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说真话,这圈真没救了
这里是不定期上线的她刊「对话」栏目。
每期邀请一位或一组,素人或明星来到这里,聊个人的生活和经历,谈个体的想法和见解。不代表所有人,更不涉及任何拉踩。
希望这些故事汇总在一起,能给大家提供一个新的观察视角,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今天是第27期。
当班主任,对一个人的改变能有多大?
前段时间,她姐和现在做班主任的好朋友碰了面。
她叫乔乔,是初中数学老师,两年前开始做班主任。几年没见,她肉眼可见地变老了。
这样的结果,在社交平台上并不少见——
带班之前,是妆容妥帖的明朗女孩,是发型讲究的温润男孩,一切岁月静好。
带班之后,女孩变灭绝师太,男孩变糟毛师傅。仿佛被吸干了元气,全身上下不是怒气,就是疲态。
图源:网络
乔乔告诉她姐,外表的变化不是最重要的,甚至都算不上最剧烈的。
最大的变化,关于心境。
她在新一线省会城市当老师。
做班主任之前,她畅想的是平等和尊重,是启发与引导,是人性化教育的实践,是更开明的教育土壤。
做班主任几个月后,乔乔没了“初心”——她不得不学习控制纪律的手段,被迫在学生面前铸就权威,变成自上而下的管理者。
这显然违背了她最初选择这行的原则。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
乔乔说,“孤军奋战到最后,只能顺流而下,没得选”。
以下是乔乔的自述。
差班,但“无冕之王”
做老师的第四年,我开始了班主任的探险路,带的是差班。
虽然现在没有明确的好坏班,但依然会存在分班上的偏向,大家心照不宣。
在我们学校,新班主任带差班,老班主任带好班,惯例如此。
好班有大半的孩子能考上普高,这也意味着,我们班的学生,有大半是上不了普通高中的,职高将是大多数孩子的去处。
差班班主任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成绩,而是“维稳”。尽力保证这个班的孩子不惹事闹事,不走歪路,三年平安,这就够了。
想把差班带成年级前几并不现实,成绩落后的学生能后来居上并保持住的,我只碰到过一个。
所以,我的目标就是在平安的基础上,带他们快乐地度过初中三年。
如果能帮他们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将来去职高学技术,也能知道想学什么,就最好不过了。
当数学老师,其实很容易感受到学生聪明的程度。
只要提问一个稍高于他们认知的问题,就能分辨出他们的接受能力、记忆力和反应速度。
聪明是不可复制的。
相比于聪明,我更愿意夸孩子努力。
这些孩子也是我关注的重心,即便他们的努力没有用在学习上。
记得他们去打辩论赛,还来找我做反方辩友,要我找出他们的漏洞,尽情怼他们。
后来辩论赛还是没有赢,孩子们都垮着个脸。
我带他们分析这次失败的原因,告诉他们准备辩论和总结失败的过程,比一个既定的结果要重要得多。
孩子从小就被激励成为优胜者,如此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内卷,越来越少的共情。
对于一个人来说,这也会让他们逐渐失去面对失败和平凡的能力。
这种能力,恰恰是绝大多数人应当拥有,却没有拥有的财富,所以才会流行那句带着无奈的“不上不下的人生”。
我并不喜欢用“差”“坏”这些字去形容一个学生和班级。“差”无非是指成绩落后,但成绩不应该用来评判一个人的“优劣”。
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学校活动很多,除了辩论赛以外,还有朗诵、合唱、班级文化展示等等比赛。
我主动让渡班主任的权力,交给孩子们自己组织。
朗诵比赛要选参与者,他们学习综艺的赛制,全班无记名投票,一人算一分,把我和语文老师拉过去,一人算10分,这样选出4个同学上台。
事实证明,大家都喜欢听人话,被大人驯化出来的饱满却刻意的朗诵腔,孩子们自己也不喜欢。
班级文化展示,其他班是传统板报风,我们班孩子弄了个二次元主题漫画风。
完成之后,其他班小孩下课全都聚过来围观。
虽然最终没有拿到第一,但已经成为这个年级同学们心中的无冕之王。
失控
自由的氛围,并不适用于所有比赛。
比如合唱比赛,几个站在后排的孩子唱得比领唱还起劲,扯着嗓子陶醉其中,最后成了歪七扭八的和声。
