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宇爸爸告诉我，儿子一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就要找手机上网，他得赶在截止日期9月27日之前报名“一级建筑师证”。这个证书需要考4个科目，并且连续两个考试年内通过才算有效。甘宇还剩一科，要是今年没考过，就得四科重新来过。
9月21日，泸定地震中失联17天的甘宇被跃进村村民倪太高发现。获救后的半个多月里，甘宇先是住进了华西医院ICU，后来转到普通病房。因为疫情防控，病人只能有一位家属陪同，陪同期间，家属也不允许出住院大楼。甘宇的妈妈陈为淑在儿子获救前，经常哭，等再见到，觉得自己28岁的儿子，“像有四十岁”。她发现，儿子嘴上说没什么没什么，晚上睡着的时候，会发抖。除了陈为淑，其他没人能进得去，包括甘宇的爸爸。他说，从获救到现在，他也只见到过儿子三次，有一次还是在泸定县人民医院，要抬进抢救室，人手不够，让他给帮了忙，才匆匆多看了两眼。自从转到华西医院，甘宇爸爸也一直在成都，等儿子出院。父亲从没像这样等待过儿子。以往，他教育孩子的方式都是靠“父亲的威严”，从小没操过心，这次操了一个这么大的心，“差点把我们都吓死了”。在他眼里，男人肯定要经历很多东西，男孩子要多磨练，见到儿子后，他打气的方式是，“以后遇到再大的困难，也没有这个时候困难了，你成熟了，可以扛得过去了，生活的担子你可以顶得起来了”。我们也是等待甘宇出院的人其中的一员。10月3日，甘宇告诉我说，他感觉自己恢复得不错，我们通了一次电话。这几天陆续通过电话和微信交流，我的感觉是，这是一个真诚而质朴的年轻人，甚至容易让人误以为，在深山密林里一无所有地求生17天，谁都能做到——当然不是，甘宇17天里瘦了40斤，脸颊深深地陷进，五官变得比从前醒目（看过他前后对比照片人都说他变帅了），腿上大大小小全是伤疤，胃溃疡，内环境紊乱，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还伴有严重感染。今天（10月8日），甘宇出院了。故事的结尾与开头我们都知道了，过程令人好奇，一个没有野外生存经验和装备的年轻人，如何度过17天。以下文章根据他的讲述整理。讲述 | 甘宇
医生的诊断里说我左脚底有个钉子异物，这一点我有些弄不清楚，只知道做手术的是左小腿，放进去一块钢板。做完手术以来，我每天都要去做康复，上午下午各一次。很奇怪我回忆不起来有踩到钉子，但我记得的是，有一天下到溪沟里喝水，被一块落石砸到小腿，石头只有巴掌大，来得又急又快，砸肿了。我当时感觉是骨折了，因为之后下脚就不太能用力了，一用力就疼。后来疼啊痛啊这些的感觉都不明显了。背也疼过。有一天找水的时候不小心从两三米高的地方掉下来，打了一下。这些我都记得。饥饿的感觉我现在回想，好像没有特别抓心挠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后来一直喝苔藓水，喝到水饱。
9月26日，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创伤医学中心普通病房里，甘宇母亲照顾病床上的甘宇(董小红 摄 / 新华社供图)晚上比白天难熬。我都是侧躺，蜷缩身体，铺些树叶，有时是杂草垫在头下面，脸不用直接接触到泥，但耳朵总是不可避免，贴向大地。有时听到动物的叫声，我猜测可能是熊，听上去声音很遥远，所以也不害怕。害怕确实是没有。只是很疲惫，真的疲惫。前几天是走在原始森林里，根本没有路，不是正常走路，因为几乎都是弯腰在穿梭，钻树岔子，好像用整个身体在开垦路线。我对大坝所在的湾东村一带其实是熟悉的，这两三年我都在这一带的水电站管理施工，但是山上，从来没上去过。我小时候生长的农村，只是丘陵，很矮的。我爸爸说他从前上山的时候，一定会带把坎刀，一路走一路坎，留下记号，这样就不会迷路。但连这样的经历我都没有。湾东那里的山和我老家的山又不一样，在我看来就是原始森林，很密，很没有边际的感觉。密的陡峭的山，我的确很陌生。前几天最长的时候可能有三天没一点东西吃。猕猴桃还是后来才发现的，我近视，太高的我肯定看不见，所以地上能捡到的，矮丛子能摘到的，这些是我能吃到的野果子。八月瓜除了一开始罗永给我摘的两个，后来我是一个都没找到。但找到一种“抛儿”，用普通话讲可能叫树莓，黑的就是成熟的，酸甜，红的没熟，但也能吃；还有野梨子，也吃到一些。前五六天，我都在溪沟里找水喝，每天水喝得很饱，没有东西吃，好像也没觉得太难。后来越爬越高，溪沟就没有了，我没水喝了。太渴了，有一回突然就想起来，贝尔在《荒野求生》里的喝水方法，苔藓挤出水来，那像是个灵感，突然在头脑里闪过的。能想到这个我太高兴了，因为我没有储水的工具，只有每天临时地找水喝。想到苔藓的同时，我还想到了尿，这两个知识点我想起来了，有了点着落，起码不会渴死了。没水喝的时候会想起来我弄丢的那个矿泉水瓶。我和罗永本来有一瓶矿泉水，水喝完瓶子就装在兜里。雨衣兜浅，等我发现的时候，水瓶已经丢了。罗永安慰我说，没关系，山里有水喝。头几天我们是碰到一些溪沟，不缺水。如果有那个瓶子在，我可能不需要喝尿。喝尿，喝了两次。第一次挺犹豫，确实太口干了，一想到要活命，就没有那么多顾虑。
获救后的甘宇在山上就是这样，找水和找食物。白天我也休息得很多，因为很疲惫。休息的时候，会感到孤独。但我努力去想一些具体的事，比如，想第二天怎么走。跟罗永分开后，我等了两天，第三天，我开始也往大坝那边走。最开始的思路是，沿着河沟走，走到后面，离项目部就不远了。但我走了之后发现，河沟的水很深， 我根本淌不过去。只好放弃。我就重新往山上爬，按罗永指给我过的方向走。所以，其实是从跟罗永分开的第四天，也就是10号开始，我才真正开始往猛虎岗的方向开始爬。地震后第六天、第七天，我还能大概记得日子。再往后，时间的概念变模糊了，因为下雨的晚上，很容易睡不着，而白天，我会把自己晾在太阳底下，能把衣服晒晒干，我上身有雨衣，但裤子基本上就经常淋湿，后来裤子也烂了，裤脚上，屁股上的布料都烂了。晾晒自己的时候会睡过去，有时白天睡一觉醒来，会不知今夕是何夕，潜意识里又把日子增加一天。大概是因为这个，我才误以为已经过了三十天。猛虎岗上地震造成的大裂缝
