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富”在朝鲜

2002年9月25日，一位名叫杨斌的东北富商在平壤召开了中外记者招待会，内容十分劲爆：他将成为朝鲜第一个特区新义州的特首。

新义州市是朝鲜第四大城市，也是平安北道的首府，毗邻中国的丹东市，因此是两国铁路贸易的重镇。

不过，朝鲜设立经济特区并不新鲜。

早在2000年，朝韩两国领导人会晤后，就在距离军事分界线仅一公里的开城设立了开城工业园区。

这是朝韩双方共同签署的《北南共同宣言》的重要落地方案，建设费用由韩方全部承担。

杨斌召开会议期间，开城工业园正热火朝天开工建设，因此新义州特区的设想并非空穴来风。

令人震惊的是，杨斌在平壤会议上宣布，将计划向新义州特区移民50万人，同时会参考西方法律体制，制定相应的“特区法”，甚至还考虑从西方聘请法官。

由于会议的地点实在敏感，虽然会上并无其他朝鲜官员表态，但杨斌能在此公开召集记者开会，很明显是得到了朝鲜官方的许可。

两日后，“准特首”杨斌又在国内沈阳召开了记者会，详细介绍了未来特区将实现三权分立，免关税、免签证、外币使用自由，成为一个自由港，且整个制度保持五十年不变。

会上，杨斌还放出一记猛料：说自己是“朝鲜领导人金正日将军的养子”。

这两次会议的信息量实在太多：朝鲜特区、中国特首、三权分立、自由港、养子……

可以说每个信息都令人浮想联翩，也让人充满好奇。

朝鲜准备设立的新义州特区为何如此特殊？又为何是一个中国商人来出任“特首”？他是如何与朝鲜最高领导人搭上关系的？

杨斌也确实厉害，2001年的“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首富是刘永好、刘永行两兄弟，身家83亿。

杨斌当时以75亿身家排名第二，却对“福布斯”很不爽，对外高调表示：“身家被低估，我才是大陆首富。”

许多媒体跟着“起哄”，表示杨斌说得对，刘氏兄弟是俩人，真正的首富应该就是杨斌。

中国首富要去当朝鲜的“特首”，一时间，成为轰动全世界的重大新闻。

谁也没想到，就在杨斌兴奋地准备去新义州当“特首”的时候，忽然传来他被中国警方带走的消息。

10月4日，杨斌被沈阳警方传讯，不久便传出他涉嫌欺诈性投资计划、行贿、提供欺诈合同以及非法占有农业用地等罪名。

2003年7月，杨斌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特首”梦就此破灭。

没了杨斌，朝方不得不以一个“对外经济合作推进委员会”集体领导的方式取代了杨斌和“特首制”，再无后续。

期间，朝方曾看好一位曾在美国从政，出生在韩国釜山的“神秘女商人”沙日香，希望她接替新义州的“特首”，然后也没了然后。

从高调宣布当选新义州“特首”，到突然锒铛入狱，杨斌的传奇人生也沦为东北商圈津津乐道的一桩奇谈。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杨斌，那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网上有很多杨斌身世的记载，但根据多家媒体记者调查后发现，水分太大。

按杨斌自述，1963年，他出生在江苏南京。5岁时，父母双亡，成为孤儿后的他是靠奶奶摆茶水摊，以及亲戚的接济才得以长大成人。

小时候家里穷，应该没问题。那个阶段，中国家家户户基本都是一贫如洗的状态。

只是他说自己成年后，考进海军某军校，因为成绩优异毕业留校任教，80年代末自费去荷兰留学，并取得荷兰国籍一事，真假难辨。

据说杨斌提到的那所军校曾对记者表示，从未招收过他，更没有聘请他当过老师。

杨斌拿不出毕业证，却又言之凿凿，表示自己没有说谎。

杨斌到底有没有读过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趁着“出国潮”去了欧洲捞金，并由此赶上东欧剧变，开始了“洋倒爷”的生涯。