广播操比赛,班里一调皮捣蛋的小男孩,不但不好好做操,还用屁股把旁边的孩子弹出了队伍。
我站在其他班主任旁边,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和丢面,但还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这才是孩子呀,整齐划一多无聊,孩子的魅力正是在这些无所顾忌的时刻。
慢慢地,我们班越来越能闹腾了。
起初,我对这件事不是很在意,班级都有纪律不好的时候。
我本身是随意的人,不喜欢太多条条框框,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把事情做好就行。
想要纪律严明,需要一个强压型的班主任,这显然与我的性格和处事相悖。
我也不认可传统的纪律教育。
纪律的代价是孩子的个性和创造力被慢慢消磨,一点点变成听话的服从机器。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得有多犬儒啊。
所以,当班主任的一开始,我就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不要控制,只能教导。
这为我们班带来了与众不同的活力。
但事实说明,这个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一个月后,我每天都会接到各科老师的投诉,年级主任、副校长也开始找我“问罪”。
在他们眼中,纪律不好,等同于班主任能力不佳。
周遭的压力像个炼丹炉,我每天就这样在水深火热中,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
后来班里的孩子越发出格,因为他们度过了刚开学的收敛期,又发现我是狠不下来的老师。
一位男生因为和同学一言不合,就把别人的书包扔进了女厕所里。
我找他心平气和地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他不以为意。
纪律不好是个蔓延病。不仅影响整个班级的氛围,还会引发升级事件。
有次在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两位男生直接当着老师面打了起来。
每次打架,我都生怕出什么闪失。如果因为误伤留下终身遗憾,那我得多愧对孩子。
所幸,大家无人受伤,但他们的心理又要怎么解决呢。即便是专业的心理辅导,短时间内也作用寥寥。
班主任的工作非常庞杂。一方面是任课老师,需要备课、教学、批改作业,关注孩子的成绩走向。
另一方面,还要关注孩子们的行为、情绪、心理、孩子之间的关系。
此外还要处理诸多班级琐事,以及写各种形式主义的汇报材料。
早上七点到学校,晚上时不时忙到九点以后,周末去学校加班也是常事。
论时间,论专业度,我都难有心力去开解学生。
班主任工作的高强度,也是看重纪律的重要原因。毕竟学生变乖了,班主任才能腾出心力去处理各项事情。
纪律不仅是指安静的课堂,还有整齐划一的装扮。
中学教育的一大特色,在于把孩子的穿着打扮视为纪律的一部分——
男孩不能留太长的头发,女孩子不能披头发,都不能穿成熟风格的衣服(尽管无关暴露),否则在学校就算是个异类。
我们班有几位这样的另类孩子。
开学前的第一次班主任会议,领导就提醒我要注意这几位孩子。起初我无意去管,反而觉得爱美耍帅、懂得展示自我是件好事。
但我忽略了,孩子的穿着趋向成熟,可能意味着性意识的萌发。
比如,班里有男生当着女生的面讲黄段子,这还不是最过分的。
一天,一位男孩跑过来扭扭捏捏地告诉我,他被女孩摸了下体。
没错,是女孩性骚扰了男孩。
摸下体的女孩一共两位,他自己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初中的孩子接触到性知识很正常,但如果没有正确引导,就很容易走上歪路。
我安抚男孩的情绪,告诉他勇于说出来是对的。
再把两位女孩的家长喊来谈话,发现她们都有一个不管孩子的爸爸,和管不了孩子的妈妈。
父亲认为孩子不用多加管教,母亲因为孩子心急如焚,却也只是说“孩子太调皮了”。
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他们往往有一个自己向往的成人世界,他们沉浸在其中,获得一种名为自由的快乐。
