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上午,结构生物学家颜宁在2022深圳全球创新人才论坛上宣布,将辞去普林斯顿大学教职,出任深圳医学科学院创始院长,引发社会各界热烈讨论。这位“奇女子”的声名不是第一次超出科学界而被大众所熟知了:2007年,刚从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没多久的颜宁返回中国,未满30岁的她成为了清华当时最年轻的教授、博导。2014年,在清华执教的颜宁率领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团队,用6个月时间首次解析了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的三维晶体结构,这是其他实验室做了20年都没做出来的,连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布莱恩·科比尔卡都认为这个成果是“伟大的成就”。随后的两年,颜宁获得全球范围内每年只有5人能入选的“青年科学家奖”, 又与时任北京市市长的陈吉宁,香港科技大学理学院院长叶玉如,国家空间科学中心主任吴季等在2016年被《自然》杂志评为10位“中国科学之星”,种种荣誉纷至沓来,声望和地位节节升高……也正因此,在随后的2017年4月,颜宁的一个选择才会这么令人大跌眼镜——离开待了10年的清华大学,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首位雪莉·蒂尔曼终身讲席教授。(雪莉·蒂尔曼是世界著名分子生物学家、普林斯顿大学建校200多年来的首位女校长。因此,这样的头衔在美国教授序列里被认为是独一无二的。)这一次“离去”的消息在国内引起轰动,甚至被上升为中美科研发展水平的对比。这种舆论的喧哗,在2019年颜宁被评为“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2021年又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的时候,都一次次被推上过热搜。如今,这位享誉世界的生物学家、美国“两院院士”宣布“二次回国”,人们的激动之情如此般,也可以理解了。更有意思的是,在这种所到之处皆掀起浪涛的“体质”背后,我们试图去理解颜宁的决策轨迹,却发现她的思考核心惊人的单纯——勇气,做自己。就像被议论“作为一个女科学家,没有结婚,没有生育”时她的回应一样:这种遵从内心的选择姿态和不惧外界看法的勇气,是所有荣誉之外,颜宁自带的光环。颜宁也不是生下来就有主见,这一点在上学的时候体现得很明显。她在很多场合说过,小时候的自己活脱脱是走文艺路线,从来没想过会当科学家。感兴趣的事情是读小说,童话、神话、古典小说、中外的小说全都看。记者,甚至去当作家才是颜宁小时候对于理想的“标准答案”。也因此,高二文理分班的时候,颜宁第一时间选了文科,结果愣是被班主任给揪回来了。原来,当时颜宁的考试成绩就非常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老师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成绩这么好干嘛要学文?”现在回头想想,颜宁不能苟同这种观点,但学生时代的颜宁“耳根子很软”。她不讨厌理科,也挺喜欢班主任的,理科就这么定下来了。到了高考报志愿,颜宁还惦记着自己的文科梦,当时清华有一个系叫科技中文系,颜宁一下就“相中”了。结果父母说“21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又说“家里上一辈有两位医生,小辈里还没有一个学医的”“就算不学医,要不就选一个跟生物相关的”。最后,对于进了生物系,颜宁自己的形容是“稀里糊涂”。甚至进了大学,颜宁也不是马上就找到了毕生致力的方向,别人问起,她想了想说“大学的时候其实玩得挺嗨的”。“当时在清华生物系,当时大家出国的氛围也比较浓,基本上很多师兄师姐毕业以后也是出国深造。我也不能免俗,也跟着考了托福GRE,成绩不错,也就跟着申请出国。其实当时就是觉得说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看看。甚至没有特别认真想说,我读完PhD我就要从事科研了,那时候还是没这么想的。”在那里的第二年,颜宁加入了施一公教授的实验室,此后的一年半被她形容为“暗无天日”。比她早几个月进实验室的另一个中国学生已经在国际顶级学术期刊《细胞》上发了一篇论文,导师施一公常常在她面前表扬其他人,“你看他多么细心啊,你看他做事多认真,你看他学得多踏实啊。”