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高管,拼进马拉松
文 | 罗镇昊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月弥
56岁的李小白往兜里揣了200块钱,准备跑不动的时候打车用。
那是他第一次跑马拉松。当时,他的身份是新丝路模特有限公司总裁、董事长,曾培养出瞿颖、马艳丽、杜鹃、胡兵、于娜、刘雯、李静雯等诸多国际名模,人称“中国时尚产业的领头人”。
体育评论员张路平,曾这样形容李小白的样貌:肥头阔面,戴金丝眼镜。步入中年的李小白逐渐意识到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控制。精神集中不了,多项指标偏高,172公分的身高,体重已经达到170斤。为了恢复健康,他决定去尝试马拉松。
2013年3月23号,重庆国际马拉松赛。选手来自美国、英国等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共计三万余人。李小白参加的半程马拉松,以重庆南滨公园为起点,跑21.097公里,最终再返回起点。
赛前,李小白没经受任何跑步训练。没成想,跑到一半就感到体力不支,呼吸困难。奈何那天观众太热情,他刚走两步,旁边就有人扯着脖子喊:“跑起来!跑起来!”气氛烘托之下,想出去打车是不太可能了,他只好又小步颠起来。用他的话说:“爬的心都有了。”
人生中第一场半程马拉松,李小白一共用时2小时50分,差10分钟“关门”。关于到达终点的场景,他已经完全记不住了。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心想,以后再也不跑这玩意了。
可人总抑制不住超越自己的念头。打那以后,李小白开始循序渐进锻炼跑步,从5公里、10公里逐步累加,9个月过去,这个长度变成了30公里。当时正值厦门国际马拉松报名阶段。李小白在中国服装集团一家子公司兼任过董事长,厦门曾是他工作过的地方。这一次,他跑了个全马。
李小白说,马拉松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刚跑5公里、10公里时,你觉得自己很能干,心情很开心,一旦过了极限点,状态马上就就掉下来,可恰恰要放弃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咬着牙挺过来了。这种起伏感,像极了人生。
李小白每次强撑着完赛后,心里都想着,以后再也不跑了。可没过多久,又忍不住看下场比赛在哪儿。2015年,他一年就拿下了17场全马,并在当年9月份的大连马拉松赛上,首次跑进4小时。
也是这一年,中国田径协会宣布全面取消马拉松赛事审批,鼓励动员社会各界力量共同推进中国马拉松发展。2015年,中国田协注册存档的马拉松赛事达到了134场。对比2014年的83场,增幅160%。到了2019年,中国共举办马拉松赛事的数量是1828场,相当于每一天就有5场马拉松比赛。
如今,65岁的李小白依然在坚持跑马。体重从当初的170斤,降到了128斤,这是跑步给他身体带来最明显的反馈。前几天,朋友的公司刚研发出一个测量仪,李小白试了一下,说:“体脂率还是有点偏高。”
几年里,马拉松从小众运动一跃成了大众时尚。万科集团原副总裁毛大庆是李小白的“跑友”之一。中考时,毛大庆因长跑成绩不及格,错失了进入理想高中的机会。直到43岁那年,他才真正爱上跑步,练了半年时间后,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全马。
新华社2016年一篇关于毛大庆跑步的文章中这样写道:“这个原本患有抑郁症、长年失眠的企业家,如今不仅没有小肚子,连白头发也少了很多,精气神相当不错……”
像李小白、毛大庆这样爱跑步的中年企业家并不是个例。小米科技创始人雷军,就曾晒过自己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步的照片,配文是:“跑步是一种沉淀,否则心静不下来”;也有人在北京二环路,拍到过正带着员工一起夜跑的搜狐创始人张朝阳;还有万科集团董事会主席郁亮,曾以3小时06分01秒的成绩完成纽约马拉松,相当于国家三级运动员水平……
就在今年的10月7号,华为高管、最大营收业务的一把手丁耘不幸身故的消息,让公众同时关注到高管和马拉松——前一天早上,太阳还没升起,他带着正在休假的员工到深圳湾进行拉练,沿大沙河跑了28.55公里。