大家总问我，在山上17天，有没有恐惧。我总感觉没有说得出来的恐惧。我感觉到最多的是疲惫，因为一直在爬山，又没东西吃，体力很不支。但是住院这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山上的事。昨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在山里，一个人，在呼救，但没人救我，然后就惊醒了。我妈妈说，最开始几天，她看我睡觉的时候我都在发抖。森林里的晚上黢黑，什么都看不见。森林密布在头顶，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是一种纯粹的黑。晚上又老是下雨，睡觉的地方避不了雨，衣服湿答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这种时候会失眠。但我还是闭起眼睛，雨水打到脸上，冰的。睡不着的时候，在心里想以前的事，想起读大学的时候跟同学出去玩，想火锅、烤肉，还会想可乐、气泡水。睡不着的时候和休息的时候，脑子里经常浮现起来家人。会想我奶奶。我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在村里，跟我一个堂弟，一个堂妹，还有我弟弟一起生活。我爸爸一直在广东打工，我妈妈也经常在那里。我从四岁开始基本就是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这次出发到湾东，还是从奶奶的寿宴期间临时接到的通知。我想奶奶做的粽子、糍粑，清明时会做青团果子。我回家，奶奶总要杀一只鸡。想我妈妈。最绝望的时候，会想，我都没跟妈妈尽到孝心。小时候爷爷奶奶带大，十岁那年，爸爸妈妈把我带到身边，到广东读小学，但我只读了几天就吵着要回去，然后就回去了。后来我弟弟四岁的时候，我妈妈回老家来带弟弟了。没过几年我就去西昌读大学。工作后回家也少，所以长这么大，我跟妈妈交流是不够的。地震第二天，我手机有了信号，有跟妈妈报平安说，我没事。一想到妈妈都不知道我没走出来，我就感到绝望。到中间几天的时候，我还在原始森林里，我感觉我走不出去了，看不到半点人的踪迹，找东西吃也找得很辛苦。我又近视，根本找不到，有三四天完全没有东西吃，只有喝水。那几天我挺绝望，我想的是，我还没有尽到儿子的孝道，就可能要死在外面了。那个时候真的感觉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
9月7日，四川甘孜，泸定县湾东村工作队开展地震救援工作，及时将受伤村民运送到安全区域进行救治(刘国兴 摄 / 视觉中国 供图)
现在回想，如果说可以假设，我应该跟罗永一起走。我等了两天，心里在想，罗永可能出意外了，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照应，是更安全一些的。而且，如果我跟他一起，那我们两个也一起早就得到救援了。那个时候，我们得到的消息是，救援队是往大坝方向去找我们，我们是越走越远的，所以回去大坝这个决定，在当时看肯定是对的，他体力比我好，他被救了，我肯定也被救了。被发现前最后三天，我感觉已经来到了罗永说的猛虎岗，能看得见公路，没有雾的时候，能看到对面山头的房子，我心里很高兴，感觉有救了。想往下走，路是垮的，我就在山上等。越接近终点，越焦急，等了两天都没有人。第三天，我就想，那自己下山吧，爬了一段，没找到路，就又回到原地。想着第二天换个方向下山，就是这个时候，碰到了倪大哥。
倪太高与甘宇的合影有个记者发给我一本书，马尔克斯写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她告诉我说就是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他年轻时候做过记者。我看了这本书，我发现我似乎没有那个幸存者记性那么好，记得每一天发生了什么，想了什么。我听说，荒野里的恐惧有时候比没吃没喝更容易摧毁一个人。我没有那么多恐惧，因为我知道一直有人在找我。只要直升机的声音一出现，我心里就会一亮，会想，又有人在找我了，我得撑住，撑到他们发现我。直升机记不得听到过多少次。起初我是一直喊，“救命救命”，一直喊到听不见螺旋桨的声音为止，但根本没用。后来不太喊了，有时甚至能远远地看到直升机，也只是看看它，不说话，因为心里知道，林子里树那么多，它根本看不见我的。但直升机对我来说意味着希望，给我安慰，它让我知道，还有人在找我。
甘宇在做康复训练（图源微博视频@甘立权）我在华西医院住院这些天，感觉恢复得不错。我最大的感受是，能坚持下来，就是想活命。幸好命保住了，感激没有放弃我的所有人。视频源自甘宇个人微博@甘gy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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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菲菲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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