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05期】《生日》

【写在前面】

上周和一个大学老同学一起吃了个午饭。

她和上海的一些医生很熟，知道不少故事。席间，她和我说了几个，给我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个故事，回到公司后依旧在我脑海里萦绕，久久不散。

于是我尝试用一篇微型小说的形式把它写下来。

这个故事的主体都是完全真实的，只是在一些细节处理上有一些艺术加工。

下面，就来听我说这个故事。

程静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蛋糕放在桌子上。

蛋糕大概也就5寸，是草莓奶油的，应该是“蓝房子”家的——这是家做蛋糕的老字号，程静每年在生日那天都会买他们家的蛋糕。尽管新鲜时髦的蛋糕店这些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且口味和花样也层出不穷，但程静只喜欢吃他们家的蛋糕，生日时也只买他们家的蛋糕。

在蛋糕的旁边，还放着一支金色的小蜡烛和一小束鲜花。

“程医生来啦！”

值班室的同事小林和小李看到程静进来，招呼了一声，她们都是刚刚毕业进科室不久的，程静平时对她们也很照顾。看到程静望向桌子上的蛋糕，小林笑了：

“过了12点，就是您生日啦！怎么样？我们应该是第一批祝您生日快乐的人了吧？”

程静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哎，你们也真是的！我都40岁的人啦，又不是什么小年轻，而且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从来不过生日的……”

一旁坐在椅子上的小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对，但今天得破个例！一个呢，您是40岁啊，大寿啊，另一个呢，过了今天，您这一年内科总值班就正式结束啦！再也不用三天值一个大夜班啦！双喜临门，怎么能不小小庆祝一下？”

一旁的小林插了一句嘴：

“我看还有一个，是你自己嘴馋想吃蛋糕吧？”

小李立刻转头向小林说：

“你自己不想吃吗？不知道刚才谁还在说肚子饿得咕咕叫，怎么还没到12点！”

看到两个姑娘在那边笑着互相揶揄，程静的嘴角不禁也浮现出一丝笑意。

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9点25分。

还有两个多小时，今天就过去了。

病人被推进中心ICU的时候，大概是9点半左右。

程静奔到ICU门口，刚推开门，正好迎面碰到外科总值班张洪文。老张一看到她就松了口气：

“正好正好，来得正好，快来看看病人！”

程静来到病床前，看到病人是一位年龄不大的女性，浑身是血。

“怀孕9个多月了，过马路被车蹭了一下，受力倒不是很大，但一直说肚子痛。送到医院，产科医生给做了剖宫产，打开腹腔，发现是肝脏破了，腹腔里全是血……”

老张在一旁给程静介绍这位孕妇的情况，

“孩子是取出来了，没什么问题，但她的肝脏目前没法修补，你看这血……”

程静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的孕妇，确实是全身都在出血，连眼角淌下的也是血水。凭经验，程静立刻问：

“抽血化验了吧？看这样子，是DIC？”

DIC，是“弥散性血管凝血”的简称。简单来说，就是人体的凝血因子出了问题，进而会造成人体器官损伤和全身性大出血，死亡率极高——而这位孕妇恰恰又碰上肝脏破裂。

老张在旁边验证了程静的推测：

“是的，验血都很困难，血刚抽到针筒里就凝成了血块，但抽血的针眼泊泊冒血水，怎么都止不住，只能用沙袋压迫……”

这时候，小林和小李也已经赶到了ICU。程静下令：

“赶紧，先给病人输血，同时输凝血因子，先把情况稳定下来。”

经过一系列的抢救处理后，孕妇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下来。

程静抬眼看了下墙上的钟，刚到10点。

这个时候，孕妇似乎可以应答了——她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什么话。程静看到了，连忙喊： 

“小林，赶紧叫她的家属过来！”

程静知道，此时病人忽然恢复了精力，未必是什么好事，她有义务要让她和家属之间见一面——谁也不能保证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家属还没来，孕妇似乎一直在喃喃说着什么，程静俯下身，把耳朵凑了过去：

