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书博主:“表面卷王,背后暴食”
这个世界越来越卷了。
在小红书上,一位用户分享了自己的时间规划。
她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后会花一小时读书,然后出门上班。下班后,她会健身两小时,频率为一周四次。其余时间则进行自我提升,包括但不限于阅读、上网课、考证、写论文等。
因为这条笔记,她在小红书收获了四千多人的称赞与感叹。
《视觉志》联系并采访到了这位博主——@博物馆长路阿路。
她自称「小镇做题家」,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最热衷的事就是自己卷自己。在大多数时间里,她的人生也确如规划中度过,精准到时分秒、路径清晰异常。
但,她在采访中袒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会失控,会崩溃;
她会在小红书数据不达标时暴食,坐在马桶前一边哭一边催吐;
她曾经不明不白地走进过婚姻,然后以离婚收尾。
尽管,这只是她的个人经历,但她的坦诚,为「卷王」群体赋予了更多面的含义,也揭露了更为残酷的事实。
有多少人和她一样?
那些从小就知道要拿第一名,要享受掌声和鲜花的「别家孩子」,内心或许并没有她们展现的一样坚定、理智。她们甚至是在拼尽力气冲到最前端后,才发现自己忘了思考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我到底想要什么?
在视觉志的真实故事栏目《人生站台》第四期,我们用视频呈现了阿路首次采访的状态。
而正文里,一个人物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才刚刚被看见。
👇点击下方视频解锁阿路的故事👇
别人家的孩子
30岁这一年,阿路升为漯河市博物馆副馆长。
第一次采访当日,阿路匆忙接入电话。她说,那天她主持了三个会,包括部门会议、廉政推进会议、防汛会议,三个会议内容没有强相关性,她从收藏的80多套PPT模版精选出几套更换使用,想在每次会议中呈现最佳状态。
这些「连轴转」只是她工作的一小部分,漯河市博物馆只有二十多位员工——或许只是故宫博物院一个部门的人数,阿路需要同时担任副馆长、讲解员、文物保管员、文物修复员、新闻宣传员等职位,即便责任压力重大,但她在所有的岗位上都未有失职,她的工作状态,可以用「不断交出满意答卷」来形容。
阿路在开会
有一天晚上,她已经下班许久,但脑子里仍在不停思考博物馆的新活动该怎么办,她把想到的结果发给下属,对方回复:你快睡吧,我们真的不用做到那么好。
阿路有点疑惑,「如果有空间,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极致的人,「优秀」已经深入她的骨髓,成为习惯。她可以接受「卷王」的称呼,但她最擅长的是自己卷自己。
她念书的时候,漯河市小学还没有开英语课,她从二年级就开始上英语补习班,一路考进省重点实验中学,本科就在学校组织模拟联合国社团,毕业时又以全专业第一的成绩顺利保研985。读研的时候,她参加各项竞赛,在团体中举着旗帜呐喊「加油!」
阿路(左一)在大学参加比赛
进博物馆并非她选择的第一份职业。从四川大学毕业后,她被某快消品牌「革新、挑战、上进」的企业文化吸引,成为储备店长,日夜在仓库和店面间流转。在这个期间,她学了很多商品知识,知道如何去陈列才能最大程度吸引顾客。你在郑州商场看到的琳琅满目,或许就有一部分出自阿路之手。
目前,除了主业之外,她还在小红书做自媒体副业。
在账号简介里,她的标签是:31岁副馆长、四川大学硕士、国家公共营养师、独居、173-60kg。
阿路,摄影师@猫岛兔子
你会在屏幕里看到一个仪态端正、穿搭精致,每个微笑都如雕刻般标准的人。
她只做了一年,发了200多篇笔记,没有一篇文案是重复的,她从穿搭、美妆、职场、亲密关系等各个维度输出了自己的观点,300天,涨粉3w。这或许不算「爆款」数据,但绝对超过了及格线。
光环下的阴影
十月,《视觉志》完成了第一次采访的视频剪辑,决定对阿路进行第二次补充采访。
因为她身上展现出了某种「积极内卷」的气质。在北上广深人均想躺平的当下,她却在老家活得更为极致和拼命,这或许可以作为某种「范本」,鼓励那些认为奋斗已经结束、对未来失望的人们。
然而,事情却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补充采访前,阿路在备采群中抛了一句话,「视频我看了,我很想问一下,你们会如何评价这个人?」
没来得及等回应,她又继续道,「我觉得那时候的我很自满,很傲慢。」
心态的转变源于九月。
那时,她正忙活着剪自己的新视频,她原本花钱找了三四个剪辑师帮忙,但效果都无法令她满意,尽管她的时间表已经要满到溢出来,她还是撸起袖子,决定亲力亲为。在有出差计划的前夜,她一口气剪到凌晨三点,第二天又像打了鸡血似的去为博物馆活动演讲。
连续叠加的精神压力和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击垮了她,出差结束当天,她感到额头滚烫,高烧不退,虚弱的病况持续了三周。
在这三周里,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她感到有序、清晰的生活正在离她远去。无法拍新视频、不能去单位工作、也失去了运动的精力,对比此前爆满的日常规划,她必须面对长达三周的空白期,而此前,她根本没有「休息」的概念。
陀螺停止转动,无意义感接踵而至。她开始翻阅此前发的小红书动态,意识到屏幕里的「卷王」正在变得陌生,就好像,那不是真正的她自己,只是她用来展现优秀、放射光芒的载体。她对第一次采访的感受也一样,「我说了太多自己好的方面,我只是想证明我很好,但可能,那不是最真实的。」
