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新农人：在乡野的土地上“闯出名堂”

公元1604年，蛇夫座星云里，产生了一颗肉眼可观的亮星，这颗新的发光体以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命名，亮光持续18个月之久，意大利人伽利略趁此机会开设天文院聚徒讲学，近代科学之光逐渐照亮世界。

关于这颗超新星，《明史·天文志》已有记载，这一年，松江人徐光启考中万历甲辰科第八十八名进士，踏进翰林院迈向全新起点。

人类历史上的地理大发现，奇妙地让这东西相隔万里、看似绝不相关的这两件事情，交汇在这位日后位极人臣的新科进士身上。尽管怀有经世治国之才，然而身处明末乱世，徐光启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在仕途上所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反而是在庙堂之外的农业科技领域，实现其报国救民之志。

“至于农事，尤所用心。盖以为生民率育之源，国家富强之本”，成书于崇祯元年前后的《农政全书》，集中国传统农业耕作技术之大成，便由这位当朝宰相亲自笔耕，在书中，徐光启以“玄扈先生曰”的口吻，阐发着自己对农业为国之本的深刻认识，别号“玄扈” 取时刻不忘农桑之意，也充分表明了他的重农思想。

虽重农，但徐光启并不轻商，“工与贾则农之自出”，以农业为最终服务对象的贸易，时至今日，于国于民皆有益处。身处新的时代，乡野土地涌现新的代表：大学生村官转身，托举起一个村落的兴旺；运动冠军转型，再现徽商一脉的光彩；新一代年轻的农人站起来，在互联网浪潮里，顶起老一辈人的期待……

昨日之翰林亦如今日之高才，穿越四百年时间的瀚海，前人徐光启开明的思想和宽广的眼界，亦能与今日世界的新农人同频共振，在农村产业振兴多元化发展的当下，交汇出思想的火花，绽放在每一片山野。

每到中秋前后，素有“中国桃乡”之称的北京市平谷区，便迎来一年当中最为繁忙的时刻。

秋风初起之时，作为地理标志产品的平谷大桃，便饱满地挂在枝头，等待上市。在马坊镇黎羊村的农贸市场，热情洋溢的果农以三轮车为单位，将一年的成果拖来售卖，摊位前从早到晚都被挤满。用不了一天的时间，一箱箱个头大、色泽好、甜度高的大桃，便会被细致地分拣、过秤、装车，然后经由祖国细密错综的交通路网，从起“地头”走到“餐桌”。

▲当地农户根据桃子大小对应分拣装箱 张慧明｜摄

在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里，绿养道合作社的工作人员，总是桃农们最为关注的焦点。作为“平谷十佳电商”之一的绿养道合作社，是平谷区最早孵化起来的互联网电商，销路遍及全国，占每年平谷大桃采购量的大头。合作社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和发展，亦为“中国桃乡”在市场上名声的壮大，提供了不少底气，当地不少果农，更是在合作社的带领下，走上致富道路。

平谷大地上生发的这些改变，对于绿养道的创始人云南人杨欣闻而言，多少有些始料未及。16年前，一份任期三年的村官工作，将他从中国农业大学带到了黎羊村，人生第一次，他接触到了平谷大桃。

初次走进首都的农村，杨欣闻的感受是“失望”，以现在的角度去回望2006年，“原始”是一个他能想到的比较贴切的形容词汇：原来坐落在祖国核心地带的农村地区，现代化程度也与他千里之外的老家，没有太大的区别。很快，这种落差感便随着工作的展开而消解，大有可为的农村天地，鼓舞着他尽情施展拳脚。

杨欣闻是从丽江深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大学生村官”这份工作是他于迷茫之际想到的最适合的职业。大学报考专业时，因着对农事的兴趣，他选择了农学专业。毕业后去农业公司，在大城市里当一颗漂浮的种子，对于他而言，多少有些“违和”，重新回到农村工作，反而会让他产生一种扎下根来的踏实感。

任期结束以后，与黎羊村难以割舍的羁绊将他留了下来，开始为自己，也为整个村落寻找新的出路。“创业”的决定来得也不算突然，时代的风刚好吹了过来，要想在乡野的土地上“闯出名堂”，走互联网这条路是最好选择。

