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一片繁花
近日,由王家卫执导的新剧《繁花》出了主题为“繁花似锦”的最新预告。主演阵容也官宣,包括胡歌、马伊琍、唐嫣、游本昌、辛芷蕾等一众当红明星。
在预告片的最开始,原著《繁花》的作者金宇澄还登场客串,演出书中梦、梦中书。他说:“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
时间来到1992年的上海,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半日归零,阿宝雄心万丈,每天在这片滚滚红尘里,钻门路、撑市面。
“黄河路上现在最得意的人是谁?”
“阿宝呀。现在不可以这样叫人家了,要叫他,宝总。”
《繁花》海报
其实王家卫早就对《繁花》这本书情有独钟,2014年就买下版权,要同时开拍电视剧和电影。如今,我们终于等来了预告。
南风窗记者在《繁花》出版繁体字版本的时候,通过电话采访了原著作者金宇澄。
《繁花》在大陆几乎斩获了各大奖项——“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化奖”“中国好书”“华语传媒大奖”“施耐庵文学奖”等,在台湾又夺得“台北国际书展大奖”。
东美出版社总编李静宜表示:“能够为自己心爱的作家、心爱的作品,重新找出一个新的样貌,对我来说像美梦成真一样。”
新版《繁花》封面,出自金宇澄之手,一双筷子掀起世界的一角,露出内里繁花般的芸芸众生相,就像书里60和90年代,有人迷了路,有人被时光裹挟前行。读者自书缝间打捞,最终是一场造梦。
时代滚滚而去,但时代又真实存在,金宇澄便是见证时代的“说书人”。
文学的方言
《繁花》的伟大之处在于,金宇澄开创了新的文学语言——整本书全部用沪语写作。
相较于一般小说的全知观点,整书都以对话形式铺展,以极其口语化的短句,你一言我一语,用故事推进故事。对人对景用白描的手法,让所有细节如看电影般扑面而来。
模仿传统话本的样式,“像一个说书人,坐在一个场子里面,手里拿一块惊堂木,一拍就开始说了。”
作者在碎片化的描摹中展现了一幅完整的上海人生活图景,深刻详实地映射着其背后的时代变迁,图为《繁花》书中插图
如果用纯方言写作,是缩小受众的范围,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的对话采用苏白,张爱玲太喜欢,将其译成白话。《繁花》却做到了不需翻译,是因为金宇澄对方言进行了改良。
“就是把一些看不懂的方言词汇尽量去掉,让非上海读者能基本看懂。”
例如沪语中有个常用词“忒背”,意思是“差劲”,字面上看,非沪语读者不能看懂,形成阅读障碍。应该转换另一个能看懂的词,方言很灵活,特定字词不会只有一个,“蹩脚”或“不上路”也可以替代,这就是改良。
这让人想到今年《乐队的夏天》中,用客语演唱的九连真人。从舞台到编曲都让人印象深刻,但美中不足的是整套表演下来,很难让人记住他们唱了什么。也就是说,如果方言无法让人“进入”,那么接受度就会缩小。音乐还能听旋律,可文学最要紧的就是语言。
金宇澄很在意语言的精准度,比如“急吼吼”,是上海小报中常出现的词,看上去似形容人的“又急又凶”,可实际上,“急吼吼”是可以轻悠悠地讲出来的,如果有程度上的偏差,他都避免使用。
剧集围绕阿宝(胡歌 饰)展开,九〇年代初,人人争上游,阿宝也变成了宝总
方言改良,终归是以文学为标准。金宇澄甚至加以改造用词。比如“邪气”是30年代作家常用词,意思是“非常”。但望文生义,“邪”有贬义感,容易产生歧义,金宇澄生改为“霞气”,形容姑娘“霞气漂亮”,字面就有了“彩霞”的气质。”
使用沪方言写作,源自偶然的机会。金宇澄在一个全世界上海人聚集的“弄堂网”上看帖子,后来给自己起了“独上阁楼”网名。“当我用了这个新名字,就觉得非常自由,好像重新投胎。”