我找他们谈话,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违法的性骚扰,但谈话结束,其中一个女孩冲我翻了个白眼。
我原本想要尊重个性,追求多元包容的教育,反抗流水线式的教育工厂。
但事实证明,多元是活力,也是危险。
当班主任之前,我见到孩子们就会情不自禁地笑。
我喜欢他们的简单和烂漫,只是,这种烂漫也意味着他们会不知轻重。
因为我爱笑、坚持不向孩子发火,所以他们并不怕我。
我渐渐觉得管不住孩子们了。
我不愿意孩子们听话,但又希望他们多少听话一点。
成绩
怎么办?我向许多老师求助。
我的副校长师父、组里颇有名气的老教师、去年“降服”了差班的新教师,都给了我相似的回答:
不要对学生笑,要学会发火,学会惩罚。
抓紧时间“武力”镇压,找刺头杀鸡儆猴,在初一就把班级的规矩立好,后面就能轻松了。
先让孩子怕你、服你,后面再慢慢以理服人。
很无奈吧,关于教育我们已经讨论得如此超前,但现实一个榔头下来,还是被砸在了原地。
实践人文教育的条件,是非常苛刻的。
这需要孩子本就已经知晓分寸,需要家长的教育为孩子打下基础,需要学校提供足够的空间和帮助,更需要大家对孩子个性的重视大于成绩。
学生老师家长社会四方合力,四者取其优。
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纪律影响整个班的听课状态,第一次月考,班级成绩直接掉到倒数第一。
如果班里孩子的家庭都能为他们的未来铺好康庄大道,家长们都能看重孩子的成长大于成绩,我还能顶着压力调整管理方式,继续进行我的理想实践。
但显然,把成绩看作第二重要的事情,根本不符合当下情形。
家长找我谈成绩,领导找我谈纪律,就连孩子自己也开始质疑。
班里一位男孩苦兮兮地跟我说:老师,我怎么在这个班啊,我不想在差班。
他不是尖子生,成绩还吊车尾,上课也喜欢调皮捣蛋。
如果连成绩落后的学生都用成绩去定义自己班级的好坏,都没有从班级活动中生发出自信,还因为身在差班而产生耻感。
那我这样的坚持,是否太过超前而引发反作用了呢?
一些原本成绩中上的学生,也因为整个班级纪律不佳,成绩下滑得厉害。
如果本可以上普高的学生,因为身在我的班级而失去了考学的机会,我还能问心无愧吗?
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考学的确意味着一条更为平顺的道路。
疲惫、自责、愧疚、恼怒、焦虑、自我怀疑……各种情绪一股脑地向我砸过来。
一次课间打架之后,我终于被气哭了。
新班主任总有被气哭的时刻,我自诩心态好想得开,却没想到这第一次哭,来得比其他老师还快。
从满怀憧憬到被彻底击溃,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谈话引导的教育方式没有奏效,包容也失去了包容应有的意义。
同化
我有个上高中的妹妹,和上小学的弟弟,妹妹主要是我在操心。
在当上班主任的那年,她升上高一。她的高中班主任陈老师,在教育上做得更加笃定——
坚决不公布成绩。
现在都是网络阅卷,没有批改痕迹,学生们只能在老师讲解试卷的时候,粗略地判断自己的答题情况。
我和陈老师的理念有一致的部分,都认为比起当下的成绩,关于习惯、兴趣、思维方式的“长期教育”,才是更值得费心,也更关乎孩子成长本身的教育。
但当我成为家长的时候,却无法再被“长期教育”说服。
我想要清楚,我妹的成绩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水平区间。妹妹经常含糊其辞,“没有之前考得好”。
老师也不愿透露任何有关成绩的任何消息,回答始终是:孩子没有问题,都挺好的。
现在也有学校是完全不公布成绩的,升学考试的结果,像是开盲盒。
我妹不是个心里没数的孩子,我对她有这个信任,再加上做班主任让人分身乏术,所以高一整个学年,我都没怎么关注她的情况。
升上高二之后,换了一位抓成绩的班主任,考完试直接公布所有人的名次段——
我妹和我都傻眼了。
她从刚入学的前一百名,直接掉到倒数一百名,年级一共六百多人。
她将来想做高中老师,目标是考上公费师范生,分数更高,全国只有六所院校招收。
保持刚入学的名次,她很有希望得偿所愿,而现在,她连大学的门槛都够得艰难。
我妹特别喜欢之前的老师,换了班主任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很不情愿。
如今,她不再纠结班主任是谁,只想着抓紧时间把成绩提上去。
喜欢归喜欢,喜欢不一定能带来自己想要的。
