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缅甸
今年5月份,热衷开会的拜登政府在华盛顿举办了一次美国与东盟特别峰会。
东盟十国领导人到场了八位,分别是印尼总统佐科、泰国总理巴育、越南总理范明政、新加坡总理李显龙、马来西亚总理伊斯迈尔、柬埔寨首相洪森、老挝总理潘坎和文莱国王哈吉·博尔基亚。
唯一拒绝美国邀请的是时任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他以“新总统已选出、自身身份不合适”为由,委派外交部长代为出席。
唯一未获美国邀请的是缅甸,白宫方面将请帖寄给了敏昂莱政府的直接对手——缅甸民族团结政府,由该机构派出“外交部长”赴华盛顿参会。
不管怎样,白宫草坪上还是凑够了“1+10”的大团结照。
为什么缅甸没有获得邀请呢?这个“民族团结政府”又是个怎样的机构呢?
本篇便以此为切入点,聊了被遗忘的缅甸。
缅甸是东南亚大国,面积67万平方公里,人口5000多万,现役军人55万。
与面积人口相比,其经济状况非常堪忧,IMF估计的2022年GDP只有不足700亿美元,合人均仅1285美元。
自2021年2月以来,缅甸这个国家始终处于法理上的“紧急状态”,呈现出一种非常尴尬的局面。
它出现了两个“政府”:一个是实际掌控国家政权的敏昂莱军政府,另一个是获得联合国承认的缅甸民族团结政府。
二者平行存在,互相视对方为非法。
前者实际上就是长期掌控缅甸大权的军方。
敏昂莱(大将)本人担任国家管理委员会主席兼总理,其另一层身份是缅甸国防军总司令;副总理由缅军副总司令梭温担任,毫不避嫌。
后者则是2021年缅甸国内政治变局发生之际新组建的一套机构。
一批海外和在野的民盟人士遥奉被军方扣押的温敏前总统和昂山素季前资政为领导人,并顺势拉拢了缅甸国内拥有独立军权的克钦国民议会主席杜瓦拉希拉担任“副总统”,从国内国外两条阵线上向敏昂莱政府发起挑战。
不过由于实力悬殊,目前除北部克钦山区有直接战场交锋外,其他地方多是以类恐怖袭击的方式进行,反对派武装时时被缅军大举清剿。
倒是海外流亡的这些民盟人士混得风生水起,经常被美国、欧盟、甚至部分东盟国家奉为座上宾,成为很多场合下缅甸的代言人。
为了打破外交封锁,敏昂莱政府频频行动,将最重要的外交突破口放在了俄罗斯和普京身上。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敏昂莱共出访俄罗斯三次,并在俄乌战争中以世所罕见的姿态旗帜鲜明的支持俄罗斯。
普京则给予缅甸低价石油援助,还与缅方签署了核能开发协议。
值得一提的是,缅甸国防军的大型装备基本都采购自俄罗斯,像现役的米格-29战机、采购中的苏-30战机以及已签署订单的S-300/400防空导弹系统等。
为什么敏昂莱会舍近求远、绕过中国跑去找俄罗斯套近乎呢?
其实很容易猜到。
中缅虽然是一衣带水的友好伙伴,但缅北毕竟存在着以佤邦《鲍有祥》为代表的若干个华人小政权。
因此,缅甸虽然与西方高度对立,但对中国也并非毫无戒心,相较起来还是俄罗斯让敏昂莱更踏实一些。
2022年赴俄罗斯出席论坛的敏昂莱。
上半段聊了一下缅甸的现状,接下来让我们回顾一下缅甸的历史。
缅甸早年间是英国的殖民地,二战期间,《中国远征军》曾前往缅甸与英军一同抵抗日本的侵略,首批远征军失利之后撤往英属印度。
1948年,缅甸脱离英国独立,最初是一个相对温和的文人政权。
可刚独立没多久,缅北涌入了一群“不速之客”——国民党残军。
随着1950年1月滇南战役国军惨败,大批国民党兵退入缅甸境内,时任国民党军十三兵团司令的李弥收拢残部,带着这群散兵游勇在缅北落脚。
缅甸政府一看涌入了这么多军队,感到十分紧张,遂调集重兵围剿。
1950年3月,缅甸国防军总参谋长吴奈温在景栋举行记者会,表示缅军会解除国民党军的武装。
同年夏天,缅甸调集了两万多国防军围攻位于缅北金三角孟果一带的国军。
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国军残部大败缅军,歼敌近5000人。
一仗打完,缅甸中央政府认清楚了现实——缅北这旮旯不是咱不想管,是实力它不允许啊。
眼看武的不行,1953年,缅甸在苏联的支持下到联合国控告中华民国“入侵”。
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要求缅北国民党军放下武器,退出缅甸。
尽管蒋介石下达了“留精撤弱,明撤暗留,等待时机”的密令,但还是有一万多名军人在李弥的率领下迁回台湾。
这样一来,国民党残军的力量被大大削弱。
接下来数年间,缅甸国防军不断向残军发起进攻;至六十年代初,国民党残军已不成气候,逐渐移居到了泰缅边境地带,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
