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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救甘宇的故事里,第四个好人

援救甘宇的故事里,第四个好人

社会


就在昨天,甘宇出院了。这个28岁的年轻人,是9月5日泸定地震中最醒目的名字。


甘宇是泸定县湾东水电站的员工,地震发生后,他和同事罗永先是救了受伤的同事,又一起爬上大坝、开闸泄洪,保护了下游的村庄,也因此错过了最佳逃生时机。山中寻路未果,两人分开,身为当地人的罗永去找救援,高度近视的甘宇留在原地等待,从此失联。17天后,希望之火接近熄灭的时刻,甘宇走出了大山。救下他的是一位普通山民,58岁的倪太高。


甘宇被找到时,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且有严重感染。休养了半个月,他身体恢复得不错,出院时是自己拄着拐杖走出来的。问他最想做什么,他说想吃火锅,想回老家,想见到爷爷奶奶。但阴影还未完全散去,他还是会梦到那17天的经历,会做噩梦,会半夜惊醒。


在这场地震里,甘宇和罗永救了村民,倪太高又救了甘宇。好人救了好人,好人活了下来。三个好人的故事,像是这一年里的一个童话。


甘宇获救后,我们回到了救援现场,重新走了甘宇走过的路,见到了甘宇的家人,当地的村民,救援队员。我们发现,在自然界,人是很渺小的,地震、滑坡、泥石流,会夺走人的生命,让人们迷茫、恐惧、放弃。


而整个救援过程,其实是许多人一起完成的。在长达17天的时间里,他们没有放弃甘宇还活着的希望。在那个早晨,如果倪太高没有听见甘宇的呼叫,他也很可能会被其他人救下。


他们或许都是不被人所知的,「第四个好人」。





文|林松果

编辑|姚璐




堂哥,家属永远是最后放弃的人


9月12日,甘宇失联的第5天,他的堂哥甘立权决定在社交网络上求助,请求更多救援力量介入——对甘宇的救援持续了5天,但始终没有进展,因为资源有限,在12日那天,救援暂停了。


在这次的泸定地震中,甘宇是一位特别的失联者——这位28岁的年轻人,不是村民,而是水电站的员工。也不是普通的水电站员工,而是在危急时刻,救过人、拉过闸、立过功的人。


地震后,他和同事罗永在大坝过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往外走。从大坝一侧下山的路已经完全毁坏,他们必须翻过整座山,才能到达地面。山高林密,在往外走的过程里,两人试图挥舞衣服,引起直升机的注意,但没有成功。


经过讨论,两人决定在一个叫「芹菜坪」的地方分开——甘宇有500度近视,在地震中丢失了眼镜,在山里行走,要靠罗永用一根绳子牵着,也因此走得很慢。罗永是本地人,熟悉山情,可以出去求救,甘宇原地不动,等待救援。离开前,罗永给他用竹叶「扒了窝」,还留下了一些野果和竹笋,用帽子盛了一碗水。


第二天下午,罗永得救,他告诉大家,甘宇还在「芹菜坪」。


从那时起,对甘宇的搜救进行了好几次:


第一次,是两支救援队往水电站大坝方向走,但此时甘宇离大坝有20公里,他们错过了。


第二次,他的两位工友和当地派出所的工作人员一起上了山,搜寻无果,天黑前下山。


第三次,是罗永的堂哥、当地村民罗立军,带着40位消防队员上山,翻过了海拔2500多米的山顶,确实到达了罗永和甘宇分手的「芹菜坪」。在森林里,他们发现了甘宇用来吸引直升飞机的衣服,扔下的手套和卷尺,一路喊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两天一夜后,他们的物资耗尽,只好下山。


第四次,甘宇的三位工友再次上山,找到了一些甘宇的痕迹,但呼叫也没有得到回应。


甘宇为什么能在山里撑这么久?要在山里找到一个人,为何会这么难?或许需要对这座山、对地震有一个具体的认识。


甘宇所在的这座山,海拔大概2500米,一侧是泸定县的湾东村,另一侧就是石棉县的跃进村。它其实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原始森林——从山麓到山腰,是有人迹的。有村庄,有硬化过的公路,村民们零散地住在其中,他们养牛、养猪、养羊。海拔低一些的地方,山坡上种着橘子、玉米和红薯,路边有野生的核桃树、柿子树,有长得像桑葚的野果。连日的雨后,地表冒出了苔藓和蘑菇。


山中的苔藓林松果 摄


再往上走,到了海拔1500米(罗永和甘宇分手的芹菜坪,大概就在这个海拔),会艰难一些。这里几乎没人居住,但路还是有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伐木还被允许时,这里有过一条能通车的公路。路很宽,山两边的村民,都会从这条路翻到不远的贡嘎雪山挖草药。