大家都用“夹生上海话”开帖,在这自由的氛围中,金宇澄开始用沪语写《繁花》,开始“跌跌撞撞”,即便上海话是他无处不在的语言,却从未以书面形式驾驭过,直到写了10万字以上,金宇澄才感到“无拘无束”,“脚踏实地”了。
沪语是他的第一语言,相比普通话它就是母语。中文作家使用的方言,大半个中国都属于北方语系,只有吴语、闽南语、粤语相对是边缘的。他觉得吴语是很美的语言,用苏白演唱的昆曲极其高雅通文,饱含中文的精髓和韵味。
一般来说,文学用方言,能让读者更亲近更接地气,沪方言能更真切地感受上海繁华的烟火气,在弄堂里,在苏州河边,就像我用同为吴语的苏州话和金宇澄交流时,立刻就有了感同身受的亲切和畅快。
煌煌大时代,有过金碧辉煌,有过细水长流,男男女女,涨涨跌跌,道尽一个时代的情义与至真
金宇澄认为,文学的任务是研究人、表现人,而表现人最重要的一块,就是人怎么说话。于是《繁花》出现那么多的方言短句,统一的普通话让各地有了更好的沟通,但对于文学的地方性和独特性来说,方言是更生动的表达,任何方言都是一条流动的河,读音和用词经常在变,金宇澄笔下的60、90年代,就流淌在这条变化的长河里。
胡适在《海上花列传》的序言中写道:“必须先有方言的文学作品,然后可以有文学的方言。”一百多年后,《繁花》诞生了。
文学的两岸对看
虽然同样以中文书写,两岸文学的发展呈现不同的样貌,台湾提早迈入了城市化进程,因此就有更多的关于城市现代性及其反思的作品,包括关于乡村和生活的诸多作品,双方都有不一样的厚度和肌理。两者对比关照,是皆有惊喜的。
金宇澄分享了一个感受。2016年他担任“台积电文学奖”评委,是唯一的大陆作者。有趣的是他感兴趣的一些台湾小说,台湾评委都认为那样的书写已经很多;而台湾评委注意的一些大陆小说,金宇澄却觉得这一类表现已司空见惯。文学体现差异,也摒除差异,在审美上,两岸还需要更多的沟通。
李静宜认为,很难说两岸是什么样子的文学差异,文学反映的是社会的主流价值,而差异会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不断缩小。不管在哪里,文学有其共通性,好的文学作品,可以穿透不同的时空背景带给人感动。
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
就像《繁花》在台湾获得的高度赞誉,这本用沪语写成的小说不但没有形成阅读障碍,反而得到了肯定和喜爱。作家黄丽群说:“小说根本无法解释,好的小说无可挑剔,《繁花》就是这样的小说,好到无话可说。”资深出版人傅月庵则表示:“也许100年后很多小说会被忘却,但这部小说不会,并且还会有人读它,我们很荣幸和伟大的小说生在同个年代。”
不过,《繁花》在一开始是被冷落的。2012年《繁花》引起轰动,2013年引入台湾却是静悄悄。同年傅月庵在“开卷”评书,拿到这本书,乍一看,厚厚一本,内文密密麻麻没有分段,读起来和自己所学的中文是完全不同的,叙事腔调也比较怪,因此放在一边,也未入选“每周好书”。
回家以后,傅月庵对这本书仍有一种“怪怪的”的感觉,再拿起来仔细阅读后,便“大惊失色”。他认为我们受西方小说的影响,更善于去读情节性强、叙事紧凑的小说,而中国传统小说则未被重视;《繁花》糅合了东、西方小说的写法,既有中国式小说的松散,又有西方小说双头并进的叙事。
李静宜自称“金粉”,东美出版社还出版了金宇澄的其他小说集和散文选《我们并不知道》。她认为对台湾读者而言,《繁花》的方言既是障碍,又是一种魅力。只要多花一点时间去理解金宇澄构筑的文学空间,踏进去以后书中的世界便会自然在你眼前展开,随手拈来都是一个好故事,呈现了复杂的人性,像是传统的章回小说,这也是台湾非常少见的写作方式。
辛芷蕾在剧中饰演李李
《繁花》还让人感受到了上海和台北的相通。黄丽群在读这本书时,读到了她成长过程中碰到过的那些人事,像是曾经眷村的房子、眷村的妈妈们,以及那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此外,上海和台北在衣食住行方面都是精致的城市、是大江南北汇集的城市、是文化上多元和包容的城市。在台北读《繁花》望上海,既远又近。