李弥(左一)是国军的一员“福将”,曾在淮海战役中化装逃出生天
纵观历史,长期对内对外用兵会大大助长军方的实力,缅甸也不例外。
1962年,缅甸国防部长奈温(立场较反华)发动政变罢黜总理吴努(立场较亲华),建立起军政府。
那个年代正是中国斗志昂扬的时期,官媒很快将奈温军政府与同为军人政权的蒋介石政府联系起来,开始大力扶持缅甸共产党来对抗军政府,红色浪潮一度在缅北烧得如火如荼。
比如大家熟悉的彭家声,他原本只是在一次缅军与当地土司的战斗中走投无路败退至中国境内,怎料机缘巧合之下,被挖掘加入缅甸共产党,进行了正规化训练和改编。
1968年1月,旧土司将领摇身一变成为缅共东北军区副司令,率领着兵强马壮的缅甸人民解放军杀回缅北,一路势如破竹,打下了果敢数十里江山。
再比如彭家声的女婿林明贤(缅名吴再林),他当时和很多云南知青一起出国加入缅共,从缅甸人民军东北军区303部队特务营战士做起,一路干到旅长。
凭借着卓越的战功,林明贤屡受缅共嘉奖,有“缅甸小林彪”之称;1974年,林明贤当选缅共中央委员、北方分局副书记,时年29岁。
总而言之,从六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末,缅北成为缅共,毒枭和缅甸军政府三方势力竞逐的乱世大舞台。
由于缅共是毫无妥协可能的对手,使得走“中间路线”、仅仅贪财的毒枭反而成了军政府拉拢的对象,即大的政治氛围变相为金三角毒枭们的生存提供了土壤。
为了对抗缅共,六七十年代缅甸军政府联合罗星汉等大毒枭围剿缅甸人民军彭家声部,打的不亦乐乎。
因为这种合作关系,九十年代初缅甸政府甚至默许了罗星汉“从良”,罗用贩毒赚来的钱开设了亚洲世界集团从事贸易工作,一度成为缅甸首富。
年轻的彭家声
1985年元旦,中国方面正式宣布对缅共“断粮”。
失去了外部支援,缅共所处的境地变得十分困难。
恰逢同期的奈温政府颁布新宪法,承认若开邦、钦邦、克钦邦、克伦邦、孟邦、掸邦等为合法行政单位,改国名为缅甸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今天的正式国名叫缅甸联邦共和国),宣称要实行缅甸式社会主义。
这样一来,不少缅共军事将领开始企盼与军政府和解,毕竟打了几十年的仗,实在是厌倦了。
1989年,宣布独立的缅共原东北军区司令彭家声率先与缅甸政府达成停战协定,政府同意果敢地区保留地方武装果敢同盟军,同时挂牌成立掸邦第一特区政府。
一时间,“彭家声模式”受到热烈追捧,缅甸境内其他十几支武装纷纷效仿,佤邦、掸邦第四特区、克钦邦特区等均挂牌成立。
彭家声、鲍有祥、林明贤等藩王们的独立,变相肢解了军政府最危险的对手缅共——化整为零,自然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过随着缅共势力衰退,毒枭的势力开始在缅北一带膨胀。
1993年底,野心勃勃的坤沙宣布成立“掸邦共和国”,颁布了《掸邦共和国临时宪法》。
于是军政府又联合鲍有祥等共同发兵围剿坤沙,至1995年坤沙覆灭,缅北的局势才稍稍稳定。
2019年佤邦三十周年大庆阅兵式上鲍有祥检阅部队。鲍对军政府毕恭毕敬,前些年偶尔还会去内比都开个会,如今虽以身体抱怨为由不再远行,但仍主动邀请敏昂莱等前来佤邦莅临指导工作,态度很不错。
九十年代至新千年初,军政府内部的“温和派”当道,缅甸中央政府基本恪守了和解协议条款,与缅北藩王们相安无事。
不过在2004年的10月,时任缅甸总理兼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秘书长的钦纽被罢,改由梭温出任新总理。
一说是钦纽的部下爆出重大贪污事件,还有说法是军政府内的强硬派对其政策不满。
总之,新上台的梭温政府很快宣布废除与各藩王们的和解协议,局势骤然紧张。
2009年初,缅北三巨头彭家声、鲍有祥和林明贤秘密商议成立“缅甸和平发展阵线”,以对抗撤藩压力。
而同年8月8日,军政府先下手为强,引爆“果敢八八事件”。
缅军以果敢枪械修理厂制毒为由,派出数十名警察强搜该厂,与果敢同盟军爆发激战。
军政府的手腕非常高明,他们预先策反了彭家声的副手白所成,双方里应外合,很快控制了果敢局势。
在历时不到一个月的冲突中,上万难民涌入中国云南境内,形势一团糟。
果敢事件后,缅甸军政府加大了对北方割据势力的施压。
记忆力好的朋友会有印象,2010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云南边境经常发生难民事件、缅甸炮弹落入中国境内事件等。
尤其是2011年开打的克钦战争,规模与烈度均不小,一度闹到联合国。
怎料计划不如变化快。
正当缅北局势急剧升温、鲍有祥等人面临军政府巨大压力的时候,奥巴马政府突然将目光盯向了缅甸,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开始在昂山素季的问题上对军政府强势施压。
