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伴分居后,爷爷在网上更新了200多条短视频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Misato
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我刷到一条短视频:喧闹的背景音乐下,一个敞领穿着红色唐装的老头儿嘴巴一开一合,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第一眼看:好吵、好怪、好糊;第二眼看:妈呀,这是我爷爷。视频背景是我家客厅,仔细听之,他说的是“在家里头,晚上又喝了二两酒,二麻(醉熏)二麻(醉熏)的。”“抖一抖!抖!”
我平时很少刷短视频,不知道推荐机制是通过什么算法,决定把这样一条“超大声bgm+老头唠嗑”的视频推给我。我也不知道“抖一抖”是不是现在流行、或者说他以为流行的某音平台问候语,但他中气十足的样子看起来很让人放心。
我平时在北京工作,爷爷在老家都江堰生活。我上次见到他,还是大半年前的春节。我没能第一眼认出他,甚至对他的秃头深感诧异,除了因为视频里磨皮拉满、甚至还加上了口红特效的十级滤镜以外,还因为爷爷在我印象里,是另一个形象:头发用发胶刮得根根分明,大风吹过,纹丝不乱。
那当然是我童年里的爷爷了。那会儿他出门,常戴一顶黑色宽檐帽,造型浮夸,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到了冬天,茸毛抖擞的毛皮帽取而代之,又成了《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
除了帽子,爷爷的整体造型,看起来也颇得这两部电影真传,他的衣服基本可以分为两版:西式宽檐帽、长外套、黑皮鞋,或中式毛皮帽、唐装皮袄、黑布鞋。这打扮在当地的老人群体里,当然格格不入,加上他能徒手捏核桃,每天二两白酒后,红光满面中,还要时不时声如洪钟地“嘿哈”两声,摆一个功夫深厚的起手式,逼我和他过招。所以童年的我总觉得,爷爷一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藏身份。
这种怀疑甚至曾被证实。小时候的某一天,爷爷向我展示了他的一根黄铜龙头拐杖——龙头可以拆卸,拆开就能抽出一把刀。天哪!到底什么样的世外高人,会在拐杖里藏一把刀。
如今把爷爷的短视频账号主页一拉到底,发现最早一条,2020年1月就发出了,戴着的正是那顶半永久黑色宽檐帽,配音则是“大家好,我75岁才开始玩抖音,请多关照哈。”往下,爷爷一共发了254条短视频,大约平均四五天一条,坚持不辍,攒下粉丝一千有余。不过发虽发得多,内容却几乎一律听不清,因为bgm声音实在太大了。
我对爷爷发短视频相当惊讶,因为之前他分明是个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的老头。每年我们见面,他总要掏出手机,请我帮忙解决一些电子麻烦,比如铃声不够响、字体不够大,甚至可能是忘了某个密码。
不过开头一幕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现在跟爷爷已经有点不熟。我爷爷其实是我外公,因为家里的习惯原因,我家不分什么外公和爷爷的叫法,我从小就叫他爷爷。
我读初中时,外公和外婆感情不合,出轨了,出轨对象据说比我妈还年轻。外婆觉得一把年纪了,面子上过不去,反对离婚。家里一下乱了套,最后经过无数个我只能从门外偷听的家庭会议,子女们决定让两个老人分居,逢年过节,见个面,吃个饭,维持表面上的家庭和平。外公从此搬出家里,不知为何,那个女人也不见踪影,于是他独居在都江堰。
前几年读大学时,曾听我妈提起,外公突然开始倒腾摩托车了。他来家里找我爸喝酒,一骑狂飙,突突突地停下,下车时腿一蹬,露出脚上闪闪发光的铆钉靴,使我妈目瞪口呆。
其实在我妈口中,外公并不是一个糟糕的父亲。他没什么文化,有点匪气,对子女很好。年轻时,外公在工厂上班,外婆当小学老师,一心教学,不理俗务。为一双女儿做饭、梳头,接送上学放学,教她们月经知识的重担,都落在了外公身上。外公喜欢跟朋友喝酒,搓几圈麻将,但用我妈的话说,平心而论,倒也没耽误带孩子。
我也是外公和外婆带大的,外婆教我读书写字,外公专供吃喝,兼接送学校,梳头,偷偷塞零花钱等诸多任务。外公给零花钱有花样:4块钱是“四季发财”,12块是“月月红”。
我第一次喝酒也是他教的。那时我上小学四五年级,被他带去下馆子,一瓶雪花啤酒,他喝得剩个底,然后往我面前一墩,“剩下的给你。”我咕嘟咕嘟喝完,表示没啥感觉。他哈哈大笑,“可以可以,你妈也这样。”