“别急，慢慢说，我听着，你想说什么？”

孕妇的声音很轻，口音又不太清楚，程静依稀能分辨出她在不断重复一个词，似乎是：

“孩子……孩子……”

等家属赶到的时候，孕妇又失去了意识，不能应答了。

“输血，继续输血！输凝血因子！”

程静关照好之后，来到了ICU外面，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孕妇家属。

“你们先别急，急也没用，我们肯定会尽力想办法。”

程静试图安慰焦急的家属。其中一位可能是孕妇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程静试图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孩子现在怎么样？男孩还是女孩？”

那位母亲作势就要跪下，被程静和旁边的家属一把搀住，她哽咽着说：

“女孩……医生说很正常，叫我们别担心……医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她还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孩子，孩子刚出生，不能没有妈妈啊……”

这时候，小李从ICU里奔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

“程医生，您赶紧来一下！”

程静心一沉，用力握了一下那位母亲的手，赶紧进了ICU。

果然，和程静想的一样：

孕妇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大出血完全无法止住，正在全身蔓延开来。

程静看了看墙上的钟，11点05分。

“输血！继续输血！”

程静下令。

20分钟过去了，孕妇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大家都看得出来，她的心脏依旧能在跳动，完全是靠输血在支撑。

“程医生……你看这情况……”

小林拉了拉程静的袖子，轻轻地对她说。

程静知道小林想表达的意思。

“输血，我开单子，继续输血，输凝血因子！”

程静回答。

单子开下去了，新的血液不断输入孕妇的体内，但情况只能把她维持在生死一线。

“程医生，还要再输血吗……”

小李也来轻轻地问她。

程静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看墙上的钟。

“继续输血！我来开单子，我来负责！”

程静继续下令。

单子又开了下去，新的血液又被输了进去，依旧还是生死一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血液不断地输入，而孕妇的体内就像是一个贪婪的无底洞，吞噬了所有新输入的血液，也在吞噬她本就已经不可能太长的生命线。

12点了。

旧的一天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有些人，注定无法再看到新的一天了。

程静看了一看墙上的钟，12点05分。

她又转头望了望病床上的那位孕妇，这位年轻的妈妈依旧双目紧闭，浑身是血，没有知觉。

她刚刚成为母亲，却马上就将告别这个世界。她肯定无数次憧憬过自己孩子的模样和今后陪伴她成长的点点滴滴，但现在，她甚至无法看到自己孩子一眼。

“停止输血……通知家属吧……”

程静努力把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说完，她别过头去，似乎在抹眼睛。

早上8点，程静下班回到了家。

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射了进来，楼下已经依稀可以听见汽车行驶过路面的声音和形形色色的人声，整个城市已经重新恢复了生机。

而程静的一天，才刚刚结束。

她从包里拿出蛋糕盒——里面还剩两块的“蓝房子”蛋糕——把其中一块放进了冰箱——她后来吃了蛋糕，但没有吹生日蜡烛。

随后，她拿着那一小束鲜花和另一小块蛋糕，来到了客厅的一张小柜子前。

柜子上摆了一个照片框，照片里是一位年纪并不大的女性，笑得很甜——如果不知道的人看到这张照片，肯定会以为照片里的人就是程静。

程静把鲜花和装在碟子里的蛋糕放在了照片框前。

“妈妈，我又大了一岁了。你在那里好吗？”

她把蛋糕碟子往照片框那里轻轻挪了一下。

“这是你最爱吃的蛋糕。外婆告诉我，我出生那天，你叫她买了一个很大的‘蓝房子’蛋糕，想等我出生后让亲戚朋友们一起庆祝下，但谁想到……你却……”

眼泪顺着程静的眼角流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程静擦干了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然后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窗外阳光明媚，是一个好天气。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岁”。

程静心想。

她知道，这一生，她都不会庆祝自己的生日。

因为自己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

她希望，昨晚在医院里，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以后不要再像自己一样背负这样的压力了。

至少，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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