▲云南人杨欣闻在平谷大地一待就是16年，带着农民一起种桃致富。张慧明｜摄

在过去，看天吃饭的种植过程和难以预估的销售数量，让低产和滞销轮流发生，种种因素影响下，果农一年的获益不过几千元，扩大桃子的销路成为改变现状的最优解。2010年，杨欣闻和几个合伙人凑出20万元，成立了绿养道合作社，开始尝试打开平谷大桃的线上市场。

合作社成立的初期，各类问题接踵而至，好在农村的泥土，滋养起杨欣闻足够的韧性。订单寥廖就靠口碑，找不到快递公司合作，就自己坐公交去送货，下雨天摘不了桃，就投资仓库和冷库……从2015年合作社初步盈利，到2019年入驻拼多多打开市场，杨欣闻又守了4年之久，团队从最初的1人，发展到如今20多人，70%以上是大学毕业生，在这批新农人的带动下，平谷区实现了农产品历史性的增收与创收。

▲邮政快递每天都来收货。张慧明｜摄

尽管已经在北京生活20年，杨欣闻在讲话时，仍带有明显的口音，那是属于家乡的印迹，大山里纯粹的生活，给他的人生铺上一层务实的底色。创业之初，杨欣闻听到过不少反对的声音。从云南小山村走到北京，他花了将近20年，最后又以大学生的身份重返农村，蹲踞在田间地头，在许多人看来，意味着退回起点，资源浪费。

杨欣闻给出的回答很质朴，也很坚定。

“我在农村长大，学的是农学，工作也是在农村，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农业”，他从未动摇过自己的初心。成为村民的“领头羊”，促进乡村产业振兴这样的成果对于杨欣闻而言，更像是顺势而为的“无心之柳”。

秉承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农人情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创造自己最大价值，才是他从大山走向平谷的这十多年里，最长情的坚守。

在杨欣闻为平谷大桃回望乡野之时，一位“运动冠军”也转身为河间的一尾鱼而努力。

桃花流水处，鳜鱼肥美时。

皖南群山里桃花盛开时，水墨晕染的山间水土里的鳜鱼，最为鲜嫩，肥美。“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从明清开始，一代代徽州人走出家乡，闯荡山海，遍地难寻的臭鳜鱼滋味，便成了异乡人舌尖上最缱绻的乡愁。

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的曾宇，也是早早从故乡走出的人。山南水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尽管行政区域同样隶属安徽，但长江边上的铜陵，受徽州文化的浸润并不算浓厚，少小离家的曾宇，还来不及体会这种文化认同，便被首都的八一体操队作为苗子提走，在封闭式管理的竞技运动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

▲曾宇从小练习体操，曾经在2008年拿到全国冠军。（图为受访者提供）

“《舌尖上的中国》让臭鳜鱼在北京火起来的时候，我作为安徽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道家乡菜”，反而是和朋友去黄山旅游的一个契机，才让他深度的感受了一次徽派建筑和人文风景，也给当时处于职业探索期的他指引了方向。

从事体操这项运动，起点在于强身健体，随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苦练，伴随伤病和对成绩无休止的追逐，在2008年凭借一套行云流水的吊环动作拿到全国冠军后，曾宇逐渐清晰地意识到，走专业运动员的路径并不是他想要过的人生。

退役以后，曾宇去了北京体育大学学习，参加了学校的支教团队去往云南山区支教，后来又去了美国学了两年多的电影，他尝试着多打开几扇命运的窗户，最终却因为一道 “臭鳜鱼”，选择了留在黄山脚下的小镇上，做一个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的新农人。

▲退役后，曾宇前往云南山区支教。（图为受访者提供）

曾宇和徽州臭鳜鱼制作技艺市级代表性传承人韩可军是旧识，两人在黄山相见后，聊到了许多徽菜古法传统，在被纪录片带动起的特色餐饮市场里，看到了不错的前景，便一拍即合，相约共同创业。

休宁县是古徽州的一府六县之一，历史上出过19名状元，徽派文化氛围极浓，同时，臭鳜鱼作为当地的特产，已经形成一定的产业规模，曾宇很喜欢这里，他和韩可军投资开办的徽康食品公司，便也坐落在这里。