1990年，杨斌在荷兰创立欧亚国际贸易有限公司，靠着从事中国与东欧等国之间的贸易，赚了不少钱，瞬间成为手握数千万美元的国际商人。

赚到钱的同时，杨斌也通过国际贸易掌握了资本圈钱的手段。

1997年，杨斌回到国内，在北京的阜城门外万通写字楼租了两间办公室，成为兜售荷兰高科技农业经典模式的“洋掮客”。

他住的是五星级酒店，出行是数辆豪华奔驰前后开道，整日混迹在京城各大交际圈，俨然一副欧洲科技公司派驻中国的高级代表派头。

从贸易转型到农业，杨斌是看到国内当时迫切发展高科技农业的契机，希望利用鼓吹的欧洲先进农业生产模式来换取土地资源。

杨斌不惜血本包装自己，显然是在“钓鱼”，他在等那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很快，鱼咬钩了。

经沈阳驻京办的官员牵线，杨斌来到辽宁沈阳，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先向沈阳负责农业的官员吹嘘了自己欧亚公司的国际背景和实力，然后向他们介绍自己有办法能拿下日本蔬菜市场。

在他的描述中，日本每年蔬菜市场需求大约是1万亿人民币，副食品达到1.5万亿人民币，只要拿下日本市场的1/3，每年就有超过7500亿人民币的巨额收入。

听到杨斌口若悬河的介绍，沈阳市政府官员顿时眼前一亮。

那时，沈阳正与全国许多城市一样，因为企业改制和安置下岗工人，政府缺钱缺得厉害。

天降一个“财神爷”，令双方相谈甚欢，很快便决定了合作事宜。

同年，杨斌在沈阳成立欧亚集团总部，以高科技农业基地的身份获得土地划拨待遇，分3次获得位于沈阳市西北郊小韩村的近3300亩土地，动工开建“荷兰村”。

所谓“土地划拨”和开发商花钱买地盖房还不一样，“划拨”的意思就是杨斌不用向政府交纳土地出让金，就可以白嫖一大片土地。

有了土地，杨斌立即“点土成金”，打着发展“城市农业”的名义，从多家银行顺利贷出数亿元资金。

有钱有地后，杨斌并没去搞什么“高科技农业”，而是立即在3300亩的“荷兰村”上搞起房地产。

等地面建筑都完工后，实际与农业沾边的只有60亩玻璃温室，其他都是高层住宅楼，仅别墅就建了180多幢。

很多人有疑问，为何本应是农业基地的土地上却建起了荷兰风情的小镇？本该是蔬菜大棚的位置却盖起了威尼斯水上酒店？

这一切，在当时并没有答案。

楼影幢幢，阴影处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靠概念骗点地搞房地产，显然难以满足杨斌的野心。

熟悉资本市场的他已经玩起“虚实结合”的套路，在成立欧亚集团总部的同时，悄悄入股了上交所的上市公司“广华化纤”。

随后以大家熟悉的“借壳上市”，通过资产重组和高比例配送将其更名为“欧亚农业”。

结合他对外宣传的三千多亩“荷兰村”和政府支持，欧亚农业股价最高峰时，曾从9元暴增至28.5元，A股市场风头无二。

杨斌的“农业泡泡”也是吹给港股看的，因为那里钱更多。

2000年，杨斌在百慕大注册了欧亚农业控股有限公司，然后以农业概念股的身份送到香港主板上市。

此时，正值中国入世在即，海外资本对中国企业充满期待，尤其是看上去极为接地气的“农业股”。

2001年，欧亚农业通过路演和增发，IPO最后融资近7亿港元，远超同期赴港上市的国内企业。

此时，杨斌在欧亚农业拥有72.3%的股权，身家立即超过17亿港元。

欧亚农业上市后，相关官员很满意，负责人大笔一挥，“荷兰村”项目的占地面积也从3300亩扩大为6000亩，杨斌的“钱袋子”更鼓了。

有钱后的杨斌很“豪横”，他在视察一项完工建筑时，左看右看觉得不够气派，下令拆了重建。

项目方吓得赶紧劝阻，说这花了2000多万，拆了太可惜。

杨斌一摆手，说：“我不满意，2000万也拆！”

