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芹菜烂在乡野间

芹菜烂在乡野间

社会


文 |  解亦鸿

编辑 | 陶若谷


芹菜既需要阳光又怕晒,既需要水分又怕淹,但农民们很愿意照顾它。因为它是致富的经济作物,可以和玉米、小麦等轮流播种,收获后,一亩地最高可以卖出上万元,是玉米的十倍。农民日复一日劳作,等待芹菜破土而出,当它们长到55-65厘米高,成色青嫩时,自然会被大城市的客商相中,走出乡野,端上城市餐桌。

霜降后,山东菜农邵国松迎来了芹菜丰收。但11月中旬的一天,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咱家邻居把五亩地的芹菜全打掉了。”他开车赶到邻居的地里,绿色已经尽数褪去——芹菜生长期短,市场需求量大,多数北方菜农会在秋天大面积种植,但由于疫情封控,今年的客商都没来。邵国松舍不得毁掉自己的菜,回电话给父亲说,“打掉太可惜了,再等等。”

邵国松是单亲爸爸,两个女儿快要进入青春期,这是他第一年种芹菜,寻思比种玉米挣得多,“一亩至少多赚五千元”,年收入可以到十万。这能让他节省出做副业填补收入的时间,在家里多陪女儿。他打电话给北京的客商——曹县当地一位经验老到的“菜王”经销商给他介绍的渠道,以往销路稳定,价格最好——却得知对方不愿出城,在当地就近收菜了。如果自己找货车司机送过去,客商告诉他,没有绿色通行证,货车不能下高速,只能在高速入口倒货给城内的车辆,这又是一笔额外开销。

邵国松也想过自己开车把菜送过去,但沿途会经过其它城市,有高风险区,即便行程码没有显示,回乡后也要居家隔离一周。而且,一辆车无法运完十四亩地的芹菜:“隔离一个礼拜之后降温怎么办?菜会打霜,剩下的菜还是会坏在地里。”

山东某地菜农村里的路被堵住。讲述者供图

为了减少亏损,邵国松贷款买下一辆六轮货车,自己开车到省内的市集去卖芹菜。市集离家数十公里,他每次外出三天再回来,为节约油费。夜里就睡在货车的副驾座椅上,备了两床被子,气温零上四度,他每晚把车窗摇下十公分,“虽然有点冷,但外面的空气能进来,睡得舒服”,这样住宿费也省了。睡前他会给两个女儿打视频电话,女儿想让他买点零食,早点回家。一周过去,邵国松只卖出一亩地的芹菜,剩下的还是舍不得打烂。

距离曹县300公里的山东禹城也是蔬菜大户,有五十年以上种植经验,每年产量可达1亿斤。往年秋天,禹城菜农李斌的芹菜装箱后,可以送到广东、江苏、北京、上海等市场,成为全国“菜篮子”供应链中稳定的一环。

今年,李斌的菜卖不出去了。也是在11月中旬,李斌开着旋耕机,一路碾过20万斤鲜绿的芹菜,它们被打成碎裂的叶子和茎,烂在田地里。按他的经验,每年10月8日起,已是可以种小麦的时节。但芹菜还没收,不巧赶上临时性静默管理,他不能送菜出城,客商也没法来拉菜,又不能种地、犁地,李斌就每天在家里玩“植物大战僵尸”。

11月初管控政策稍有放开,当地有田的居民可以持营业执照盖章,去高速路口领货车司机来拉菜。但农时不等人,原来一个月卖完的菜,现在必须十几天卖完,市场消耗不了这么多,突然放开,李斌也找不到这么多工人来赶工,砍菜、割菜、洗菜、过称、码垛、扎捆、系绳、装箱,“人工费和运输费都涨了。”李斌觉得已经赶不上了,如果不打掉芹菜,连小麦也种不成。

旋耕机驶过李斌的芹菜地,自己毁菜。讲述者供图

这个秋天“静下来”的不仅是蔬菜原产地。在广东虎门的富民批发市场,禹城的芹菜原本有着排名第一的销量,10月-11月,虎门市场封市十余天。“市场工人不上班,饭店不堂食了,菜没有那么大的消耗,对销售也是很大的考验。”李斌说。上海客商老张今年也只拉了他半车芹菜,再装上半车的花菜、白菜、萝卜、西红柿,组成一个“花车”在市场里卖——消费者减少,没法卖单一品种。

老张是帮李斌找销路的“经纪人”,以前每年秋天,都会从李斌那里拉两车芹菜,卖到上海。今年李斌意识到,“(就算)我动起来,市场动不起来了。”他和几位种植户好友每个季度会在群聊里组织一次“个人收入排行榜”,有朋友报账,今年秋收包了一百多亩地,赔了四十万元。

蔬菜供应链条中的多个环节都卡住了。山东聊城的陈阳是一间个体菜站的站长,所在村共有7户个体收菜站,市场供需正常时,每站每天能发出6车菜。疫情严重后,11月21日,陈阳接到电话,一位送菜司机核酸显示混检阳性,并未确诊,但属于“十人一管”中的密接,陈阳和他所在菜站的工作人员与该司机有过接触,是次密接,需要停业,所有人居家隔离一周,造成约40车蔬菜无法完成运输,共40万斤。另一位拥有百余位客商资源的曹县经销商,找熟悉的老客户拨了数十通电话,没有人愿意来县里收菜。

