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失禁，那些成年女性最隐秘的痛

2022-10-26 04:10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根据一项全国性的成年女性盆底疾病流行病学调查，中国成年女性尿失禁的发生率为30.9%，这意味着约每三个成年女性，就有一个面临尿失禁的困扰。除了我们熟知的经历过妊娠和分娩的女性，围绝经期的女性也是这一疾病的高危人群。

记者｜李秀莉

编辑｜王海燕

很长一段时间里，社会上认为“尿失禁是女性在生育后或衰老后的正常现象”，不少患者在长达十几年甚至半生的尿失禁困扰中，从来没有主动接受过治疗。

本刊记者采访了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孙智晶，她从1999年开始参与女性盆底疾病的研究。从医二十多年，孙智晶大夫见证了人们对这一疾病的观念变化。她希望告诉大家，“尿失禁的确是一种疾病”，但“可防可治”。以下是本刊记者对孙智晶大夫的专访。

中国约每三个成年女性，就有一个尿失禁

三联生活周刊：北京协和医院牵头成立的妇科盆底学组，是全国首个专门针对女性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的学组，为什么要专门成立这么一个课题组?

孙智晶：2005年，郎景和院士和朱兰教授牵头，成立了中华医学会妇科盆底学组。在此之前，女性的尿失禁和盆底疾病虽然普遍存在，但民众认知不足，也没有专门的学科和医师从事该领域。当时国内对妇科盆底疾病，已经有一些研究和医疗的投入，但它属于交叉学科，既与妇科有关，又与泌尿、肛肠、疼痛等学科相关，学组成立后，建设妇科泌尿这个亚专科领域的专家队伍，引进先进技术，还根据中国人的特点创新自主术式。

《隐入尘烟》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妇科盆底学组成立后，2009年开始推动中国成年女性盆底疾病的流行病学调查，在当时，做这样一个调查的必要性和意义是什么？

孙智晶：从世界整体来看，妇科盆底疾病的发病率很高，虽然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调查方法不同，诊断标准不一样，数据有差异，但基本是在25%~45%之间。

但中国没有整体的数据，我们在门诊能看到一部分病人，但我们知道，因为病耻感或其他原因，大部分病人可能根本没有来看病。虽然当时国内已经有一些局部地区的调研，但全国性的尿失禁患病率数据我们是没有的。

在此背景下，郎景和院士和朱兰教授牵头在全国6大区进行了将近2万人的抽样调查，填补了我国的数据空白。

《隐入尘烟》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根据当时的流调结果，中国成年女性尿失禁发生率为30.9%，这一数据属于高吗？

孙智晶：算正常水平，比如，美国调查的是30岁到90岁的女性，尿失禁患病率在45%，欧洲调查的是18岁以上的女性，尿失禁患病率为35%，我们国家当时调研的是20岁到99岁之间的尿失禁患病率，横向比较，数据差异不大。

三联生活周刊：根据另一数据，中国男性尿失禁的发生率为3%-10%，为什么尿失禁更容易发生在女性身上？

孙智晶：从生物学角度看，男性和女性的最大差异是生殖泌尿系统的差异，女性的尿道比男性短，男性在年龄大了之后，因前列腺肥大，更容易发生排尿困难等问题，如尿潴留、排尿淋漓，而女性在年龄增长或分娩之后容易发生的则是尿失禁。

三联生活周刊：从年龄分布上，成年女性发生尿失禁，更多是在中青年时期还是老年之后？

孙智晶：总体来说，成年女性的尿失禁问题跟年龄相关。根据我国调查，年龄、阴道分娩、产次、腹围增加、便秘、慢性盆腔痛、呼吸系统疾病及绝经等问题，都是引发尿失禁的高危因素。

当然，处于妊娠和分娩期的特殊人群又不一样。孕期女性的尿失禁发生率大约30%，产后有一部分人会恢复，产后尿失禁发生率会降低到12%。

这些数据和我们的门诊情况相符。来我们门诊看尿失禁的患者，集中在两部分，要么是产后人群，要么是50岁左右处于围绝经期或绝经后的女性。

引发尿失禁的高危因素

三联生活周刊：能否具体说一下，尿失禁的分类和不同类型尿失禁的致病机制?

孙智晶：尿失禁的类型很多，最常见的三种是：压力性尿失禁、急迫性尿失禁和混合性尿失禁，在成年女性中，发病率分别是18.9%，2.6%， 9.4% 。

压力性尿失禁的主要表现是，在咳嗽、喷嚏、大笑或提重物时，尿液会不自主地从尿道溢出。最严重的，站立或改变体位时也会出现尿失禁。这类尿失禁主要是腹压增加诱发的，妊娠和分娩期的女性多是这种类型。

因为女性盆腔有尿道、膀胱、阴道、子宫、直肠等脏器，盆底组织就像一张网，支撑着这些盆腔脏器。女性怀孕或生产，可能造成盆底肌肉、筋膜、韧带的松弛，导致膀胱颈及近端尿道的位置下移等，这样，腹压增高时，压力会传导膀胱，却无法传导到尿道，导致膀胱内压大于尿道内压，尿液就会不自主流出来。

《亲爱的小孩》剧照

急迫性尿失禁表现为尿频、尿急等症状，表现为冷水洗手时或听到水声，膀胱不自主收缩，就漏尿了。它与逼尿肌不受控制地收缩有关。混合性尿失禁，则是以上两种尿失禁症状同时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本刊记者采访了几位年轻患者，都是由怀孕引起的尿失禁，有些在产前就出现了，有些是在生产时发生，这种情况下的尿失禁需要治疗吗？是否有办法减轻？