但地震改变了原来的环境。芹菜坪所在的湾东村一侧,从山腰往下,整块整块的山全垮了,原来的路没有了,露出了白色的、峭壁般的山体,往下走,完全是死路。因此,甘宇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从芹菜坪往上走,翻过山,到跃进村这一侧。这边山体相对完好。这也是他们在分开时,罗永指给甘宇的路。


救援几乎都是按这个思路去找人:要么回到芹菜坪,要么在翻山的路上堵他。


但关键在于,甘宇也在移动。他不熟悉这座山,并不能清晰地朝着罗永指的方向前进,最初几天,他走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往下走。一个佐证是,他说自己吃到了野生的猕猴桃,而野生猕猴桃只在海拔1500米以下能找到。


那几天山中是连绵不断的雨和雾,能见度低,温度也低。救援的人走在仍在「轰隆隆」滑坡的山里,至少有一部分人觉得,「甘宇可能不存在了」。


许多失联事故都是如此——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人们会灰心,但家属永远是最后放弃的人。


甘立权是甘宇的大堂哥,比他大4岁。他开朗健谈,已经在成都安了家,是甘宇这一代里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们的家庭相似,父母一直在外打工,孩子作为留守儿童长大,在达州农村,他们一起放牛、割草,到成年才分开。现在每年休假,甘宇还是会去成都找他玩,他们会聊长长的天。


甘宇的父母是那种典型的农村父母,被突然到来的灾难击中,他们显得有些无措。甘宇父亲在广东打工,出事后坐飞机回来,到了指挥部就晕倒了一次,母亲则是每天流泪。很自然的,甘立权接手了很多事情。


甘宇刚失联时,由于通讯中断,家里甚至联系不上他的单位。是甘立权发邮件过去才联系上。那时成都还在封控,12号,他终于开到了出行证明,一路开车到泸定。后来他有好几个晚上都很难睡着,一闭眼就梦到甘宇,他在不同的地方出现,但都在喊「哥哥救我」。


对他来说,寻找甘宇成了一个责无旁贷的工作,四处发救援信息,寻找愿意帮忙的人。他也始终认为,在这场地震里,甘宇是特别的,其他失联者在地震后都没再出现过,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当场受伤、死亡。但甘宇不是,他在地震中没有受伤,还很强健,他只是在山里走丢了。


他反复跟其他人强调,「甘宇没有受伤,在山上,大不了就是饿了,没水喝,饿昏迷,他虽然近视,近处是看得到的。他在山里还在移动,最起码他还知道逃生。」


他不能接受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以及,大家有可能要停止搜救。


猛虎岗,山体大幅度垮塌,露出了白色的山体。林松果 摄



救援队员的一步之遥


是在甘宇被救出后,一些救援队员才意识到,他们曾经离甘宇非常近。包括蓝天救援队的队员李游。


9月12日,甘立权发出求助信息,收到的反馈超出他的预料——好几支救援队联系他,包括北京应急管理协会、重庆巴南救援队、宜宾筠爱救援队,还有绵阳、甘孜与江油的三支蓝天救援队。


那时地震已经发生一周,最紧张的时刻已过,不少救援队已经从地震现场撤走,有的队伍只剩下了两三个人,有的只剩下一人,但听到他的求助,他们都愿意去。后来的几次救援也是如此,都是不同救援队的队员拼起来的队伍。


2022年9月7日,四川甘孜,泸定县机关驻德妥乡湾东村工作队,及时将受伤村民运送到安全区域进行救治。刘国兴 摄 图源视觉中国


15号,第一支救援队出发。这只队伍的主力是蓝天救援队,他们从江油、甘孜和绵阳赶来,十多个人,一只搜救犬,大家互不相识。早晨从山脚往上爬,大概四五个小时,到了猛虎岗。


其中就有李游。他是个热心的人,今年35岁,来自四川康定,是一名建筑工人,在修泸定到石棉县的高速公路,9月5日泸定地震,工地停工,第二天他就报名当了志愿者,在震区帮忙搜救、扛物资。后来泸定蓝天救援队的队长注意到他,邀请他入队。搜救甘宇,是李游入队后执行的第一次任务。


他们到达的猛虎岗,是两座山之间的连接地带,地势平缓。由于甘宇所在的山,下半部分已经垮塌,所有救援队都会选择先从另一座山攀上猛虎岗,或者坐直升飞机先到猛虎岗,再沿着尚未完全毁坏的山体,进入甘宇所在的密林。


但当时已经下午两三点了,救援队站在猛虎岗,陷入了纠结——他们面前这座山,一直有剧烈的山体滑坡。担任向导的村民记得,当时掉落的石子互相摩擦,会升起一团团的烟雾。


那时候,大家有些分歧:还要不要往上走?山上还在垮,上去安不安全?这个时间上去,今晚下不来怎么办?还有些话,他们没说出口,那就是,这么危险,甘宇会不会不在了?