直到2003年1月11日——颜宁对这个日期记得尤其清楚,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把一个复杂的生化实验做出来了,施一公说了句“颜宁,你终于会做实验了”,让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突然体会到了做科研的乐趣——做科研,你有机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实验室,意味着成功与失败交织,颜宁就是在挫败和突破的正反馈中拉扯着前进。被折磨得最“行尸走肉”的时候,她曾经14天没有写实验记录(每天写实验记录是实验室的要求),最后反应过来,大笔一挥给这两周下了定义:沮丧期。但也是这个颜宁,在一年多以后做出了实验室的第一个膜蛋白结构,这个她“狂妄”挑战,然后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难度,但最后还是被她解决的课题。3年多如白驹过隙,彼时的颜宁要科研成果有科研成果,要奖项荣誉有奖项荣誉,正是在国外风生水起的时候,清华来了一份邀请。那时候中国的科研条件相比美国很差,一般在美国读博士做博士后就会留在那里找独立教职。甚至颜宁本科时期的辅导员王宏伟回忆时都直言:“她选了与众不同的这么一条路,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不看好的,因为不循规蹈矩的路就没有前例,那当然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得通。”一到清华,她定下的几个研究目标都是业内公认的硬骨头。甚至2009年,自己的独立实验室第一个工作做出来的时候,颜宁曾说:“当时非常激动,非常兴奋。一方面那个工作很重要,另一方面当时刚独立领导实验室两年,其实心里还是很渴望其他人的认可,特别是当时我顶着清华最年轻教授的称呼,有压力的。”然后就是2014年,举世瞩目的人源葡萄糖转运蛋白GLUT1的三维晶体结构首次解析由颜宁率领的团队做到,突破了其他实验室20年的僵持。悠悠众口,偃旗息鼓了一大半。“到了现在,我更在乎的是自己是否认同这件事情,对于外界不再那么敏感。”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看到颜宁在以一种非世俗的框架去思考未来的选择:2013年底冷冻电镜技术的突破性进展,颜宁原本准备做一辈子的课题钠离子通道一下子就做了出来。太过轻易获得的成功反而给她带来了一种虚无感,“哎,简直是把这个游戏的乐趣全都给毁了,就好像剧透”;
2016年,面对一份可能存在问题,但受到媒体和民众热烈追捧的“诺奖级成果”,很多科学家“知道,但我们就不说,懒得说,也不想得罪人”,但颜宁就敢干,直接点出问题所在,成为当时第一个公开持观望态度的科学家,甚至因此遭到舆论攻击,后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2017年选择离开清华去普林斯顿任教,当时从结构生物学来说,清华的条件和水平比普林斯顿要好很多,但颜宁根本没想那么多,“一个初衷就是希望能够跳出舒适区,逼着自己去开始一些新的方向”,于是在普林斯顿,颜宁一边继续做之前课题,一边试图追寻真正吸引她的问题,即便有些问题在别人看来可能不重要,“但我觉得重要就够了,这是做科研的态度”;
……
当一个人的关注点回归内心的时候,她面对荣誉和非议似乎都能淡定上许多,甚至幽默地调侃几句:在当选美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后,颜宁自称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德高望重”,但“做不来做不来”;
对于“负气出走”的猜测,颜宁在否认的同时还不忘逗乐“请勿揣度,否则我就说是被不实言论吓跑的”;
在落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后,有很多人为颜宁鸣不平,但她自称当作一件好玩的事全程旁观,“名利只是副产品,不是追求。”