我妈喝酒留下过光辉事迹:某个寒冷冬夜,她在房间里,红泥小火炉,白水煮土豆,蘸着辣椒面配一瓶白酒。喝到半醉,被外婆喊出去试毛衣,走路还能走直线,试完面不改色钻回房间,继续喝。我妈喝酒,应当也是我外公教的。
我和外公的亲密情分维持到他出轨搬出家门,此后我们见面少之又少,我甚至至今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自己呢,也似乎对我,对整个家庭,都失去了期待和兴趣,除了过年时准时出现在年夜饭桌上,别无主动联系。过年吃饭,他和我爸这个女婿喝酒时说的醉话,要比跟我、跟我妈一年里讲的话还多。
早几年我给外公打去电话,也只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寥寥几句。至于他主动给我打电话这种事,则从未发生。有年他换了号码,我一无所知,拨过去只有忙线的嘟嘟声,还是我妈告诉了我他的新号码。那以后,我也就不再给他打电话了。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能意识到,他和外婆的婚姻,是典型的时代悲剧:外婆出身在本地一个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特殊时期被迫失学,到了结婚年龄,又因成分问题,找不到一个在精神、志趣上匹配的对象,只能和一贫如洗、给人推车运货的外公在一起,别别扭扭,凑合了大半辈子。
外公在这桩婚姻里得到的快乐,看起来也不算多。年轻的时候,外公出去喝酒、打牌的消遣,在外婆眼里都是“没文化”和游手好闲。外公出门时间稍久,她就遣两个女儿去寻,或亲自出马,人前吵闹,不留情面,非把他揪回家不可。这样的事,直到我小时候还常常上演,有时“揪人”的任务甚至会落到我身上。
我妈说,她其实从小就知道,外公外婆的婚姻并不幸福。这种不幸,很难单纯归咎于某一方。或许因为这个,外公出轨后,我没听我妈埋怨过他。当时我年纪还小,她不便和我多说,只是模糊地提起几句,“反正他对我们姊妹两个、对你,都没什么亏欠。唯一亏欠的是你外婆。”
我妈心疼外婆,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在一起,不如分开得好。外婆性格清高,每天戴着老花镜读书,练字,电视节目看的是《百家讲坛》。外公在家看革命枪战片,外婆嫌吵闹,会“啪”一下把电视关掉。她对外公的“嫌弃”,其实也不仅仅是针对这个人,还多少带着些命运的不满。总结起来,外公那样的人,没有文化,但也不坏,找个条件差不多、爱玩爱乐的老伴儿,他打打牌,她跳跳舞,或许更融洽。
短视频里,外公至今独居,每顿二两白酒,配自制凉拌鸡。他拍视频的背景总是变个不停,除了自己家,有鸟市、麻将馆、河边的茶铺,有时候看起来,还像在某座山上。
最近的几条视频里,外公脖子上还戴着一根项链,长长一串翠色珠子,下坠玉牌,引人注目。我记得这根项链,是我前些年上大学时,他从什么市场上淘来的。玉牌的绿色诡异,像假得不能再假的人造塑料,又像顶级祖母绿。很显然,外公坚信是后者,曾有一个老头出价五百收购,遭拒。
我爸当时看了一眼那块硕大的“玉牌”,说“你这要能是真的,就能把半个都江堰买下来了,你以后改名就叫‘罗半城’。”从此“罗半城”成了他的诨号。每次逢年过节,我们都问,玉牌卖了没有,外公总高深莫测地摇头,“不卖,留下来就是传家宝。”
不过虽有传家宝,外公却很少要求两个女儿去探望他,甚至常常因为“在外面玩”,对我们的聚餐要求置之不理。他也从不像别的长辈那样追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回老家工作”,但每次我过年回家,他都给我一个红包,里面装着plus版的“月月红”,1200块。
如果不是偶然刷到他的短视频,我已经很少会见到他,或是想起他。除了那些看到天色快要落雨的时刻——我至今还在使用小时候他骑自行车接我放学,教我的那句口诀,“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说完这句,他会抬头看一看天,大吼一声,“要落雨喽”,然后把单车蹬得风驰电掣。往往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细细密密的雨点才开始落到我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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