2000年，杨斌还通过自己的一番“骚操作”，让沈阳市政府把即将举办的国际农业博览会的会址选在了“荷兰村”。

这年，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50周年。

春节前夕，一列高级专列秘密驶入上海，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来沪进行友好访问。

上海之行，金正日考察参观了上海城市规划展示馆、上海证券交易所、宝钢、张江高科技园区等很多地方。

访问期间，金正日通过实地考察，终于承认“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是正确的”。

不过，最令他感兴趣的，是位于上海孙桥的现代农业示范区。其中种植着蔬菜和花卉的玻璃温室，让一直为农业问题头疼的他感觉豁然开朗。

坐火车归国途中，金正日在丹东逗留，他与当地的干部们进行了半小时的谈话。

金正日问东北有没有这样的农业玻璃温室，成本和技术是怎样的？现场没有人回答上来。

等他回国后，一份来自中国的报告送到了面前，详细介绍了中国玻璃温室的设备和技术，并且强调这项技术最主要的供应商是欧亚农业，而负责人是一位名叫杨斌的荷兰籍中国人。

就这样，一个谁都没想到的机缘巧合，让杨斌走进了朝鲜最高领导人的视野。

2000年4月，杨斌受邀到访朝鲜。

面对人人敬畏的最高领导人，据说杨斌侃侃而谈，毫不慌张。

2年后，按照金正日的指示，杨斌奉命在平壤锦绣山太阳宫旁一块50公顷的土地上，带领数万名朝鲜工人建立起“平壤—欧亚合营会社”。

这实际就是一座玻璃温室，可以一年四季种植和采摘蔬菜。如今，这个温室依然为朝鲜最高阶层提供着新鲜蔬菜。

这期间，杨斌有很多机会见到金正日，不仅向他汇报了温室建设进度，也向他描述了不少对接先进技术和资本的设想，包括开发一江之隔的新义州。

新义州规划后续如此神速，可以看出，杨斌的设想确实是得到金正日的高度认可，而且也让后者感觉，学习中国设立“经济特区”，或许是最为稳妥地发展经济又不用太伤筋动骨的办法。

不过，杨斌在朝鲜风头十足时，他在国内却过得很不顺。

由于当时沈阳曝出“慕马”大案，涉及多位主要市级领导，也毫无悬念地牵涉到杨斌。

欧亚农业借农业示范区拿地开发房地产，上市时的财务数据涉嫌造假等多项内幕，被离开的高管相继揭发，杨斌已经感到危机。

或许正因如此，杨斌对开发新义州项目格外热情，带着十多人的高级智囊团频繁奔走在鸭绿江两岸。

2002年1月，朝鲜第一次提出新义州开放，只用了8个月时间就正式形成开发设想，幕后的杨斌无论是何种动机，确实投入了全部的精力。

这个效率有多高呢？

按照最初的设想，新义州的开发面积仅为27平方公里，经杨斌再三建议后，特区面积最终扩大到132平方公里。

《新义州特区基本法》，杨斌带领团队只用了2天时间就把草案递交给了朝方。

团队那么拼命，杨斌其实一分钱也没花。因为他向大家承诺，事成之后，特区大权将交由各自进行负责。

按照杨斌的设想，新义州不仅是一个免关税、免签证、外币使用自由的自由港，而且税率低于香港的15%，只有14%；最关键的是，可以像澳门一样经营赌场。

参考下后来开放赌场的缅甸、柬埔寨等国的热闹场景，假如新义州真正成为特区，不仅会给朝鲜带来巨大经济收益，也会对周边的东北城市带来辐射效应，跟随者也必然会获得可观的利益。

值得一提的是，杨斌团队吸取了朝鲜罗津试验区的失败教训，争取到了立法、司法和行政权自主的权利。

1991年，朝鲜曾学习中国在边境设立罗津试验区，但由于权限不明，最终“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那么，新义州特区真的可以搞起来么？