想到这里,她对千篇一律的优秀忽感厌倦,想要找寻真实的自己,她想知道,升到副馆长的位置、手握多张职业资格证书、成为小红书女性博主之后,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她不知道答案。
「五年、十年后,我还想这样过吗?我觉得不是。但我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厌恶自己的躯体
阿路不喜欢无意义感,「生活失去方向」的感觉会促使她从食物中寻找满足感。
她会把家里所有的零食找出来,一袋一袋往嘴里塞,会点油腻的外卖,让肠胃浸润那些脂肪和香料。她并不享受这种感觉,暴食的时候,她的胃非常胀痛,食物似乎就要堆积到喉管,但她停不下来。
她形容自己:人前与美食和平相处,人后暴食痛哭
她曾经有过减肥经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瘦了近四十斤。那段时间,她学会了如何通过千焦计算卡路里,如何搭配饭菜才能营养均衡,但更多时候,她学会的是「压抑食欲」。
越压抑,越爆发。暴食之后,她跑到马桶面前,用手指伸进喉咙催吐,九月的那个晚上,她坐在马桶旁一边哭一边责怪自己「油腻」,甚至,厌恶自己的躯体。
这不是她第一次暴食。
她曾有过一段婚姻,艰难持续三年后,她提出了离婚,在那些纠缠的日子里,她才开始用食物寄托无处安放、无人理解的情绪。
她和前夫经相亲认识,她那时迫切想要组建家庭,没有想清楚自己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只知道「按部就班不会有错」。她关注到眼前这位男性和自己的相似之处:都在漯河市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学历背景相当、家庭条件也很匹配,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满足我父母的期待。」
半年后,阿路与他订婚,2017年举办婚礼,2018年生了小孩,一切近乎正常,但阿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有一次,阿路加完晚班,拖着疲惫到家,映入眼帘的第一幕是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打得正酣的前夫。他听到声响,抬起头很轻松地说「璐璐,今天你不用做饭了,我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做点吃的吧。」
「我们之间没有爱,或者说,爱很少」,阿路说,她的前夫并不坏,脾气好,温顺且平静,只是没有给婚姻赋予太多情感定义,他想象中的美好生活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但阿路需要更多新鲜感和挑战。
离婚后,阿路发布的照片
她当然也感到痛苦,因为离婚对她而言,不只是情感上的分离,更多是她对自己亲手打破「完美生活」的怀疑,以及,对父母强硬态度的恐惧。
她几乎没有违抗过父母的决定,前夫与她的结合被父母极力撮合,她想,「如果爸妈觉得好,那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或许察觉到了这段关系中情感浓度的缺失,但她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我很怕让父母失望,也不想违抗他们的决定。」
她清晰记得,在她走过的30多年人生里,此前只有唯一一次叛逆,以惨烈的失败收场。
2014年,阿路研究生毕业,她拒绝了父母让她回家考体制的要求,入职郑州某快消品牌门店。
父母先是阻拦她入职, 不成,又使出各种「怀柔政策」。有一段时间,她的母亲从漯河跑来郑州,和她一起住在出租屋里,像陪读学生似的陪着她上班。阿路回忆,「我妈买了一块很大的案板,说要给我做擀面条」,她每天拎着饭盒去门店送饭,和当时的店长聊天,询问阿路的工作和生活状态。
阿路和母亲
中途,阿路因工作太忙出现身体问题,必须回老家做手术。恢复期间,父母心疼她透支的状态,认为「如果你留在漯河,就不需要承受这些伤害」。晚上,她会和父母坐在家里的客厅内开家庭会议,内容无非围绕「留在漯河的好处」和「去外地的坏处」开展,她感到痛苦,哭着对父亲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干涉我?」,她的父亲沉默,随后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不管你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接着摔门而去。
但第二天,同样的情景又会上演,如此反复。
她实在疲惫至极,再加上身体虚弱,最后只好留在漯河,考入体制内。
她说,「这件事情让我意识到,我可能无法抵抗我的父母。但我不怪他们,他们在38岁才生下我,给了我很多爱和保护。不过,那时候的争执和哭声实在太多了,我几乎是用‘躺平’的方式接受了相亲和结婚的安排。」
停不下来的陀螺
去年八月,阿路和前夫办完了离婚手续。她原本想约朋友去喝酒,或者去夜店。她极少去娱乐场所,她认为生活不应该只有工作、婚姻和琐事,「如果顺利离婚,我必须去庆祝。」
从法院出来,她回到车上,想象中的狂喜没有到来。她驾驶在熟悉的路线上,回了一个人的小家,躺在床上时,她感觉大脑变得很轻,好像从未这么轻过,同时,她又感到深刻的平静。
没有派对,没有狂欢。她一口气从下午三点睡到了晚上十二点。
她回想,「这段婚姻让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开心了,我的前夫、孩子、双方父母,但没人问过我是否快乐。我要做一些真正让自己快乐的事。」
