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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穿着露脐装，梳着一头狮子烫，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看都不看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回怼：“我妈说了，我们家是低保户，买不起校服。”这时，刘晓莉走过来，对我说：“我是你的班主任刘晓莉，老师可以带你去办公室聊聊吗？”这样的话，我听多了，索性蛮横到底：“哦，晓莉呀，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她指了指我的座位，说：“坐那儿，靠窗位置，外面有五十年树龄的梧桐。”我一身功夫，被她这句话泄了力，只好七摇八晃地去座位坐下。那天有开学典礼，我出圈的妆扮，引来老师同学们各种复杂的目光。要么被人看到害羞，要么把别人看害羞，我选择了后者。谁看我，我就死死盯着对方，心里想：最好校长能来找我，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开除我。“老师像你这个年纪时，开始发育了，甚至都不敢挺胸抬头，你看，直到现在还有驼背的习惯，很难改的。”“孩子，记住今天的自己，记住这份敢做自己的勇气。”然后，在我云里雾里几近断篇的状态下，她递给我一套校服：“想穿自己的衣服可以，想穿校服也可以，这是我为你争取的特权。”我再混账，面对这样的场面，也忍不住有点小感动：“那，老师再见。”“以后没有同学的时候，你可以叫我晓莉，还挺亲切的，算是我给你的一份专利吧。”开学第一天，准备大闹天宫，被所有人排斥的我，收获的居然是如此特殊的礼遇。被排斥，自尊被碾压，好像是我从一出生就要习惯的命运。爸爸是卖墓地的，妈妈是三天打零工，其余四天在麻将馆度日的女人。爸爸偶尔卖出一块墓地，家里就会大鱼大肉，他俩推杯换盏，郎情妾意。如果很长时间没有生意，他们就会各种争吵、摔东西，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没有完整的。妈妈在麻将桌上千儿八百的输赢，眼都不眨一下，可是，学校要几十块钱的班费，她会火冒三丈：“老子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支持他们乱收费。”不仅如此，她还在班级QQ群里各种哭穷，咒骂社区驳回她的低保申请，抱怨社会的不公。我妈嫌贵，说学校的饭根本不值那个钱，拒绝为我缴费。然后呢，她有钱时，就给我几块钱去买些面包、火腿肠带着当午餐。没钱时，就骂我：“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一顿不吃能死吗？你不是饿，就是馋。”所以，大多时候，在学校吃饭时，都是全班同学吃，我看着。我爸说：“我一个人赚钱养活全家，已经尽全力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妈则说：“老师，你要觉得她可怜，就帮她订一份呗。”我爸妈特别理直气壮地对老师说：“孩子去学校，就是由你老师管，我们当家长的，要是什么都会，还要老师干什么。”我们小学班主任曾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我说：“江宁，你爸妈就是臭无赖。”老师也是尽量不碰我这个麻烦，我的作业，她基本不批改。不高兴时，我爸一边跟妈妈动手打架，一边对我俩说：“别人都自杀，你们娘俩为什么不去死？”我曾经有过的自尊心，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巡回打击下，成功戒了。老师当着同学们的面，对我说：“江宁，你爸妈已经过分到，要你来学校回收废品过日子了吗？”而接下来的话则把我变成众矢之的：“你现在捡别人用过的纸，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拿别人没用过的。所以，停止你的行为，我可不想跟你的无赖父母发生任何交集，降低我的身份。”我曾经盼望早点小学毕业，盼望上了初中就可以结束小学时的噩梦。老师组建了QQ群，让大家报尺码，订校服，以备整整齐齐地迎接开学典礼。结果，我妈“闪亮登场”：我们家是低保户，出不起这个钱。以及我们买不起，就不穿，看谁敢把我女儿撵回家；校服收那么高的费用，是不是校长吃了回扣等等。总之，我人还没进初中，我妈就成功粉碎了我“重新做人”的念想。于是，开学前一天，我把奶奶临终前偷偷塞给我的500元钱拿了出来。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见底了，不如索性活成爸妈那副样子——我是流氓我怕谁。她不但没有批评我，孤立我，甚至还夸我是个勇敢的女孩，许我叫她晓莉的特权。开学第二天，我依然穿着奇装异服出没，除了同学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并没有其他人来找我的麻烦。但她只是在放学时叫住我，拿着我的卷子说：“每一张我都看过了。江宁，至少你没让卷子空着，这是对老师的尊重，也是你对时间和自己的尊重。”我本做好了被各种冷嘲热讽的准备，但并没有，反而又是表扬。真的，江宁的名字我用了12年了，除了去世的爷爷奶奶，还第一次有人叫得这么温柔，叫得我内心一阵暖流。那天，我没有坐公交车回家，一路走，一路哭着走了回去。我卑微至贱的生命被看见，被温柔以待的感觉，突然把我僵死的泪腺给疏通了。我甚至像个好孩子一样，特别开心地把路上别人乱扔的垃圾，拾起来丢进垃圾筒。有那么一个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也可以有希望。打那天开始，只要是晓莉的语文课，我都会很认真地听讲。学业荒废了整整一个小学，我的注意力最初连集中五分钟都困难。每一次刚要溜号时，晓莉会准确地捕捉到，及时地提问我。无论答得错与对，她总能找到表扬的理由：“发言声音很响亮”“江宁的思路很独特”“你看到了老师都没看到的方面。”专注度提升了，不再往卷子上画画了，值日时不放过教室任何一个卫生死角，大家集体问“老师好”时，我也会张口了……原来，我的每一点向好，她尽收眼底，原来，我也是被看见的。晓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特别开心地将我的小考卷贴到班级后面的展板上。于是，其中一个学霸站出来，说：“老师，你也太偏心了，好多同学都得了满分，为什么偏偏要把江宁的贴起来？