搜救队并非人们想象中那样,均是体格强壮、经验丰富的人士,他们也只是热心的普通人,上山前每个人都签了免责书,承诺上山如果出了事,救援队不负责,这也通知到了每个人的家属。从山脚爬到猛虎岗,路途遥远,中途有接近一半的队员下撤。最后到猛虎岗的,只有六人。


李游是愿意往上走的,这源自他与其他人不同的成长经验——他是康定人,从小在山里长大,即便是现在,每年都还会上山采药。他跟大家说,自己就是山民,只要甘宇没受伤,不管怎样都能生存下来,他可以喝山里的水,吃山里的东西,肯定会尽力活下来。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这么想,山上的危险是切实的,他们也不熟悉彼此,又讨论不出一个结果,最后决定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大部分人选择下撤。大家临时推举的队长认为,必须保证每位队员的安全,带多少人上山,就带多少人下山。他们最后集体下了山。

根据已知的信息来看,那天如果救援队继续往上走,很可能遇上甘宇——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往上爬一个小时,会经过一处高山草甸,中间是洼地,能留住水,村民们会把牛羊赶到这里放牧——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甘宇说,他当时就在这附近。他在这里看到了牛羊,觉得很亲切,甚至会和它们说话。罗永跟他提过这里,「有个大草原」,让他往这个方向走。


后来李游得知甘宇获救,且他获救之处,就是蓝天救援队犹豫过但最后没去的地方,他给甘立权打去电话,在电话里,他大哭了起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受,有些高兴,但也有很多内疚。

地震现场,路和房子都毁坏了。林松果 摄



一位普通山民,与他的同理心


这支救援队下撤之后几天,又有一些救援队上山,依然没有找到甘宇。


9月18日,甘宇失联已经10天,甘立权实在不想再等,打电话给跃进村的村民倪华东,问他:愿不愿意带自己进山?


倪华东,就是带着李游那支蓝天救援队进山的向导。他之所以被大家知道,是因为之前搜救甘宇的过程中,救援队在山里发现了人的脚印,本以为是甘宇的,但循着这个脚印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脚印经过的路非常险峻,明显是熟悉山情的人走出来的。才知道,地震后,确实有人从山里走了出来——倪华东和他的父亲倪成君。


倪华东今年40岁,彝族,是跃进村村民,三个男孩的父亲。我们在村里见到他,黑而瘦,是个朴实的人。


倪华东林松果 摄


地震前一天,他和父亲进山挖草药,按照计划,他们要翻到贡嘎雪山,到达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路途遥远,来回需要三天,他们背了三天的口粮,带上了毛衣和晚上扎营的雨棚。这么来回一次,能挖四十五斤草药,卖两三千元,这是全家的生计。


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山沟里挖草药,就一两分钟,山上的木头和石头「哗哗」滚下来,把那条山沟几乎填平。他侥幸躲过一劫,心里七上八下,「再迟两分钟,我这个人就不在了。」


甘立权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忙着许多事,家里房子塌了,玉米熟了没人摘,牛也在地震里不见了,孩子的学校成了危房,要办转学手续。但甘立权拜托他,他无法拒绝。


地震后,他被定为失踪人员,花了三天,才从山里走出来,体会过甘宇的感受,「我是从生死里边,从山里逃出来的」。


他也能理解甘宇父母和甘立权的心情。地震后信号中断,他往家里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和父亲在山里走,担心自己的娃娃,也担心七十多岁的妈妈。


「我害怕他们遇难了,晚上睡在山里,睡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我和我爸爸背了三天的口粮,说是在路上吃,啥都丢完了,就把这点米背着走。但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一直背回了家。」


「心跳得没法睡,心焦,那种感觉是无法(表达的)。当时的心理就是,宁可自己遇难,也希望自己的娃娃平平安安的。走在山路上,我心里就这样想。后来听说自己的娃娃平安,心就放下去了。」


