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往事三则

2022-12-06 05:12

往事三则

文：丁东

一．派饭

那是1970年，刚收罢秋，我便被抽出来，到本公社的轻城大队当工作队员。我们工作队有5个人，队长是公社秘书老王。队员有转业军人老牛、中学教员老夏、知青小张和我。

刚一当工作队员，很是兴奋，满怀着改天换地的雄心。可没过多久，就遇上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话得从那年夏天说起。由于雨水充沛，全县庄稼长得不错，县里估产要过《纲要》——亩产200公斤以上。那时，全省能达《纲要》的县凤毛麟角。因为这，县革委管农业的头头，还“光荣”出席了北方农业会议。不曾想，那年早霜提前，结果大片的杂交高粱都没熟透。看着穗儿挺大，颗粒却是瘪的。这下子全县产量别说达《纲要》，连150公斤也上不去。于是，县革委拿出了绝招。

那是初冬的一天，通知我们全体工作队员和村里的全体大小队干部，到县里开会。赶到县城大礼堂，人已经挤得满满的了。会一开始，主持人就宣布主题是反对瞒产私分。接着，县公安局当场逮捕了某大队的正副主任。罪名是瞒产私分了几万斤粮食。顿时把全场农村干部唬得不寒而栗。随后，又布置了在全县重搞细收细打，反对瞒产的各项措施。

70年代上交公粮农业税的中国农民

回村后，我们这些工作队员，首要任务就是监督这些措施的落实了。

仓库里的粮食，重新过磅。而且上级规定只许用磅，不许用抬秤。因为抬秤尾巴一翘，能高出十来斤。

场上已经打过的粮食，重新碾重新扇。

就这样折腾了十来天，产量还是上不了多少。

但上级仍不相信，一道令下来，各大队不管查出查不出隐瞒的产量，一律按夏季估产的数字把公粮交足。

于是，连仓库里面的种粮、饲料，也补装上了送粮的大车。谁也不敢违抗，哪个农村干部不怕进公安局呢？

老百姓全慌了。每个人才分了百十斤秋粮，在这以秋粮为主的地方，别说接上来年夏收，连年也过不去呀！

顿时，那几天我们的派饭就成了问题。原先是一人一个小队，挨家挨户吃。现在，社员纷纷说没有粮食，没法管干部的饭，弄得队长们也没办法，只好强行往下派。

那几天吃的派饭，是我一辈子也没吃过，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揭开锅盖，屉里全是糠窝窝。那一带农民过日子俭省，平时吃玉米面窝窝也要掺些细谷糠。可这时的窝窝里没有了玉米面，百分之百是糠，一捏就散，只好用两只手捧着吃，嚼在嘴里沙沙作响，粗得难以下咽，只好吃一口，灌一大口水，勉强咽下去填饱肚子。

派饭的社员看着我这吃相，也很不好意思，可他们也是无奈，不吃糠，往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我好赖还能把这派饭吃进去，最不能忍受的是教员老夏。这位夏兄，生在天府之国，鱼米之乡，文化大革命中从四川外语学院毕业，鬼使神差被发配到这太行山里，连玉米面、高粱面都吃不惯，怎么咽得下这种食物？他干脆拒绝吃派饭了。

面对这种困境，转业军人老牛提议，我们工作队自己起灶。每人每天吃派饭的三角钱，一斤三两粮票凑在一起，还愁吃不好么？队长老王犹豫了一下，表示同意。和大队干部一商量，他们十分赞同，主动给我们借来了锅、碗、瓢、盆，全套灶具。不两天，我们就到公社粮站买了米面，开了伙。大家再不用吞咽粗糠了，兴奋得老夏哼起了俄罗斯民歌。

但是，好景不长。小灶开了不到一个月，公社便知道了此事。某次全公社工作队员开会，点名批评我们不实行“三同”。于是，小灶只好熄火。

事后，老牛忿忿然：我们部队从来不是靠自己做饭么，怎么到了地方上，自己做饭也成了错误？

派饭还得吃，糠窝窝还得咽。直到年底，据说县里这种搞法被告到地区革委领导李顺达那里，农民出身的李顺达发了话，不管产多产少，要让农民全年吃够150公斤粮食。这样，强行征购的口头粮又让各村拉回来。公安局逮捕的“瞒产私分犯”也放了。我们吃的派饭，又成了玉米面窝窝。