10月7日晚间,“华为家事”在华为心声社区发布讣告:“公司监事会副主席丁耘先生,因突发疾病,于2022年10月7日凌晨不幸去世。”
很难直接证明丁耘的骤然离世和马拉松有关,但这确实让很多人注意到,马拉松,似乎已经成了企业高管圈层里的主流运动之一。
入门简单,没有场地限制,是这些繁忙的企业精英们选择跑步的普遍理由。一双跑鞋,找条马路就能跑。起初都说只是为了健康,可不知什么时候,跑着跑着就拼起来了。
北京有两大跑步“圣地”,一个是朝阳公园,一个是奥林匹克森林公园。
两个公园均设有塑胶跑道。地处东三环的朝阳公园,跑道相对曲折,从地图上看像个站立的小恐龙,人称“小怪兽”,全程5公里长度。奥森的跑道则直观许多,整体成一个“8”字型,一条生态走廊横跨北五环路,也连接起奥森的南园和北园,全长10.5公里。
关于朝阳公园的传闻有很多。它距离三里屯和国贸CBD不过三四公里,周围挨着不少价格不菲的高端小区。有人说,在这里跑步的人总有一种精英气质。也有人在这偶遇过周润发、赵文卓等前来跑步的明星。
晚上9点,我就在朝阳公园目睹过一位40岁左右的男士,一边跑步一边用运动手表接电话,花3分钟时间部署了第二天早上公司的用车事宜。
1993年出生的殷晓雨曾是广东省队的中长跑运动员,因半月板撕裂退役后,她当起了马拉松私人教练。学员主要是一些想提升跑步技术的中产,每节课一小时,学费800元。她曾目睹到这些高管们长跑的代价——总要跟公司业务抢时间。
有次,早上课程的训练任务是跑25公里,她亲眼看到,有位医美行业大区经理“赵总”,跑到20公里时突然钻进了自己的车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起了会。
在跑步这件事上,李小白可以说是一个狠人。2016年,刚接触跑步没几年的他,直接挑战了世界顶级的“六大满贯”——那是2006年设立的不同国家、不同时间,六座城市的马拉松比赛。这一届,全球共有567名选手参赛,李小白是有史以来第15个完成“六大满贯”的中国人。
2017年,他又成了第一批参加“777”世界马拉松极限挑战赛的中国人。比赛要求参赛者必须在7天168小时内,辗转7大洲,每天完成一场全马,总计295.365公里。吃饭睡觉全在飞机上进行,下了飞机就开始跑。
当我问到是否想过放弃时,他说:“不能不坚持,报名费太高了,3万欧元,平均一场5万块钱,跑一场就赚一场。”
就算在平时,李小白也很会利用碎片时间来锻炼跑步。比如,他跟朋友约饭,基本就是俩人先跑个五公里,然后再找个地方吃碗面。就连在机场等待登机的间隙,也得找个地方原地颠着跑一会儿。“别老说自己忙,只要你想干,总能挤出时间的。”
48岁的王以超有着13年媒体和10年的品牌公关经历,曾在36kr、京东、华米科技等多家上市公司担任过副总裁。对他来说,出差是享受跑步的绝佳机会。
“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带着跑鞋,早上起来去跑一跑。”在杭州,他从钱塘江一路跑到西湖;在大理,就围着洱海跑;到了合肥,可以在蜀西湖公园跑……早点铺开门了,匆匆买菜的人们,远处的山慢慢从晨曦中浮现出来,途中的一切都成了他的观察对象。
“以前无论是采访还是媒体拜访,下了飞机就直奔会场,在车里看到的东西总是浮光掠影,跑步能让我从更近的角度去理解一个城市。”
跑步,成了他出差时唯一去感受城市的机会。
除了不断累加的公里数,比赛场数之外,装备,也是企业高管跑者们比拼的东西。余丹是武汉一家小微企业的董事长,对于跑步而言,他说自己是个典型的装备党。从T恤、压缩裤、跑鞋、绑腿、袖套、遮阳帽、太阳镜,到运动手表、骨传导耳机,一应俱全。
光跑鞋,余丹就买过40多双,什么耐克的Alphafly,阿迪达斯的pro系列,特步160x一代到三代,贵的两千多,便宜的千把块。有的是官方渠道被秒光,加价从黄牛手里买的。
他坦言,自己确实也交了不少智商税。比如,声称跑完步穿着睡觉、第二天能让腿部不酸的压缩裤,400块一双能对脚保护更好的袜子……
在装备这一块,他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理解:“买装备一共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讲究穿专业小众的名牌;第二阶段是讲究衣服的标签,比如你穿一件首尔马拉松的比赛服,别人一看,牛逼,这是亚洲最古老的马拉松,你参加过;第三阶段是归于平淡,随便搂一件,舒服就行。”