臭鳜鱼和臭豆腐、螺蛳粉并称为“民间三臭”，但从普及程度来看，这道徽菜的“灵魂菜品”仍然逊色于后两者，究其原因，季节限制的原材料和古法技艺的不稳定是根本，产业化创新则是破题之道。体操冠军专心卖起了臭鳜鱼，跨度不可谓不大，不论是资金投入、技术研发还是渠道拓展，运营一间食品工厂的难度一点都不低于完成任何一套空中动作。

寻找原材料，研发加工，找合作商家，送货，回款，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挑战，竞技运动磨砺了曾宇的意志，从困境中摸爬滚打出来，是人生的常态。突发的疫情让刚走上正轨的公司遭受重创，过去赖以生存的线下业务基本瘫痪，开拓新的销售渠道势在必行。

作为一名90后创业者，曾宇一直希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臭鳜鱼能感染“年轻的气息”。他将目光瞄准线上，选择了“腿上有泥”的拼多多进行合作，开了第一家网店，每天跟着请来的电商专家学习店铺运营，大半年之后，直接做成了平台淡水鱼类目的头部卖家，公司彻底“跑”了起来。从一条鱼发展成一个产业，“臭鳜鱼”已成为徽菜走向全国打出的一张名片。

创业的五年时间里，曾宇触达了比当年在云南支教时更具体的农村生活图景，在农副产品的推广事业里，他也结识了各个行业的朋友，比如达成信赖的渔民，黏性极强的客户，坚持古法技艺的厨师，为挣生活努力的水车司机……曾宇在他们身上感知到比过往鲜活百倍的人生，也愿意和这群农人一起，把时光和精力，奉献给一条鱼的渐行腐烂。

曾宇以前评估过，如果坚持练体操，他大概率也能走得更远，但最终，他走下万人喝彩的竞技赛场，选择去为一尾鳜鱼争取更广阔的舞台。在未来，他更是希望，能够通过创新和互联网效应的加持，让臭鳜鱼这道传承着徽州乡愁的非遗美食，飘香千里，端上更多用户的餐桌。

农村大有可为。借助互联网+农业的浪潮，新时代的赛道上，更多和曾宇一样的青年站了出来，为将一片土地上的珍馐送往全国各地，各显其能。

东近国境，拥有227公里海岸线的台州三门，被誉为中国青蟹之乡。比普通大闸蟹个头更胜一筹的青蟹，往往要比大闸蟹更早的出现在市场当中，其中，名气最大的便是三门青蟹，青背黄肚、金爪绯钳、肉质丰满、味美鲜甜，无愧“敢为天下鲜”的称号。

清晨四五点钟，陈俊和张涛便要赶到自己的蟹塘，在薄雾初起的时候，收起前一天晚上撒下的蟹网，挑选出个头合适的青蟹，在过去，这个工作一般由父辈完成，如今，他们成为主力。

▲浙江台州三门县位于中国黄金海岸线中段，是我国优质青蟹的最佳产区。金樑｜摄

今年25岁的陈俊，从爷爷辈开始，全家靠海而生，家里有三百多亩的蟹塘，每年产量上万斤，养活了三代人。尽管地处沿海，但三门县的整体发展都落后于城市，三门青蟹的名气，在各档美食纪录片风靡全国之前，走不出江浙沪。张涛家的情况和陈俊家一样，身为蟹农的父母踏实肯干，每年青蟹的产量都不错，但相比之下，销路不太好，一般都是靠批发户以低廉的价格收走，拿到市场二次售卖，利润十分有限。

2019年大学毕业后，陈俊去企业工作过一段时间，因为学的是体育专业，他也和当下的考编大军一样，准备过一阵子参加教师招录考试，但实在都不太感兴趣。直到去年5月，他才终于说服父母，试着在拼多多平台上开了第一家网店，把自家青蟹放到互联网上售卖。