他还会设想,如果是自己的兄弟在外面遇到了这种事,生死未卜,想让当地人帮忙,对方不肯,那会是什么感受。所以这种忙必须要帮。


既然要上山,他们两个人肯定不够。倪华东还带上了自己的妻子、父亲还有姐夫。由于跃进村损毁严重,原则上不允许村民回村,他们只能从安置点偷偷徒步进山。20日,他们从下午4点走到晚上9点,终于到了倪华东已经倒塌的旧房子。房子不能住了,他把家里临时搭的棚子让给甘立权,自己就在猪圈睡下了。


站在甘立权的角度,这或许是他能做的最后的努力了。那天晚上,走在山路上,他和倪华东聊了很多,甚至聊到如果甘宇真的遇难,他们应该怎么办。


当时他们的计划是,第二天一早上山,好好在山上找三天。他们有五个人,可以分成两组,这样效率会更高。上山前,大家打包了很多物资,包括五六斤米、搭帐篷的塑料薄膜、做饭的锅,还有开路的弯刀。


21日一大早,他们就出门了。沿着山路往上爬,如果顺利,他们在那天下午就会经过猛虎岗,到达那块甘宇所在的高山草甸,当晚他们会在那里扎营。


刚走了一小时,甘立权的电话就响了——是甘宇的妈妈打过来的,说甘宇找到了。再一问,人是倪太高找到的,现在正在猛虎岗。


他们把东西扔在了玉米地,就开始往上跑。


倪太高和甘宇图源倪太高微博



眼泪


到现在,猛虎岗还遗留着甘宇被救时的痕迹。他的牛仔裤被留在了那里,后面磨出了两个大洞,大腿部分还有血迹。一双白色的耐克鞋已经开裂,脚底几乎被磨平。皮带也被扔下了。


9月28日,我们在前往猛虎岗的路上,经过了倪太高的家。他的房子,是全村海拔最高的房子之一。站在他家的院坝里头,可以看到甘宇被救时的那一块山地。


倪太高在他的家,不远处的山坡就是甘宇求救的地方。林松果 摄


58岁的倪太高,身材有些瘦小,站在自己倒塌的屋子前面,正在清点家里的牲畜,脸色愁苦。他讲起自己救下甘宇的经过,就是无数次讲述过的那个版本——


18号那天,他从镇上的安置点回到家,刚好遇见两个救援队员从山上下来,在他家院坝里抽烟。他们说,在山那边的芹菜坪,有个人失踪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心想,如果那人要从芹菜坪逃生,应该只有一条路,就是翻山,从自家前面的这个山包下来,「如果他走下来,肯定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当时就是这个想法。」


后面两天,他都会往山上走一走,喊一喊,找这个失踪的陌生人,顺便也找羊——地震后,他家的120只羊,有三分之一都失踪了。


21号早上,他早起,进山搜了半小时,听到了人的声音,「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知道是人在喊。」那就是甘宇呼救的声音。


找到甘宇的那个上午,往山上赶的人们没有不流泪的。


甘宇和甘立权还没见上面的时候,就用身边的倪太高和倪华东的手机,通过一次电话。


甘立权问:「甘宇你现在怎么样?」

甘宇反问他:「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啊?」

甘立权说:「我来找你几天了,今天又来找你了。」

听到对方的声音,两个人都哭了。


甘立权爬到猛虎岗,看到的甘宇,瘦了一大圈,长出了胡子,手一直在抖。他的上衣、裤子、鞋子,全是湿的。问他有没有受伤,他分辨不出太多,只是说,脚很痛很痛。但给他换干净衣服的时候,他看到甘宇的皮外伤,血凝在裤子上结了痂,很难往下脱。他的脚已经被泡成没有血色的白。


他记得刚见到甘宇时的感受,「看到他那么瘦了,真的无比心痛。给了他一点水之后,他就开始哭。我说你别哭,但我的眼泪也一直在打转。」在一边看着的村民,包括倪太高,倪华东,以及他父亲、他老婆,都是「眼泪哗哗地流」。


甘宇的鞋子林松果 摄


在山上的村民也都跑过来看甘宇,带着衣服和牛奶。倪太高的妻子送上来一大桶饭菜、一箱啤酒。


救援队员李游说:「他从草坪往下,应该走了有一两公里,他小腿骨折了,你可想而知,那种痛一般人都承受不了。」他总是觉得遗憾,觉得那天他们要是上了山,甘宇就不会受那么大的苦。


但最好的消息是,28岁的甘宇生命力依然很强健。被救出来的那天,等直升机到来的时候,他终于放松地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他被送到了泸定县医院,又转移到了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他的小腿骨折,已经做完了手术,脚里钉了钢板,需要一段时间康复。除此之外,身体已经没有大碍。