他说,自己已经走到了第三个归于平淡的阶段,“前两个阶段都经历过了”。
很多人发现,跑步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企业家和高管们的个人行为,上行下效作用下,它逐渐成了企业里特定的风气。甚至,演变成一种管理手段。
在汇集着中国四大行总部、中国最高金融决策和监管机构,以及中国头部券商、保险公司的北京金融街,就养活了一家专门培训跑步的高端机构。该机构的官方公众号简介里写着:“汇集了中国体育最高学府——北京体育大学的体能、跑步技术、康复医学、营养等领域的人才,致力于成为中国最专业的跑步训练机构。”
这家机构共有两层,每层200平米,“跟一般的健身房完全不一样,一进去像个实验室,摆放着各种仪器”。一对一教学,每节课一小时,600元起,除此之外,教练也会跟周边企业的工会合作,入驻企业。
一位金融街健身机构的工作人员透露,跑马拉松在金融街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不少员工会为了拓展人脉和资源特意加入跑团。
在金融街跑圈,拼得最狠的跑团当数“马帮”。“帮主”李叔华,正是原中国银河证券股份有限公司的首席风险官及合规总监。根据记录,马帮最初由2013年商学院二十多位戈壁挑战赛成员组成,时至2018年,成员发展到了200人以上。李叔华还在内部成立了执委会和秘书处,负责马帮的重大决策和运维工作。
今年十一期间,一位年轻的猎头参加了一次马帮组织的“刷北京四环活动”,全程65.3公里,有补给车跟着。跑了一半距离转而骑车的他惊讶地看到,马帮有两位50岁左右的大姐,跑完35公里后,又加速跑完了全程……
万科是典型以运动为企业文化的集团。万科深圳总部园区内,有一条长达1000米的塑胶跑道。每到傍晚五、六点钟,上面就会出现一堆前来跑步的员工。这条跑道是2010年郁亮担任总裁时,专门修建的。除此之外,他还要求万科每座城市的办公室,必须配备淋浴间。
在万科内部,员工们把自己的公司叫做“运动员股份有限公司”。每年10到11月份,公司会组织一次体能测试,如果有员工的体能和BMI指标出现下降或不及格,管理层要扣除相应的奖金。2016年,郁亮就因集团总部员工健康状况下降,自扣了20万元奖金。
那年,整个总部的管理层因员工健康状况下降被扣的奖金,共计118万。
王艳青曾是万科的中层。面试时,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万科的运动基因,“你喜不喜欢运动”是提问环节中的标配。面试官还告诉他,公司里设有各种运动协会,包括划艇、羽毛球、足球等等,其中跑步的人最多。
自从进了万科,王艳青每天微信步数里的前十,几乎都是被同事占据的。工作日三四万步,周末则是五六万步。他看到,不少同事都会在办公室里备一双跑鞋,没事就下去整两圈。集团每年会进行一次大比拼,所有子公司都算在内,看哪家员工跑步总公里数最长。“有员工平时出门都得开着跑步软件。”
自2013年起,万科发起和主办了一项名为“乐跑”的系列活动。后来,乐跑每次活动有多少人参加,跑出怎样的成绩,顺势纳入了品牌部的KPI。
郁亮有一句名言:“只有管理好体重,才能管理好人生。”因此,在万科食堂的菜单里,每一道菜都标注着热量。一次季度例会上,各种战略讨论和颁奖结束后,郁亮特意看了一下大家参加乐跑活动的情况。其中数位高管跑步数据为零,被当众点名,随之应和:“今晚就去跑,今晚就去跑。”
公司的“跑步文化”也体现了“环京一哥”华夏幸福的一个侧面。
2016年“环京孔雀城”的辉煌,使得华夏幸福成了一家狂奔的公司。似乎是一种巧合,公司也会要求员工每个人每个月都需要完成“跑步指标”,公司还曾邀请过当红演员李冰冰领跑。这源于公司创始人王文学本人就是个跑步爱好者。
每年他都要亲自参加马拉松比赛。在华夏幸福,流传着一个广为人知的段子:曾经有一次,王文学跑步,突然跟上来一只流浪狗,跟着他跑了好几公里,他觉得这是一种缘分,把这只狗给养了起来。
而对于华夏幸福的员工,于珂和李跃的共同记忆是:每个月至少要完成跑50公里的KPI——这成了她们的负担。
比如于珂,在她们部门,跑步也是一种“业绩”,会记入年底的绩效考核。一开始每个月都是跑50公里,但后来有的人每个月会跑100公里,到了最后,一个月能跑150公里的人也出现了。“还有的同事跑出了半月板损伤。”