“我已经24岁了，如果现在不去尝试一下的话，可能以后就很难再有勇气了”，陈俊想做的互联网创业实际上不算“大事”，家里本身就是养青蟹的，父辈们选择把蟹卖给海鲜市场，他不过是换一种销售渠道而已。真正让他觉得必须有点魄力的是，从少时起，他就有着把三门青蟹卖往全国的愿景，而越走越窄的线下市场，总让他感到时间紧迫。

网店开起来时，陈俊还在摸索后台功能。第一笔生意是在店铺开张第五天左右下进来的，靠朋友提醒，他才找到详细的订单信息。前期的“冷清”反倒给了陈俊缓冲的时间，渐渐地，平台的优势起来了，流量涌来以后，生意便有了起色，一个人忙不过来，陈俊就想到了张涛。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考虑，张涛向工作单位打了辞职报告，离开了稳定的公务员系统，正式接过父辈的衣钵，成为新一代的三门蟹农。

▲出海抓回的小鱼小虾花甲等小海鲜，就是三门青蟹的日常食物。金樑 ｜摄

两人分工很明确，陈俊负责网店的运营和销售，张涛负责青蟹的采购和售后。捕蟹的过程其实就是精挑细选的过程，收网以后，不符合销售标准的青蟹会被当即放回蟹塘，分拣打包的时候，张涛需要紧盯质量检测。当公务员的时候，一天正常工作8小时，回到蟹塘以后，从早忙到晚成了家常便饭。

“年轻人身上总有拼劲嘛，我也不想人生平淡地过下去”，张涛辞职是先斩后奏，家里人起初非常不理解，稳定的工作来之不易，但随着两人的店铺经营越来越好，到今年月均销售额都能冲破百万以后，这种质疑的声音也小了不少。

“不仅仅是因为挣到了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都和青蟹有感情”。在三门，以青蟹为生的家庭有很多，陈俊和张涛从小就在海边长大，见证着父辈是怎么从海里讨生活，他们能够从上一代人投掷于三门青蟹的心血里，领悟到农人对粮食的赤诚，自然，父辈们也能从年轻一辈的果敢里，理解他们对责任和事业的坚持。

陈俊在开网店之前，想过一个问题。其实到他们这一辈，回家养殖青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会不会等到父母们老了，做不动了，三门的这个特产，就断在年轻一代的手上了？

肯定是要有人顶上去的，就像父亲当年从爷爷手里接过蟹苗一样。有时他跟家人开开玩笑：“等你们老了的时候，我们年轻人应该会比你们做得更好，更优秀。”

▲95后体育生陈俊和张涛的网店，一年创下千万销售额。金樑｜摄

依托拼多多等电商平台的渠道优势和成熟的冷链物流体系，这一年，三门青蟹在48小时内就能“爬”上更多消费者的餐桌。陈俊和张涛的愿望实现了，如今，不仅北方地区，连西藏、新疆的消费者都能吃到三门青蟹，下一步，他们计划让三门青蟹走出国门，像阳澄湖大闸蟹，仙居杨梅一样，走向国际。

也是这一年，曾宇的徽康公司在电商平台上的全年销售额已达一千多万元，占公司销售总额的半壁江山，据统计，黄山市臭鳜鱼总产值已达40亿元，带动就业5万余人，当地的臭鳜鱼产业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未来发展可期。

今年北方的气候适宜，雨水充沛，平谷大桃的收成和质量较去年有了明显的涨势。合作社创收的效果显著，加上玉米、赤松茸这些创新作物的入市，今年销售额能达到1500万-2000万元。如今的梨羊村，家家丰衣足食，村民们不用背井离乡，就能有丰裕的生活。

“烝民乃粒，万邦作乂”。

《尚书》里记载的这八个字，记录下“农本”思想初成的这段先民历史，各个朝代流传的农书里，均体现着中国人对农业的重视。

徐光启守制回乡丁忧时，曾亲身试验并成功推广了高产作物甘薯的种植，为当时的中国人解决了 “饭碗”的问题，三百多年后，一位叫袁隆平的年轻人，在怀化的农田里开始研究杂交水稻，“禾下乘凉梦”初成……

千百年里，从后稷到徐光启，从袁隆平再到新时代一批批扎根农村的电商新农人，总是会有人，在这生生不息的传承里，把酒话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