做小红书是她的第一个尝试。最开始,她发了一些简单的生活分享,「我把这当成朋友圈了,发一些不能在真正的朋友圈发的东西。」
阿路与小孩,摄影师@猫岛兔子
她发过一条关于离婚的笔记,用于记录当时的心情:
「我最初像斗鸡一样咄咄逼人,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要周围的人都知道谁对谁错。…但我们无法阻挡‘失去’的发生,‘处理伤痛’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把它当成小插曲,勇敢扫除横亘在你和幸福之间的障碍,才能探寻自己生命的意义。」
而后,她将话题更多聚焦于自己身上,她在小红书坚持日更,每条笔记都无比工整,书写着她在职场和生活中领悟到的各类干货经验。粉丝大部分是女孩,喜欢叫她「阿路」,有的还会亲切地叫她「姐姐」。
除此之外,她还坚持运动,「我觉得离婚之后,也得注意个人魅力的提升」,她掰着手指头数出了自己尝试过的锻炼方式:跑步、力量训练、瑜伽、健美操、爵士舞、飞盘、搏击、动感单车,「可能还有一些,我暂时想不起来了。」
她一天会定十一个闹钟,细致到几点喝水、几点该提醒自己睡觉。如果她设置晚上十点的睡眠闹钟,那么九点半,她的闹钟就会提醒她「十点睡觉,不许拖延。」
阿路的十一个闹钟
高能量的积极生活一直持续到了今年九月。病倒之后的三周内,她回顾自己为了探索意义做出的一系列努力,沉默了一会,坦白道「是…我真的太想变优秀、太想获得认可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回忆高中的时候,她会一边看试卷一边打饭,因为身边的人都这样,「这个时候,你会去想自己为什么努力吗?你不会吧?我只是把那种努力延续到了现在。」
有时,努力也会让她感到疲惫。她形容,目前正在经历「挣脱束缚」的阶段,她需要跳脱出父母、家人的眼光,跳脱出旁人的评判,主动与看似完美但并非真相的生活「分手」,她要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走自己的路。
然而,做自己是比做提线木偶难得多的事。九月暴食的那晚,她也深切怀疑过,「在探索自我的路上,我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从一公里开始
她想到了很久以前的夜晚。
当时她正在给小孩洗澡,因为水开得过热,孩子的胳膊被烫红了。她吓得心惊,立马下楼跑去药店买烫伤膏,但因锻炼太少,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她一边哭一边小跑,内心充斥着对自我的攻击和责备。
那次之后,她下定决心要减肥。她去健身房找了私教,一周安排四次运动,每次的计划表上,都赫然写着「跑步五公里」。
她尝试了,还是气喘吁吁。她觉得她做不到,完成不了目标让她感到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的。
健身房角落站着一个38岁的妈妈,阿路发现她做完力量训练后,还能跑一会儿步。她上前讨教经验,对方说,「我只跑一公里。」
「你只跑一公里?可我的教练说,五公里才有效。」
「但是,如果你只能跑一公里,就先跑一公里。」
那一刻她感到释然。此前,她只知道在别人列的计划表里,五公里才是满分,但她忽视了自己的计划,或许连五公里都不需要,对她而言,四百米、八百米,都是更适合的开始。
更残酷的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生来就知道自己为何而奔跑,以及能跑多远。所有的「小镇卷王」,都会有拼命往前冲的特性,直到发现5km是一个够不着的目标后,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强度是不行的,我得往回退一点、再退一点,重新把握时间和方向。」
阿路离婚后的朋友圈
阿路的人生也的确如此,结婚、生小孩,这些被社会时钟规定的事情没有让她找到目标,离婚反而成了她自我觉醒的开始。对比一开始就人生开挂、一路顺畅的人,她好像觉醒得太晚。
可是,那又如何?
阿路并不在意三十岁离异有娃的标签,她形容自己前三十年的人生,「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没什么害怕失去的。」她花了很多时间去学习如何摆脱他人的期待,她不责怪任何人,她的父母给予了她足够的爱,她曾经觉得那是「控制」,现在,她会用更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一切,更不会再让标签反过来框住自己。
此前,没有人告诉她优秀之后是什么、人生的终点在哪里、她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以及,她需要为了什么活着与死去。现在,她要独立去寻找这一切。
前几天,她单位上的下属询问她关于婚姻的建议,小姑娘懵懂地说,「我妈妈想要中式的婚礼,但我不太想。我婆婆想要我快一点生孩子,但我不想那么早…」
阿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想了想,回答:
「如果你不想要,就要明确的说出来。因为,你如果不说的话,一次妥协、两次妥协,结果就是你的命运全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13 /Nov / 2022
策划:Leo
编辑:林晓风
微博: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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