据农业日报报道,北京新发地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这个秋收季,一些品类的蔬菜地头价从一元跌至几毛、甚至几分,而新发地的市场价却环比上涨了9.03%。调查报告列举的诸多原因中,“货车司机在检查站排队时间过长,核酸过期重采重排”位列其中,疫情中的交通梗阻已经成为蔬菜滞销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农业日报发表评论呼吁“勿让加码伤农”。

11月以来,河南、甘肃、山东、河北等多地出现蔬菜滞销。公开资料显示,甘肃泾川县一位农户的3千斤沙窝萝卜,之前卖到天津2块钱一斤,“现在2毛钱都没人来拉。”山东禹城另一位种植户也在网上发布信息——从没种过菜的爸爸第一年种菜,在没有滴灌管(注:一种灌溉机器,可代替人工浇水)的地里劳动四个月,日夜浇地,终于种出了品质上好的芹菜,“需要的去割吧,给多少钱都行,不给钱就当送你,可以送货到家。”一张民间发起的助力卖菜表单在网上流传,显示仅河南一地,就有石榴、梨子、鱼、芹菜等200多条农产品滞销求售信息。

菜农所在的村道被封。讲述者供图

许多菜农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天津镇海的郑雪顺父母今年70多岁,两位老人包了四个大棚种芹菜,已经长到60多厘米高。11月中旬封了村,村民出不去,商贩也不敢来收。两位老人很着急,“芹菜不能养得太高,太高就像人老了,叶子和茎变色、拔丝,没人愿意买了。”他们没有退休金,种田是全部的收入来源。为了让芹菜在地里多坚持一阵,两位老人和社区申请出户,住进了大棚里,每天给芹菜搭棉被、开风道,控制棚内温度,希望“养”住它们,等待转机。

李斌觉得不必再等了。他没有大棚,只有露天田,大雪节气马上来了,当北方温度降至零下,留在地里的蔬菜会打霜,叶子发黄,自然销毁。在李斌看来,把卖不出去的芹菜打烂在地里,尽早腾茬种小麦,分蘖率高(注:分蘖指稻、麦等作物在近地面处发生的分枝,通常分蘖率越高产量越高),是更明智的选择:“让小麦更早下地,一亩地我可以少下种子40斤,省80块钱,分蘖多所以产量也能高100斤,按市场价1块5,一亩地可以多赚150块钱。”

芹菜喜水,不耐干旱,缺水时地面会出现裂口,影响芹菜根部的生长。在山东曹县,单亲爸爸邵国松每三天浇一趟水。他靠村里的老井取水,人工移动水管,一边灌溉一边观察田地吃水的深浅,浇完十四亩地需要36个小时。他和父亲两个人倒班浇地,“谁累了,谁饿了,晚上休不过来了,就换人”。

返乡务农以前,邵国松在一家酒店做领班,离婚后,他为了两个女儿回到家乡。初中她们在私立学校读书,每年有四万元的学费开销。除去种田,邵国松选择了一份时间灵活的副业,在当地水果市场做零售。今年从盛夏到深秋,他和70岁的父亲一起打理芹菜。苗期的芹菜很脆弱,需要“像照顾婴儿一样呵护”。夏天日照浓烈时,他们早上八点下田,给芹菜铺防晒网,防止太阳暴晒,下午四点再掀开。

毁菜事件引起关注后,11月23日,曹县发布回应称,已联系本地商超等渠道与农民对接,按最新防控措施整改,无涉疫风险货车拉菜不隔离。当地农业部门认为,蔬菜出现滞销,不完全由抗疫导致:“今年是暖冬,产量高,供大于求,菜量过剩,价格降低。我们电话调查安徽、河南等地,芹菜价格都是两毛一斤。”

邵国松的芹菜送给了敬老院的老人。讲述者供图

两天后,邵国松的芹菜以两毛一斤的价格卖给了当地商超,大概卖了一亩地左右,人工和运输由他自费完成,成本也是两毛一斤。没挣到一分钱,七万元的投入全赔了,但是在他的坚持下,芹菜最终没有被打烂在地里,只是他有时也会在心里盘算:“如果霜降时就种下小麦,现在已经长到十五公分了吧。”剩下没卖出去的芹菜,他送给了当地两家敬老院。过年之前,邵国松要还款六轮货车的分期贷款,女儿新学期的学费也快要交了,这个秋天的疫情令邵国松犯愁,犹豫着“是不是找份稳定的工作”。

11月26日,李斌居住的村子再次“静默”。村里种的平菇已经成熟,每天产出七吨,李斌看到有菜农把成筐的平菇倒进排水沟。还有人在路边把蘑菇晒得像杨树的落叶一样干,李斌问,“这有人要吗?”对方此前没卖过干平菇,也没把握,回答他说,“可能有人会买,反正多保存一阵儿。”李斌继续在家里玩起植物大战僵尸,“无限循环”模式已经打到第32关了。

(为保护隐私,讲述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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