华夏幸福的“跑步文化”,是从上至下的,有一种压迫感。有专门的文化衫、酷跑服,会在上班时间组织跑步,每个月各部门统计员工跑步里程,再报向上级部门,最终汇总到集团层面。华夏幸福还准备连续五年都赞助“北京马拉松”。
每次北马时,为了让参赛的人更多一些,哪怕是一些平时没有怎么训练过的人,也会拉去强行报名,“大家目标都设得很远,压力都很大”。
由于还得通过App的步数统计进行考核,许多人会投机取巧。包括于珂自己,“我会把模式设定为室内跑,然后在家里摇手机,摇一晚上也能摇出个三五公里出来”。
刨除企业内部影响,对这些企业精英跑者而言,跑步往往也能给他们带来一些附加值。比如,有人因为参加跑团,无意间开发出了客户;有人通过陪领导跑步,得到了升职加薪的机会;也有人在跑步中,重获写字楼外,享受与自然接触的乐趣。
余丹经营的武汉光合无限营销公司,主要业务是打造、运营和推广城市IP。他说,之前做文化类活动,有时跟客户讲半天对方也未必理解我们到底要做什么,现在一说办马拉松赛事,客户一下就明白了。马拉松这项爱好,也成了他公司业务的一部分。
令他没想到的是,跑马拉松还有躲酒的奇效。多年前,由于应酬太多,余丹每周都得喝三四场大酒,白酒半斤起。自从大家都知道了他跑者的身份,只要一说第二天跑步,没人再劝他喝酒。
在《中国青年报》的一篇关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跑步现象”的报道中,也注意到,跑步的内涵正在拓展开来。比如,在过去,跑步就是单纯的操场跑圈,但现在,跑步不仅可以健身也可以社交,“大老板也可以先一起跑个10公里,然后再谈生意”。
某种意义上,跑步本身也是一种生意。自从跑了马拉松,李小白也明白一个道理:健康就是时尚。退休后的他也没闲着,他正筹备一个项目,马拉松选美。试图让帅哥美女来跑马拉松,吸引更多人参与到这个运动当中。一位拍摄过李小白的摄影师说:“他现在见谁都想拉人家跑马拉松。”
对已经离职了2个多月的王以超来说,如今,应酬、事务、会议……很多东西都中断了,唯有长跑还在继续。在他看来,跑步比工作这件事要更加长久,它似乎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王以超第一次接触马拉松,是在2013年。那时,他刚从媒体转型公关不久,多年熬夜的习惯让他的身体发出信号——耳鸣和失眠。他赶紧去医院挂了号,好在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医生只送给他一句六字箴言:少熬夜,多运动。
正好媒体同行群里有人组织跑步训练,还专门请了一个教练,把参加的人都拉到公园,教这些媒体人调整呼吸、配速和拉伸技巧。王以超跟着去了几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提起奥森,绝对是王以超最熟悉的场所之一。八九年时间里,他在奥森跑步的总长度已累计达到八千多公里。“奥森一开园,我基本都是第一批进去的”。他说,也许是出身农村,在写字楼里待久了,就格外享受跑步时和自然接触的感觉。
奥森的花什么时候开,树叶什么时候落,他总是最先知道。有次,一个朋友发朋友圈问:“奥森的树叶变红了吗?”他马上回复道:“还没呢。”
王以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瘦高,长期伏案使得他的后背微微隆起,看起来头是往前探的。他说话语速很快,有时会不断重复“就是,就是,就是……”直到想出那个恰当且精准的词为止,随和又严谨。
一件压缩衣,一件压缩裤,一双361度的跑鞋,就是王以超主要的跑步装备。冬天零下十几度时,顶多再套件保暖外套或马甲,手上,再戴一块前东家华米科技生产的手表。
王以超准备一直就这样跑下去。有一年冬天,奥森里的人很少,他偶遇一位正在跑步的六旬老人,穿着并不像专业的跑者。他上去搭话,说“这么大岁数冬天还出来跑步,挺不容易的”。老人告诉他,自己要穿过公园去闺女家看孩子,闺女早上得上班,今天要早点去。
于是,他所跑的这段路,也有了另一种意义。
▲ 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里的跑道。图 / 罗镇昊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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