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奥特姆·代·怀尔德2020年执导的《爱玛》剧照。(资料图/图)
文|林沛理
责任编辑|刘小磊
“Jane”在英文中是个被歧视的名字,代表平平无奇和面目模糊。例如“Plain Jane ”(不起眼的女孩)和“Jane Doe”(无名女士)。可是,很讽刺也很公平(甚至可以说是因果报应),史上最优秀、最受爱戴和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英语小说作者之一,正是以“Jane”为名。简•奥斯汀(Jane Austen)的文学地位已无争议,有争议的是她的小说艺术。表面上,她的文字云淡风轻,故事平静如镜,为何可以动人心弦?换言之,Plain Jane 究竟如何变身成为 Jane Austen?这是西方文学史上一个“探透耐性”(tantalizing,余光中的妙译)的课题。对自己的女作家身份高度自觉的伍尔芙说过,在所有伟大作家之中,奥斯汀的伟大最难捉摸(Of all great writers Austen is the most difficult to catch in the act of greatness)。伍尔芙尚且觉得如此,何况雄赳赳的男作家?男人嗜解释成性(Men are compulsive explainers),除了要征服女人,还要解释女人。弗洛伊德的千古一问“女人究竟想要什么”(What does a woman want?),不知说出多少大男人的心声。奥斯汀的文学地位确立后,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争相提供解释。未能这样做的,就纷纷表示沮丧。《黑暗的心》的作者康拉德在信中对小说家朋友韦尔斯(H.G. Wells)叹道:“简•奥斯汀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有何能耐?”(What is all this about Jane Austen ? What is it in her?)有人说应该从她写的句子入手。亳无疑问,奥斯汀是顶级的“造句者”(phrase maker)。《傲慢与偏见》的首句将社会学家的准确观察与深刻的反讽无缝结合:“富有的单身汉必想娶妻,此乃举世公认的真理”(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这句子近乎完美,只是太长,因为奥斯汀是“短句天后”(The Queen of Short Sentences)。我最喜爱的两句是分别来自《傲慢与偏见》的“Till this moment, I never knew myself”(这一刻前,我并不认识自己)和《爱玛》的“If I loved you less, I might be able to talk about it more”(如果我爱你少一点,也许我可以说得多一点)。然而奥斯汀不凡甚至不朽,并非因为她写下许多诸如此类的句子,毕竟写作不止于造句(Writing is more than sentence-making)。在今日这个年代读奥斯汀,发现她最了不起之处,是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她强烈的作者个性和女性意识注入作品。女性意识(female consciousness)是女性作为主体在客观世界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的自觉意识,是激发她们追求独立自主,以及发挥主动性与创造性的内在动机。奥斯汀是怎样做到的?她开创了一种无需放弃自己观点,却可随时进入小说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法,后世称之为“自由间接文体”(free indirect style)。“自由间接文体”让奥斯汀用笔下角色的语言和思路进行所谓“第三人称的叙述”(third-person narration)。这样一来,奥斯汀可以几乎随心所欲地通过自己与她创造的角色看世界。读奥斯汀的小说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感,因为她让我们一并拥有作者的“全知视觉”(omniscient perspective)与关键角色的“有限视觉”(point of view)。电影和电视剧改编奥斯汀,往往只得其形,原因在此。“外化”(externalize),即以观众可以看到的方式表达,是电视和电影的主要表现手段。“自由间接文体”这条秘密通道,带我们通往的却是角色的隐蔽内心世界和主观意识。电影和电视剧与奥斯汀的小说注定是怨偶。奥斯汀以前无古人的方式写小说,为后来者提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启发。在这个意义上,福楼拜、亨利•詹姆斯、詹姆斯·乔伊斯、卡夫卡以至张爱玲都是她的门生。美国小说家努涅斯(Sigrid Nunez)两年前以《挚友(The Friend)》拿下全国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s)。作者采用的不是自由间接文体,而是第一人称的叙事观点(first-person perspective),但贯穿全书、予它个性和生命的,却是百分百、明确无误的女性声音和女性意识。在这一点上,努涅斯可说是尽得真传。努涅斯写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入木三分,但女人在她的笔下绝非男人的玩物。她们会让男人为所欲为,也会令他们俯首称臣。努涅斯提醒我们,年轻女孩喜欢年长、有地位的男人,有时是为了想感受那种“令有权有势者卑躬屈膝的刺激”(for the thrill of bringing an older man in a position of authority to his knees)。这就是与“Mansplaining”相反的“Janesplaining”。“Mansplaining”一词来自“explaining”(解释),指男性好为(女)人师,总是打断女人说话,不但包揽话题,更毫无自知之明地常以专家和权威自居,滔滔不绝地要为他心目中无知的女性作解人。男人这样做,是要把女人“灭声”,让她们明白知识和权力是男人的专利,然后识趣地退回属于自己的世界——家庭、厨房、睡房、美容院和化妆间。他们功败垂成,是因为有奥斯汀、张爱玲和努涅斯这样的人为女人发声。从这个角度看,Janesplaing就算没有打败、也没有输给Mansplai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