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国境线上,她和偷渡客、走私犯、赌博老板打交道
在云南瑞丽抓偷渡,偶遇赌博、走私与苦命的人
被誉为“孔雀之乡”的边陲小城瑞丽,其西北、西南、东南三面均与缅甸山水接壤。从地图上看,它宛如一块宝石,嵌在了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
瑞丽距离缅甸有多近,打个比方:这里有个著名景点叫“一寨两国” ,一个寨子跨越两个国家——中国和缅甸;还有个特色的玩法是荡秋千,坐上寨子里的秋千,就可以从中国荡到缅甸去。
瑞丽的国境线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有些地方,仅仅是一个小沟渠,便是两国的国界。
今年的3月23日,瑞丽刚结束了新冠疫情以来的第九次封城。而在过去的2021年,瑞丽市更是历经了六次封城,几度冲上微博热搜。漫长又曲折的边境线、源源不断输入的境外疫情,让这座小城已是不堪负荷。
政府号召全民抗疫,我的闺蜜樱柠,也在其中,只不过她的工作比较特殊,是抓偷渡者。
一
守边人
大学毕业后,樱柠回到了家乡瑞丽。考公失败的她打算先成为一名大学生志愿者,如果表现良好,三年后就可以留在单位里,转为合同工。
她原本想进市政府,落选后,面试官问她愿不愿意调到姐相镇工作。面对最后一个机会,樱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姐相镇在瑞丽的南部,是边境重要的关口之一。以傣族为主的少数民族驻扎在这里,村寨相依,茂密的竹林丛生,颇有几番原始部落的韵味。
但同时,热带雨林的环境也为偷渡者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新冠疫情爆发后,偷渡者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境外输入病例,威胁到瑞丽人民的安全。
“一寨两国”奇观,一个寨子连接中国银井和缅甸芒秀两个村子,寨子里的老百姓语言相通、习俗相同
一开始,樱柠的工作主要是在办公室里,收发文书,帮领导做一些辅助性工作。随着越来越多的偷渡者涌入瑞丽,负责守卫姐相镇边境的军队、警察、民兵早已不够调用,不仅瑞丽、芒市的各个国企事业单位都派来员工支援,包括樱柠在内的大学生志愿者也参与到疫情防控的巡边工作中来,白晚班交替,各个寨子还有自发的村民守着寨口。
樱柠的主要工作是巡逻,检查卡点值守情况。执勤点四周山高水密、犬牙交错,偷渡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水路、挖洞、翻铁丝网、爬山,人手再多也会有漏网之鱼。
守边的环境往往恶劣到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一些卡点仅有帐篷供落脚,遇上暴雨天,里面配备的被褥全都湿透了,加上这里是热带雨林气候,非常潮湿,蚊虫滋生。没有坚韧的毅力,没人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
樱柠所在的部门内部分成若干个小组,每个组负责排班日的巡逻,至少每周轮到一次,分时段进行,白天和夜晚都有,组内交替轮换,乡镇疫情指挥部会用对讲机进行点名。樱柠的上头还有两个队长,一个正班和一个副班,每次行动的时候基本都是他们带着樱柠在内的两三个队员,开车前往。
我本以为疫情期间,抓偷渡这种与危险零距离接触的工作一定会要求队员做好全面的防护工作,但樱柠说,他们只是戴一个口罩,穿着平日里的便装。队长们也大多会配备小刀、电击棒和棍子,用来防身,其他人只有一个手电筒。晚班巡逻的时候,手电筒的白色光柱在黑夜中来回晃动,樱柠恍然有种野外探险的感觉。
瑞丽的很多建筑,都带有浓郁的东南亚风情
其实,樱柠他们的工作主要是巡逻,但抓到偷渡者是巡逻时常常遇到的情况。偷渡者被发现的时候大多不会仓皇逃跑或者激烈反抗,而是乖乖束手就擒。毕竟见到樱柠他们,就等于是平安抵达了。
偷渡过来的基本都是中国人,但基本都不是瑞丽本地人,而是来自国内的各个地方。他们大多是被网络上的高薪工作诱骗,搭乘飞机或者火车等交通工具来到瑞丽后,又在中介的带领下偷渡到缅甸。现在缅甸疫情严重,他们也只能再通过偷渡这种方式回来。
“他们是如何成功偷渡回来的?”我问樱柠。我曾在网络上看过不少境外诈骗的报道,得知很多被蒙骗过去的人,在意识到自己从事的工作违法或者是昧着良心的后,想要离开,但都会被暴力地限制人身自由。
“诈骗集团确实是不会轻易放他们回来,”樱柠说,“但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缅甸守边的军方和当地违法份子串通,送一个人头过来五万块,由家人交这笔钱帮他们赎身,中介便会帮助他们偷渡,偷渡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攀越铁丝网、水沟、树林、挖洞。
这些偷渡者大部分都是结伴过来的,但令樱柠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有一次只抓到了一个偷渡者。那个男人和她的岁数一般大,20岁出头,但是面容憔悴,穿着绿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裤子,背着一个装有食物和换洗衣物的大包,全身脏兮兮的,膝盖以下沾满了泥水。他说他本来跟着一群人一起偷渡回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更多的事情,樱柠就不知道了。她所在的部门没有处置偷渡者的权利,在逮到偷渡者以后,会移交给公安机关依法逮捕。
二
搜捕行动
关于偷渡者的信息,有时候会有线人举报,队长得知后带着小队立刻前往。
樱柠拍下的姐相风景