孙智晶： 和非产妇相比，采用阴道分娩（顺产）的人，发生盆底疾病的危险倍数是3.4倍，剖宫产的人是2.5倍，比前者低。而因为阴道分娩（顺产）造成的尿失禁，有些的在产后8-10周自然修复，但也有些无法恢复。

但为了降低盆底疾病发生风险，是不是要专门选择剖宫产？也不是。因为剖宫产有剖宫产的问题，比如产后子宫恢复问题，疤痕妊娠等，而且许多剖宫产后的妇女同样可能发生尿失禁和其他盆底疾病。

不过女性妊娠和生产时，的确可以通过一些方式，预防尿失禁等盆底疾病，比如控制胎儿和孕妇的体重，孕中晚期及产后进行盆底肌肉锻炼，产褥期不要提重物等，让盆底肌得到充分休息和恢复。

《塔利》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围绝经期的女性为何又会出现尿失禁？是否可以提前预防？

孙智晶：女性的很多功能都和激素水平有关系，包括盆底功能。女性绝经后，随着雌性激素水平下降，盆底组织的胶原代谢能力下降，盆底肌肉筋膜功能下降，就会出现尿失禁等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一般可通过生活方式干预和盆底肌肉锻炼缓解症状，如减轻体重，避免便秘，有效治疗呼吸系统疾病等，以减少腹内压的增加，降低尿失禁风险。

尿失禁可防可治

三联生活周刊：在治疗上，我国的相关疾病防治工作是怎样的情况？

孙智晶：尿失禁的治疗，国际指南上强调保守治疗，比如盆底肌肉锻炼。

我国在2000年左右，就开始开展尿失禁的微创吊带手术，就是将一根吊带经过耻骨后方或穿过闭孔，放置在尿道中段下方，起到支撑作用，防止尿液无控制地外溢，后来，这一手术不断发展，学组结合亚洲女性骨盆特点，创立了“协和式全盆底重建术”。也有国产的材料研发，使治疗费用大大降低，现在，已经在国内普及开展。

不过整体上，我们在学组成立后了解到，中国约有1.5亿女性面临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从经济效益的角度，预防和非手术治疗才应该是防治重点。因此，学组强调推广盆底肌肉锻炼作为治疗方式的理念，并建立了从筛查、诊治到质控的三级防治网络。

图源 | @陈嘉桦Ella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网上把女性尿失禁称为“女性社交之癌”，我们目前的防治体系对患者心理方面有评估吗？

孙智晶：我们现在的量表主要还是围绕症状设计的，也涵盖了尿失禁造成的沮丧，是否影响社交及情绪，性生活质量等问题。但没有关于妇科盆底领域的专门心理状态评估，这是个很好的方向，未来的临床研究可以加入这部分。

虽然没有明确数据，但心理和社交影响应该是不低的。我们这里一些老年人做完吊带手术，来随诊时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她们提到，以前裤子总湿湿的，出门必须得戴尿垫，还担心有味道，做完手术不漏尿的感觉特别好。一些年轻女性做完盆底肌的康复训练，也会跟我们说，性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很多人做完一个疗程，会主动要求做第二个疗程。

三联生活周刊：三种尿失禁的治疗手段是一样的吗？都可以治愈吗？

孙智晶：不太一样，对急迫性尿失禁，更多是生活方式干预和膀胱训练还有药物治疗，还有针对盆底肌的训练，手术效果并不好。

《女人30+》剧照

对压力性尿失禁和以压力性尿失禁为主的混合性尿失禁，首先也是盆底肌肉锻炼，疗效不明显后，才考虑手术。新英格兰杂志发表的一项RCT研究显示，即使中重度的压力性尿失禁，或压力性尿失禁为主的混合性尿失禁，通过保守治疗，也有一半的患者症状能治愈或缓解。

但治愈与复发是相对应的。盆底疾病防治，目的是让患者的控尿功能变好，但如果诱发疾病的危险因素没有去除，或者发生其他问题，尿失禁可能复发。还有一些病人的治疗相对棘手，例如肿瘤手术或放疗后的病人尿失禁，因为盆底神经和周围组织受损，手术治疗就不一定是首选，对症保守治疗反而更合适。

《女心理师》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女性的盆底功能通过保守治疗有些可以恢复，那么，患上尿失禁后，如何判断严重程度和是否需要接受治疗？

孙智晶：一般来说，只要有症状就可以去医院接受评估。当然，也可以在发生症状后，主动先进行盆底肌训练，比如凯格尔锻炼，三个月之后如果有明显改善，就可以继续，效果不好，就需要去医院评估治疗，由专科医生进行指导，选择进一步康复治疗或手术治疗。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尿失禁，以前有种传统观念，认为是女性生育后或衰老后的正常现象”，在您20多年的从医经历中，是否感觉到社会上的认知变化？

孙智晶：还是挺明显的。我是1999年开始跟随郎大夫、朱大夫做盆底疾病课题的，一开始我的认识也比较粗浅，只了解疾病本身，对病人的困扰和就医并没有太深刻的理解，当时看到的病例也都比较严重。

后来通过我国的流行病学调查，我们认识到，滞后就诊很普遍，75%的病人都没去看病。近些年来明显感觉到患者的求医意识明显增加，有些孕产妇会主动询问，该怎么预防。有些老年人看到女儿或儿媳治疗后效果挺好，也主动过来想治疗。这表明，通过这些年推动的三级防治体系，人们的认知有了提高，也让我们看到了我国妇幼健康事业的发展和进步。

（实习记者陈楠、傅饶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