为了改变国际形象,缓解外部压力,2011年4月,统治缅甸近二十年的军政府强人丹瑞宣布退位。
卸下职务的同时,丹瑞下令解散缅甸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军政府的官方名称),将政权移交给文官新政府,由原军方第四号人物吴登盛出任总统。
接下来的2012年大选中,反对派领袖昂山素季当选国会下议院议员,开始公开活动。
三年后的2015年缅甸大选中,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在1150个议席中拿下886席,大获全胜。
昂山素季虽然因身份限制无法出任总统,但却身兼了四个部门的部长职务,并被委任为国务资政,频频亮相于国际舞台。
在民盟的巨大压力下,军政府迅速缓和了与缅北军阀们之间的关系,这些割据势力颇有从“匪患”变为“衣食父母”的味道。
正如2008版《缅甸宪法》中规定的那样:
如果出现叛乱、暴力等非法强制方式或意图导致的危害联邦统一、民族团结和主权完整的紧急状态,国防军总司令有权根据本宪法的规定接管和行使国家权力。
简而言之,军政府对于缅北割据势力的态度因时而异——当统治比较稳固的时候,便“执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撤藩政策,当面临民盟的政治攻势时,则睁只眼闭只眼,养寇自重。
可以预见,未来几年间,由于西方世界支持的缅甸民族团结政府在外交内政层面给军政府带来严重威胁,敏昂莱大概率会继续采取“怀柔政策”。
敏昂莱给彭家声的唁电
2016~2021的六年对于普通缅甸人来说仿佛像一场梦,如今,他们又回到了熟悉的“紧急状态”。
之所以发生这些反复,存在非常复杂的内外因素。
前文解释过,缅甸、泰国、巴基斯坦、埃及等国家,他们采用了当今世界常见的“二元政体”模式——掌握政权最终暴力的军方是一套独立系统,有自己的财务和人事晋升体系;而日常台面上管理国家、出席各种外交场合政府机构则采用相对西化的民选方式进行传承,扮演一个最终暴力与民众之间“防火墙”的角色。
类似的套路缅甸玩了很多年。
早在苏貌和丹瑞时代,便开始打造一套由军方掌控、专业人士全面参与的政府机构班子,军方主动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
这样做的好处不仅仅是方便国家治理,也有政权稳定和外交方面的考量。
比如:联合国、各种国际组织和西方国家非常排斥军人代表出席各种政府间外交场合,像刚刚过去的2021年东盟峰会,缅甸政府的领导人敏昂莱大将就没有被邀请参会。
更严重的,“世界警察”美利坚还会时常磨刀霍霍吓唬这些军政府国家。
伊拉克战争后,缅甸军政府倍感压力,曾于一夕之间突然宣布迁都,从沿海大城市仰光迁到内地山区寂寂无名的内比都。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昂山素季堪称缅甸二元政体中政府层面的绝佳人选。
一方面她在西方世界和缅甸民间都拥有很大的人望,统战效果十分明显;另一方面,昂山素季本人在处理与军方关系上非常谨慎的,绝不是一介莽夫。
但尽管如此,由于二元政体本身存在严重的bug,使得军方与民盟的权力斗争在积怨已久的汹涌民意下愈演愈烈。
昂山素季与敏昂莱
二元政体之下,缅甸军方留的后手主要有两条:其一为预留固定席位,其二为增加法律依据。
所谓预留固定席位,即某些核心政府部门由军方直接掌控,比如国防部、内政部、边境事务部以及各类重点国企等;另外,议会中需要预留四分之一议席给军方代表,直接指派。
所谓增加法律依据,主要是指缅甸军方主导通过的2008版宪法,即前面提到的紧急状态下接管权力条款。
这两点是军方用来保证自身权威的底线,没想到全部受到来自民盟的强烈挑战。
固定席位方面,民盟在以压倒性优势赢得2020年大选后,自发任命了临时副总统和多位临时部长。
法律依据方面,民盟早就看2008版宪法不顺眼了,一直想要推翻重来。
在西方世界和部分民意的鼓动之下,以昂山素季为代表的温和力量没能够收拢住民盟内部的激进情绪,最终便把军方逼到了墙角,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回头来看,2020~2021年初的缅甸其实是上演了一幕三输的博弈——军政府输,民盟输,缅甸民众输。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或许缅甸人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理解这句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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