正是这样的一个颜宁,当她很多次被问起对年轻人有什么寄语时,总会说那句话——“年轻人,要勇敢做自己。”“做自己”,很多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可颜宁不觉得自己在说套话,每当她聊起这个问题,都是严肃的。就像她2016年受邀为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毕业生演讲时说的:“现在这个时代,当网络如此畅通的时候,我们社会就变成了一个有机体,而我们每个人都如同一个细胞。那么你是变成了那个被神经元来支配的细胞,还是自己努力去做这个神经元呢?这是一个挺严肃的问题。大家想一想,你每天都获得如此多的资讯,也在拼命地处理各种资讯,可是你准备好用自己的大脑真正去辨别对错、去辨别是非、去努力保持自我、做自己的主人了吗?”也是在这次演讲中,她认真地祝福大家能收获爱情、享受友情、珍惜亲情,最后,莫忘豪情。就像是童年捧过的武侠小说里写的一样,世俗框不住的颜宁,像一个侠女。《人物》采访颜宁,用的形容是:你很难从颜宁身上看到太多困惑。“到这个年龄的时候,你才发现其实是前所未有的好呀。”她浑身充满了自信的劲儿,过去10多年的积累,让她身上显现出从容的状态,三十而立那句,她要改成“四十而立”,理由是“三十而立对现在的人来说太难了……如果做科研,30岁好多人都还没有独立呢,立什么立啊。”一句捆绑了不少现代人的“三十而立”,放到颜宁身上,是“立什么立啊”。别人叫她“女科学家”,她说“为什么非加个‘女’字?”;
别人问她怎么看待自己跟主流科学家的不同,她说“我不就是主流科学家?”;
她为女性科学家发起论坛,乐于看到越来越多的男生也来参加;
别人问她做这些工作是不是为了鼓励更多女性做科研,她直说没这个意思,“做不做科研是个人的选择,我想告诉大家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一定要给自己勇气,这才是我的初衷。”
如今颜宁45岁,辞去普林斯顿大学教职,出任深圳医学科学院创始院长。“近年来我愈发感觉到,在实验室育人、看到一代代的年轻人在接受我的科研指导之后去拓展自己的一片天空,做出更多成果、培养下一代科学家,那种传承的成就感甚至已经超越了我自己做出科研突破的快乐。”又是一次随心而动,但这次的随心,同时包含了颜宁对责任和自己人生的省察。颜宁在微博发布的对于深圳医学科学院的最新回应中提到了一个词,“幸运”。她的事业和选择受到父母的全力支持,并且得以主动避开科研以外的世俗干扰——不被催婚催育,工资卡交给母亲,她刷信用卡,母亲来还款,“我也不知道我收入多少,我就不用操这个心”;
闺蜜李一诺也说过:“颜宁可能在所谓人情世故方面要稍微差一点,那因此这职业生涯里边有很多人在保护她,很多人还是替她挡了很多东西的,也让她能够就是比较任性地去做她的事。”
甚至颜宁自己承认,往往会选择主动躲开和物质生活紧密相连的事情:“我对于他们什么今天股灾了,明天经济形势怎么样了,完全无感,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不要把我们经费给掐了。”
除此之外,20几年能始终处在最适合做科研的环境里,很幸运地吸引到大批聪明能干、钟灵毓秀的博士生和博士后,并且很幸运地前后获得了以人为本的几项经费支持,可以让自己在最感兴趣的科学世界里自由探索,无拘无束,颜宁也都一并感谢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内在光明到近乎天真,因此认识22年的朋友李一诺也感慨:“她这种天真是一种生产力,这种清灵灵也是她制胜的法宝。”至此,传承的成就感和投桃报李的心愿相交融,颜宁与深圳一拍即合,这正是深圳医学科学院要做的:“让科研者能够依靠内在的驱动力、而不是外界的各种诱惑、能够无后顾之忧地去发掘、施展自己的潜力,从而去做出更多真正原创性的发现。”42岁那年,颜宁被问到:如果回顾过去,人生最难忘的瞬间,你觉得是什么?一个是那年她坐在自己家床上,听见妈妈在外面往四楼喊:“宁宁,录取了!”这是她当时拿到清华录取通知书的情景;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个瞬间,跳到2000年8月10号,学校的师兄师姐从机场把她们一行人接到普林斯顿,从大巴一下来,面前就是一个城堡,里面有两棵大雪松,下面有人弹着吉他,萤火虫在盘旋,像一个童话世界。这两个瞬间在颜宁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是特别热的白天,一个是很清爽的傍晚。巧的是,这两个场景,也正是颜宁前两份职业梦想的起点。如今第三次追梦,待到10年、20年之后,当世界生物医药的版图上深圳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当大家说起生物医药的大湾区首先会想到东半球的这里时——这一次“归去来兮”,会不会成为颜宁的第三枚记忆触点?参考资料:
[1].颜宁回国:新一代中国“钱学森”们的未来不在别处
[2].颜宁 天真生产力,人物
[3].颜宁:到了40岁,才发现这年龄前所未有的好,人物
[4].清华颜宁:好的人生是不负此生,灼见
[5].颜宁和六位女科学家:不一定做科研,但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奴隶社会
[6].颜宁博士:勇敢做自己,联合国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