式的失败。

排版：菲菲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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