而且，我们都觉得，你对江宁格外好，这很不公平。”我当时如坐针毡，不是为自己，而是觉得自己终于给晓莉惹了麻烦。她走回讲台，面向大家：“认为老师偏向江宁的同学，请举手。”“手放下。”晓莉依然平静地说：“孩子们，你们是对的。”然后，那节语文课，晓莉没有讲课文，而是给我们开了个主题班会。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早在开学之前，晓莉就去过我家家访。因为班级群里，我妈的大放厥词让她想了解我家的真实状况。更因为，同在教育系统，我的小学老师预警过她：江宁的家长很难缠，你不要惹火烧身。晓莉家访时，我家里没有人，邻居让她去麻将馆找我妈。听完老师的自我介绍，她牌不离手地骂骂咧咧：“我说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原来是教书的来找我，这能不输吗？”晓莉不甘心，执拗地在我家门口等到凌晨，终于等来了我爸妈。没有客气的招呼，只有无赖似地诿责：“我们活着都很难，哪还有能力教育孩子？”然后，三言两语，他们又进入争吵模式，将晓莉晾在了一边。“同学们，我自己也是三岁孩子的妈妈，我当时全部的感受就是，心疼如此不堪父母背后的那个孩子——江宁。”晓莉说到这里时，深吸一口气，停顿了好久才让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她定定地看着同学们：“所以，你们觉得我偏向，老师肯定地回答你们：我的确偏向了。我偏向江宁身上那份倔强努力阳光，偏向她出瘀泥挣扎着保持不染。同学们，你们换位想一想，换作是你们，会做得比江宁更好吗？班级里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孩子，不值得我们大家团结关爱，为她的每一个进步加倍鼓掌吗？”晓莉说：“同学们，老师在未经江宁允许的情况下，出卖了她的隐私，给你们上今天这特殊的一课。因为我知道，你们中间还有很多人，你们的原生家庭并不完美。但，老师想告诉你们，没有人能够过像白纸一样的一生，出生无法选择，但活出怎样的一生，现在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上。”我当时就觉得，我的人生有这样一课，好像再也没什么能够打倒我。我甚至能够在爸妈的争吵摔打之中，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地背诵课文，自己给自己讲题。成绩快出来那几天，我很忐忑，有事没事的在老师办公室附近转悠。有一天，我就见晓莉拿着一张纸，风一样地往校长办公室里冲。隔着房门，我听到晓莉激动的声音：“陈校长，看到没有，班级第十啊，我就说过，她可以的。”校长说：“这就是你不惜得罪教导主任，跟我叫板，处处偏袒的结果？”只听晓莉敲着手里的成绩单：“陈校长，一个那么缺爱的孩子，多给一点，会坏到哪里去呢？学生把老师比喻成园丁，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棵小苗，长成歪脖树？”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晓莉为了我，多次跟教育主任和校长交涉。也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哪怕我取得一点点进步，比我还高兴的人，是晓莉。所以，他们连晓莉递过来的通知书都不想接，更别说倒一杯水，说一句感谢。那天送晓莉下楼，走出巷口，我一把将她抱起来，原地转圈圈。“晓莉，我考上重高了，我再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啦。”晓莉重新哭了，指指我身后：“别因为他们的态度不开心，他们，也是被生活和见识所困。”我学着她日常摸头杀的样子，敲了敲她的头：“放心吧，你教了我这么久，我要是这点格局都没有，那不是辱没师门吗？”那天，晓莉请我吃了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还开车带我去了城市观景台，顺路坐了摩天轮。送我回家时，她拥抱了我，说：“江宁，只有真实体验过悲伤和喜悦，人生才值得活，老师希望你未来的人生，皆安宁，常喜乐。”她每隔一个月，也会开车来高中看我，有时见我，有时就在间操时，远远地看看我。我问她：“你教过那么多学生，我是不是最让你操心的那个？”她说：“不是，你是让我觉得当老师的成就感与幸福感最大的那个。”所以，不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只要一想到她，我就觉得自己可以变得更好。她因此遭到不少学生的“投诉”：“老师，我们也是你教过的学生，怎么你对江宁这么特殊？”我对晓莉无话不说，但有一个秘密，我保守了整整大学四年。上午8点钟，我穿着校服，坐在一群初中生中间，上了开学第一课。她一直上到快下课时，才发现我，嘴巴惊得张成了O型。我向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但她还是把我揪了起来：“说说吧，这是弄哪出？”于是，我先向晓莉伸出手：“介绍一下，江宁，女，24岁，你曾经的学生，现在的身份是14中数学老师，你的新同事。初来乍到，请多关照。”我扯了扯身上的校服：“刘老师，我欠你一次正规的开学。感谢你把当年那个穿着露脐装的问题少女培养成今天的人民教师，我会用余生，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而在心里，在人生一个又一个隘口，她赐予我的，是父爱与母爱的力量。是她教会我如何出发，而我的理想却是回到她身边，做一个像她那样的人。大家说我不愧是她的学生，在“护犊子”这一点上，像极了她。是啊，那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和善的尊重，坚定的支持，无条件的偏爱，发自内心的看见，有多么重要。我希望未来有一天，孩子们想起我时，就像我每次想起晓莉一样：她是上天在我人生道路上安放的路灯，此地早已经过，但那光却始终照亮。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呼吸》《创业情侣》等。个人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xgsd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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