不过,繁体版《繁花》有个相当可惜的地方。简体版《繁花》中,金宇澄做了一个巧思,只要书中出现的书名、歌名、人名、地名等曾是以繁体字出现,就会在简体字中赫然出现繁体字,形成一种“简体凸现繁体”的惊艳、“字与字对照的惊鸿一瞥”。但繁体版《繁花》却淹没了金宇澄设置的文本意识,在技术上也无解,只好作罢。
插画和文学的互为对照
和作家谈写作天经地义,和作家聊画画却有点“斜杠”,但这就是“我们并不知道的金宇澄”。
在2019年台北的“金宇澄文学插画展”上,最醒目的便是刚完成、快递而去的三幅题为《理想》的大幅插画。其中一幅画的是冬日里的上海巨鹿路,马路变成了电动步道,路上有马,还有一个拄拐杖的老人。这个老人是金宇澄想象的自己。
金宇澄没有受过画画训练,但年轻时代的传阅中,看到了一本旧时代“中央大学”建筑系的钢笔画教程,这是他从此喜欢建筑剖面和地理细节的启蒙。《繁花》初发《收获》,金宇澄画有几幅地图,待出版单行本才开始认真插图。
例如主角小毛家,是上海老式弄堂,一种比石库门更差的结构,通常不会坐北朝南,没有天井,楼下甚至是理发店。如何让读者了解小毛和邻居间的关系?只有画一幅房子剖面图。金宇澄认为,《繁花》的插图是一种图解和说明。
“1970年代中期,春香有这样的婚房,摆设,就算上海弄堂的殷实人家了。”——《繁花》
“美术、音乐与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你要读一节文字才能感受到它的味道,但图像或音符,你看到或听到的同时,立刻就传递到了。插图是非常直接的,我怀念小说配置插图的时代,那个时代已经没有了,我们过去读到的狄更斯时代,那些插图铜版画,有多么精美。”
金宇澄认为,写作和他的画有联系,有些灵感,甚至类似诗歌的冲动,会突然冒出来,用文字或线条都可以保存,“我是用小说思维画画,要有情节。例如我画马,我青年时代做过马夫,一次偶然想到,假如有一天人类都不存在了,上海作家协会大阳台上,会不会只有马在走动,遍地都是碎纸和破碎书籍,有些马在吃这些纸,但阳台内外,又都是人留下的痕迹,整个场景显得荒诞,我就这样画了下来。”
也许,正是金宇澄像绘画那样对细节如此在意,才有了《繁花》中对人事物那么详尽的描写。比如曾经年代时髦青年的穿着,多件拉链翻领衫搭配黑包裤、白色球鞋之上露出脚背有颜色的袜子;物质匮乏时期当做珍宝的邮票,印有植物、花卉、女郎等各类“外面的世界”;90年代那些无穷无尽的饭局,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绵密、觥筹交错、刀光剑影……
即使繁花零落,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作家柯裕棻认为,金宇澄的文章有一种“体物入微”的精神:“一个人的生命和时间很短,但藉由他和物件、周遭环境的互动、联系与记忆,使得生命拉长纵轴,超越个人的时涯。”他的文学细节最能打动人,也因为是有了精准的细部刻画,让那荒凉的时代、热烈的时代,如此真切地跃然纸上。
合上《繁花》,我会不自觉地用“洋泾浜”上海话想事情,大概这就是语言极大的魅力所在。而《繁花》中出现最多的“不响”两字,是最响亮的无声胜有声,“想说”和“不想说”皆浓缩成一句“不响”:“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却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繁花人世间,繁华亦悲凉。
编辑 | 苏米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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