樱柠去过最特别的地方是一个山庄。那个地方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坐落在马路边一个空旷的田地里,周围有树木掩护,根本看不到里面。外人路过这里只以为是一片农作物,但历经树木的盘根错节走进去后,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有一个巨大的仓库,还有一个游泳池。但如今游泳池已经荒败,游着两只鹅。
据说,这里曾经是花天酒地的奢靡之地,经营着色情产业,那个偌大的游泳池便是象征。被依法取缔后,这里便荒废下来了。
守门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爷爷 ,睡在保安室里,瘦得有些畸形,穿着一件V领的汗衫,露出大片的胸毛,胡子花白,见到队长的时候还会殷勤地递过来一只香烟。
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身体孱弱的老爷爷,便是这片山庄的老板。曾经的他风光无限,还有很多任老婆,如今千金散去,身边人都离他而去,独留他一个人守着这片山庄。
有时候,他还会跑到市中心的公园和一群大爷大妈跳广场舞,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山庄,或许只有这里,才是他的安身之处。
而这个山庄后来也成为了偷渡者的天堂,一些人就是在这里被抓到的。他们将这里作为中转站的根据地,在躲过巡逻后四散而走,将危险辐射向各处。
瑞丽边境上的国门,从这里过去便是缅甸
除了偷渡者,樱柠也经常和走私的人打照面。
有一次巡逻,队长发现一辆私家车凌晨了还在路上行驶,很可疑,便将这辆车逼停。樱柠她们围上去后,发现车里坐满了人,而且神态不安,眼睛里透出恐惧。
队长怀疑这群人涉嫌走私,但是对方一个劲儿地否认。为了拿到证据、将同伙一网打尽,队长便和其他人继续巡逻去了,只留下樱柠和另一个志愿者小姑娘看着他们。
即便是现在,樱柠也能回忆起她那时的紧张,同行的小姑娘也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对方都是青壮年男性,如果在这个时候直接开车走人,或者是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她们都没有办法反抗,只能听天由命。
“不要问那么多,待着就行了。”樱柠强装镇定地命令他们。好在那群人也很心虚,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继续在车上坐着,直到队长他们回来。
队长那边又发现了几辆可疑的车,不仅仅是私家车,连三轮车也有,还查获了他们走私的物品——烟。
这些烟由缅甸那边的人直接通过铁丝网扔过来,然后被接应的人捡起,藏在芭蕉林里。芭蕉树的叶子硕大,是很好的遮蔽物,这些车上的人便负责取出烟来运输出去。
特色美食手抓饭,底层铺的就是芭蕉叶
做满三年志愿者后,樱柠还是离开了这个岗位。最大原因是熬夜,每次上完夜班只休息一个早上,便要接着上班。连轴转的工作强度,让她的身体渐渐吃不消。
而且樱柠作为大学生志愿者,真的就只是“志愿”而已,薪水和补贴低得可怜。辛勤工作到第二年,她的工资才从1500元涨到了2000元,每个月有300元的补贴,但还常常迟发。
搜捕偷渡者、稳定社会治安、防止疫情扩散,樱柠的工作价值不可估量,有时候甚至要拎着个大麻袋、顶着烈日去清理乡政府的街道。但是仅凭这些待遇,她连生存都很成问题。
回忆起那段抓偷渡的日子,樱柠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和疫情、和瑞丽这座小城一样,按下了暂停键。日复一日地巡逻成为消磨时光的借口,她好像从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里,樱柠仰天长叹:“我的青春啊,都洒在了姐相镇。”
三
求职陷阱
从姐相镇离开后,樱柠一边考公,一边寻找在市区的工作,这样她就不用很久才进一次城,很久才能跟家人和朋友见上一面。
她开始频繁地在招聘网站上投递简历,最终被一家公司看中,邀请她过去面试“办公室文员”一岗。
樱柠按照导航找了过去,但是兜兜转转都没有找到公司地址,她只好给负责人打电话,电话那旁的人居然说:“我让老板亲自来接你。”
樱柠听闻这话受宠若惊,很快一辆炫酷的跑车停在了她的跟前。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老板,梳着个油背头,没有啤酒肚,一看就是那种精明的商人。而副驾驶座上的人则与老板的气质格格不入,一副潦倒的样子,像来讨债的农民工。但老板却介绍说,这人是他的得力助手,相当于公司的副总。
樱柠没有过多怀疑,坐上车跟着他们来到一个铺面。那是一楼临街的一个普通店面,看起来正在装修,有几个工人走出走进,忙忙碌碌的。
老板领着樱柠来到二楼,有个抽着烟的女人走了过来,介绍自己是公司的会计。她给樱柠递了烟,樱柠婉拒了;紧接着女人又给她倒了茶水和递零食,樱柠都没有碰,一心想着好好面试。
接下来,老板问了樱柠一些常见的面试问题,诸如“你的优势是什么”,樱柠一一作答如流。至于之前的工作经历,樱柠没有具体讲关于抓偷渡的事,只是说自己作为志愿者,在政府里干了一些杂活。
志愿者工作结束后,樱柠留下的只有这份志愿者服务证
老板点头,转而说起自己的公司:“我们这个公司平时还做一些娱乐性的。”
直到这时,樱柠都没有察觉任何奇怪的地方。她以为的“娱乐”是那种很多公司都会有的团建活动,便一直“嗯嗯嗯”地回应对方。
老板认为这是樱柠表现出了对公司的兴趣,提出要带她去自己的工厂参观。工厂离店面有些远,需要开车前往。
对樱柠来说,开去工厂的那条路并不陌生,但是老板却七绕八绕的,一直在周围打转,才终于送她到目的地。这里从外表上看与普通的工厂没有什么两样,很空旷。
樱柠跟着老板来到二楼,这里又是一间办公室,但是看得出装修很好,还有一台电脑,老板在椅子上落座,突然问了她一个突兀的问题:“你身边有赌博的人吗?”