长期教育的代价,我们承担不起。
我身为家长也好,身为班主任也罢,都需要在成绩至上的环境中生存,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
那就是,必须要抓纪律。
那几位闹事的同学,我让他们一下课就到办公室待着,用训话代替谈话,用惩罚代替沟通。
面对整个班级,我每天做的事情,是找准时机提着气发火,演上一出出动怒的戏。
开班会,扮成严肃的样子,用激烈不容置疑的语气树立班主任的威严,再用这种威严给孩子们立下规矩。
老教师们还教我,从早到晚一有时间就站在教室里,下课也不给孩子们出去,让他们只能在教室座位上安安静静待着。
我知道,这个方法确实行之有效,一位同事曾经连续站了两个月,班级纪律彻底好了起来。
但,我还是放弃了——我只在其他老师上课的时候站在教室里,下课尽量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让班级变成孩子的监狱,是我最后的坚守。
我们班的纪律已经在慢慢好转了,当然,孩子们和我的距离也自然而然地变远了。
从前,他们会主动跟我聊爱玩的游戏,qq空间也对我开放,一点儿都不回避。
在走廊里遇到他们,嬉笑打闹依旧。
现在,哪还能看到什么qq空间,走廊碰见也是自动敛声,瞬间变得规规矩矩的。
班里一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老师,你有时候挺可爱的,可有时候又好凶。
我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果可以,应该很多班主任都想要一直做个“可爱”的老师吧。
光看政策和舆论,教育的风向显然已经变了。
记得从前上学的时候,家长们在谈虎妈的中国式教育,各地学校在学习衡水中学模式。
大家也以为,哈佛凌晨四点半的图书馆,真的人满为患。
去年,双减政策开始实施,一时间大批培训班关停,新东方被逼转行直播卖货。
今年《脱口秀大会》,童漠男讲的北下关小学火了。
人们羡慕那个老师不管成绩,学习摆烂无罪,只求快乐至上的北下关。
但,现实始终是错位的。
海淀黄庄妈妈接力虎妈,成为教育焦虑的新代言人。大批培训班死而复生,悄悄活在暗处。
而当初的北下关小学,也被合并到其它学校里,不复存在。
想要改变现实的乔乔,经受着自我和环境的矛盾,见证个人的渺小,最后退回原地。
正面连接《最好的中学,最后的改革》一文告诉我们,即便是北大附中,即便是最彻底的素质教育改革,也在求“成果”中,慢慢失去原有的坚决,逐渐走向失落。
图源:正面连接
《在轮下》一书有这样一句话,被誉为神童的汉斯因为用功过度而成绩倒退,校长不问缘由,只是叮嘱:
“千万别松懈,要不然就会滚到车轮下面去的!”
类似的警示时时会在我们耳边响起,有时是呐喊,有时是低语。
太多人在成长的时候追求成绩,在工作的时候追求成就。
因为整个现代社会都在认可并强化一个观念——
社会地位的高低和财富的多寡,是区分一个人成功或失败的标准。
成功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其中隐含着一个思维逻辑:
个人的成就,仰赖于自身的努力和才能,是个人价值的证明。
因而成功者理应获得社会的奖赏,困顿是losers懒惰的后果。
可竞争真的是公平的吗?
乔乔告诉她姐,成绩落后的学生的家庭有两个特点,一是父母离异、单亲家庭更多,二是家庭经济状况整体落后。
这是乔乔家访后的数据,并非臆想的偏见。
放眼整个社会,性别、年龄、种族、地区、家庭、健康等诸多因素,都是藏在个人命运之下庞大的暗流。
表面的机会平等,有时反而掩盖并加剧了事实的不平等。
身在优绩主义的熔炉,教育怎么减、怎么改,都无法撼动根本。
人人想要站上轮子,结果只能做轮子里不停奔跑的仓鼠。
所以,让轮子的速度变慢是没用的。
真正能逃离轮转的旋涡的时候——
是轮子不再被视为人生指标的时候;
是从轮子上跳下去,也能够安然降落的时候。 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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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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