甘宇的父亲很自豪地说,在ICU醒来之后,甘宇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他妈妈要手机,报名参加一级建造师考试,考试的报名截止日期是27号,他怕赶不上。


身体好一些了,他接受采访,讲了自己在山里的经历,他靠吃猕猴桃撑了好些天,吃过树根和树叶,还捡到过救援队员扔下的压缩饼干。没有水源的时候,他喝过苔藓里的水,也喝过尿。无聊的时候,他也和牛羊说过话。实在扛不住了,他就会想父母,想一些开心的事情。


现在在病房里,他是在妈妈身边,度过了自己28岁的生日。医护人员和他公司的同事,给他送了蛋糕。


甘宇获救后,他也知道了李游和倪华东的存在,他们通过电话,也约好等出了院,必须要见一面。


甘宇在病房里,度过了自己28岁的生日。图源甘立权微博



他们站在废墟之上


甘宇获救,是甘宇、罗永、倪太高这三位好人,与其他许多「第四位好人」一起完成的,是一个罕见的、动人的故事。还有很多参与救援的人,我们无法全部讲述。


但真正回到救援现场,会看到更多的现实。


从山脚往上走,一直到猛虎岗,看到的都是相似的景象:因为不断滑坡,大渡河水已经完全浑浊,河水中飘着死去的羊。道路开裂,树木被连根拔起。村庄里到处是垮塌的房子,遍地跑的猪、鸡、羊,村民已经离开,饥饿的猫狗还在原地逡巡。一路上,都是隆隆的滑坡的声音。


山里有烧火的痕迹,倪华东告诉我们,是地震中去世的人,在这里被火葬。按照彝族的风俗,死者不立墓碑,就在山中火葬,骨灰就撒在竹林里,回到大自然。


倪华东再次失去了他的家——他们一家,也是2008年汶川地震的受灾者,当时住在更高的山里,汶川地震后房子受损,无法居住,只好往下搬,住进了现在的房子。但这次地震里,房子再次垮塌,已经不能居住。他们将搬到山下的安置点,失去土地和山林,原来靠种玉米、养牛羊、采草药的生活方式,再难以为继。


这些天,他因为忙着当向导,没来得及收家里的玉米。连续下雨,玉米已经发霉、长芽。带我们上山的时候,他偶尔会说上一句,「看到这个山,心都寒完了。」


倪太高家的情况也相似。他家的羊圈、厨房已经完全垮掉,楼房虽然没倒,但裂了缝,也不能再使用。他最牵挂的羊,跑了三分之一,几只猪,一只都没找到。因为危险,当地决定拆除村民所有的房子。他理解,但还是一次次从安置点跑上山,舍不得。


这次地震中,除了跃进村之外,受损最严重的,还有湾东水电站所在的湾东村。滑坡的山体覆盖了原来村庄的许多土地。


参与救援甘宇的罗立军,是跃进村村民,也是罗永的堂哥。震后,村民们都住在了山下的安置点。他们是怎样度过这些时间、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罗立军讲了一段看似平常,但也令人心碎的话:


「我们湾东村啊,现在全部是地震打的裂缝,大的口子,道路全部是垮塌的,不能进。政府用尽心力,用飞机把我们救出来,再不希望我们去冒险。要求我们把财产放在第二位,把生命放在第一位,有了生命就有了一切,所以我们就没有回去。


只有一次,让大家回去取自己贵重的物品。我们把罗永妈妈的遗体找出来,掩埋了。我也回了自己家,但其实我是一个游民,一无所有。但我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变得啥样了。


现在下来了,虽然每天也有时间说说笑笑,但思想中还是背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咋说呢,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好像是一场梦,好想醒来又回到原点,但现实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也不知道该咋个说,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湾东村,罗永家是伤亡最惨重的家庭,他的母亲、哥哥,还有侄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罗立军说,他知道罗永是很痛的,而且这种痛是很难说出来的。


当时罗永被救出来,送到泸定县医院,罗立军赶去见他,看到他很憔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怕罗永已经糊涂了,就问他:「你还认得我不?」罗永回答他:「怎么不认得你,我当然认得你。」他说:「你认得我怎么不喊我?」罗永没正面回答,只说了一句:「你晓得我想跟你说啥子话不?」话还没说完,医生把他推走去做检查。谈话到这儿就结束了。


后来,罗永没再提起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兄弟俩只是在病房里闲聊了一阵。从生死边缘回来了,他们也都失去了一些东西。罗立军说,那个时刻,他感受到一种高兴,一种感动,还有一种伤心。


甘宇和家人一起吃了火锅图源甘立权微博



(应采访对象要求,李游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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