樱柠摇头说没有。老板忽然痛心疾首,说他本人其实非常讨厌赌博,曾经有个朋友因为赌博输光了家产,被抓了起来,后来是家人费尽千辛万苦将他解救出来。至于那些还不起钱的人,老板还说,他们都会被关到水牢里,长时间在水里泡着,一旦倒下就会溺毙,很困很累但又无法睡觉,非常残酷。
听到这里,樱柠已经脊背发凉、浑身颤抖了。这么详细的描述,外行人是不会知道的,樱柠凭着直觉推测,这个人应该是有偷渡经历的。
但老板话锋一转,说自己找到了可以戒掉赌博的方法。他准备之后带樱柠一起去香港和澳门,看看那边的赌场是怎么开设的。有了这个经验,他就可以模拟搭一个网络赌博平台,暗箱操作——只要让别人输,自己就不会输。
就在老板滔滔不绝时,樱柠的妈妈打电话过来了,樱柠当着老板的面接通了电话,跟妈妈说自己正在面试。等樱柠挂断电话后,老板沉默了一阵,提出要送她离开。
天黑后,空旷的街道
坐在跑车上,樱柠鼓起勇气告诉老板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并提出把她放在人多的路口就可以了。老板也没有多说什么,按照她的要求停在了路口,等樱柠下车后便离开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四
尾声
偷渡者带来的境外输入,凭借一己之力毁掉了瑞丽,这个昔日发展蓬勃的边境小镇。
2021年曾有新闻报道,到瑞丽回国自首的非法分子中,约8.7%的人确诊新冠肺炎。而在境外疫情日渐严峻的情况下,那些偷渡回国的人有极大可能携带着感染病毒的风险,未经隔离,经由瑞丽前往全国各地,使得瑞丽不得不承担起边境守卫和疫情防控的重任。
守边人里除了像樱柠这样的大学生志愿者,还有很多是自告奋勇的普通百姓,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在这条长达169.8公里的边境线上,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
许久没有开放的公共场所,用铁丝网隔离
昔日的瑞丽不仅以玉石珠宝而著称,还有丰富的旅游业、制造业资源,灯红酒绿,宛如一颗璀璨的边境明珠。但现在,外地人带着多大期望而来,就有多失望地逃离。我认识的一个酒吧老板,就因为疫情不得不关停了所经营的网吧和酒吧,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小城。
体现在核酸采样上的数据也更加直白。2021年4月6日,瑞丽市全民核酸检测采样三十五万多份。但到了2022年4月16日至17日,人数仅有十九万多。可见,仅仅一年,就有将近一半的人离开了瑞丽这座小城。
曾经全城狂欢的傣族泼水节,已经连续三两年取消了;曾经的瑞丽倚仗盛产翡翠的缅甸,是翡翠外贸发达之地,但如今,夜里灯火辉煌的珠宝城已经不复存在;曾经如火如荼的珠宝直播,在最鼎盛的时候,大街上随处可见招聘月薪过万的主播的广告,但如今,只剩下一排排空荡荡的摊位,被征用来作为核酸检测的地方。
曾经喧嚣的珠宝摊位,如今空置落灰
而我就住在赌石城旁边,曾经的每晚,我都能听到因为赌石赌赢而燃放烟花庆祝的声音。我一度非常讨厌这个声音,也总是被这个噪音困扰着,影响到写作和睡眠质量。可是如今的我,却异常的怀念,因为那个声音,是一座城市兴盛的声音。
与偷渡者带来的境外输入疫情进行漫长的搏斗后,今年四月底,瑞丽的电影院、体育场等公共场所陆续开放,最著名的宝石市场“德龙珠宝夜市”也于5月1日重新开市。
瑞丽,这座一代人用青春守卫、用梦想经营的边陲小城,愿它能早日焕发昔日的光景,再现那人人向往的边境繁华之地。
*本文头图为樱柠所拍的芒市金塔;文中樱柠为化名
作者 鹿呦呦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Je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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