杨斌曾在记者会上承诺，外国人一周后就可以免签进入新义州。

可事实上，一周后的朝方边防死活不同意外国人免签入境，因为外务省强烈反对这个政策。

同时，参考开城工业区现状，即便杨斌争取的权利都得到了纸面的同意，实际执行会遭遇何种问题，也不难猜测。

世界在疯狂中展开，伏笔在时空中交织，一切总那么出人意料。

2002年9月24日，平壤人民文化宫内，杨斌接过朝方二号人物金永南授予的委任状，宣读了由金正日亲自修改过的誓词：

我从小是一个孤儿，没有骨肉亲情，伟大的金正日将军以大海般的慈祥，委以我重任。在将军的天大关怀下，我会誓死报答他。

万人瞩目中，39岁的杨斌心潮澎湃。

从孤儿成为异国特区的“特首”，此生已达到了巅峰。

可惜人生很多时候如落叶，无论飘得多高，终究都要被吹回地面。

2002年10月3日，杨斌在自己荷兰村的豪宅内，接受了凤凰卫视美女记者曾子墨的专访。

按照采访计划，他将在次日早上6点从沈阳出发，跨过鸭绿江，抵达朝鲜的新义州。

届时，杨斌将会通过凤凰卫视的镜头告诉全世界，他已是朝鲜新义州特区的特别行政区的首位行政长官。

这个采访计划因为杨斌当天凌晨在家中被警方带走，被迫中止。

杨斌被捕后，欧亚农业一蹶不振，股价随即跌停。

那个不惜重金建设的荷兰村项目先是停工，烂尾许久后最终被某地开发商接手，成了另一个房产项目。

所有建筑拆的拆，改的改，标志性的风车建筑、入口的铜狮都不见了踪影，面目全非。

2016年9月26日，在狱中度过14年的杨斌，提前出狱，那年他已53岁。

令人唏嘘的是，就在第二天，昔日打算开发满洲里的前首富牟其中，也从武汉的监狱里被放出。

1993年，牟其中宣布投资100亿元独资开发满洲里，目标就是要建设俄、日、韩、蒙四国的东北亚区域的“北方香港”。

最终，牟其中也是因为经济问题而“折戟”。

这一年，朝方的开城工业区已经关闭3年，厂区空无一人，杂草丛生。

开城工业区于2005年运营，期间有超过5万名朝鲜人为一百多家韩国企业工作，生产手表、服装及其他日用消费品。

由于政治原因，开城工业园区命途多舛，经常开开停停，极不稳定，最终在2013年被朝方彻底关停。

杨斌出狱后，孤身去了云南，在一个偏僻的小镇，悄悄做起了花卉生意。

出狱后的杨斌刻意低调，努力反思自己曾犯下的错误，还多次向好友表示，自己不该去搞什么新义州特区。

可这只是杨斌说说罢了。

2018年4月，朝鲜宣布改革开放。

杨斌难掩兴奋，立即返回北京召集旧部，迫不及待想拿着新义州的规划重新奔赴朝鲜。

可他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朝方的召唤，也没能看到希望发生的景象。

等了两年，杨斌等来的是朝方最终将开城工业园区里的朝韩联络办公室大楼炸毁的消息。

朝方称，此举是为了顺应民心，让“脱北者”及其“纵容者”付出代价。

金正日时代创建的两个特区就此寿终正寝。

2020年，57岁的杨斌终于放弃了“特区”梦想，转身玩起了火热的区块链，而且是更高端的“火星能量”。

据说，这款区块链货币是“致力于利用区块链技术、人工智能、大数据和5G来塑造和改善数字经济，并将创造未来火星殖民地的经济支柱和基础设施。”

看来，地球已经容纳不下杨斌的野心了。

虽说杨斌和合伙人共同为自己的“火星币”做了很多宣传，也邀请了不少大咖加盟，但都没人搭理。

找来找去，杨斌只物色到经济学家王福重做背书。

对，就是那位说“穷人没有道德和信誉可言”“地铁拥挤只因票价太低，涨十倍他们就不挤了”的王教授。

搞笑的是，2021年4月，杨斌主持的“火星能量高峰会议”上，王教授又口吐芬芳：

你老想着怕上当，你这辈子上的当还少吗？再多上一当有什么要紧的呢？

你别怕当什么韭菜，你都没到农村去过，不知道什么叫韭菜，你割韭菜就是救它。

你首先要勇于当韭菜，你有什么本事不当韭菜？你为什么不当韭菜？

你被割不要紧，要善于学习，然后就可以割别人去了……

现场哄堂大笑，坐在旁边的杨斌听着，脸都黑了。

说得挺好，下次不要再说了。

时代锋利如刀，杨斌在狂飙年代上演的故事早已失去听众。

剥去金粉的传奇中，笑声里的人们变得冷静与务实。

往昔皆梦，唯有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