曾经的干部下乡“派饭”

从这以后，我才知道农民为什么要“瞒产私分”。

第二年，我回到原先插队的村里。又到了秋天，大队让我去另一个小队帮助分粮食，我知道这是让知青以局外人身份起监督作用，防止弄虚作假。到了场上，队长问我：“磅秤坏了，能不能用抬秤？”我当即说：“行。”其实，我心里清楚，磅秤根本没坏，可我的内心已经变了，变成“瞒产私分”的同情者了。

二．审书

插队头一年，每天干活累得精疲力尽，顾不上看书。

插队第二年，被县里抽出来当了下乡工作队员，劳动不那么紧张了，看书的瘾又上来了。记得为上其他知青点上借一本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骑车跑了近百里路，回来还是美滋滋的。

然而，同学们带下乡的书毕竟有限，互相传来传去的就是那么几本。没有书读，就成了当时第一位的精神饥渴。同学王国全，有志于把插队生活写成小说，然而动笔前，他也仅仅看了三本小说！

终于，一个机会，使我与书又有了缘份。

那是1971年末，县里忽然通知我去招待所报到。我赶去之后，才知是参加一个审书会。当时，林彪已经折戟沉沙，全国开始纠正极左的倾向，中央开了出版工作座谈会，要求各地重新审查文化大革命前的出版物，没有严重错误的书可以重新开放、再版。

上级让沁县审两本书，一本是题为《故乡散记》的散文集，一本是题为《地下小学》的小说。审书的方式是当时流行的“三结合”，由县里有关部门派人牵头，吸收工农兵各方面代表参加。我和后泉的杨志栓作为知青代表，也被吸收进来。一共十来个人，坐在招待所的大房间里，开始了“审书”。

县图书馆里找不到《故乡散记》，只找到《地下小学》，只好先审这一本。

书是60年代初期出版的，作者是女作家段杏绵，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一群儿童团员的故事。书不厚，只有十几万字，于是念一章，大家议一番，不时展开争论。有位来自县人武部的军人，总是想从书中挑刺，一会儿说这一段美化了日本兵，一会儿说那一段丑化了革命群众，我和杨志栓便成了与之争论的主要对手。

杨志栓是北京外语附中毕业的，我们插队后就认识了。起先，我们的头脑也是很热，思想也是很“激进”的，但林彪自我爆炸，使我们的思想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对“左”的东西特别反感。于是，我们拿出唇枪舌战的解数，极力说明这本小说应当解放。会上的工人、农民代表，见我们振振有词，也附和我们的见解。那位人武部的军代表，辩不过我们，最后也承认这本书的主流是好的，但又说拿“三突出”的原则衡量，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一部书审了四五天，有了初步意见，就要散会了。但我和杨志栓却不甘心这么了结，于是又想出一个鬼点子。

我们找到审书的主管人说，上级交的任务，我们不应当只完成一半，应当全面完成。

那位干部说，我也不想完成一半，可没书怎么办？

我们说，县中学和师范不是有图书馆么，可以到那里去找啊。

那位干部见我们热情可嘉，于是以县革委有关部门的名义联系，让我们进图书馆找书。

其实，我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天，我俩都穿上长大衣，堂而皇之地进了图书馆。一个书架一个书架挨着查看，看到最后，也没见到那本《故乡散记》。然而，走出图书馆时，我们的大衣里已是鼓鼓囊囊的了。杨志栓那时对书的价值已经颇有眼光，他怀里揣出的是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我那时正迷恋于写诗，闻捷、郭小川的诗集便成了我怀中的猎物。

第一次“偷”东西，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杨志栓却从鲁迅先生的作品里找到了根据——“窃书不能算偷”。这出自孔乙己口中的名言，竟成了我们合法性的依据！

第二本书没找到，审书会也就散了。后来，我听说沁县审书的结果还受到了上级的表扬，说沁县审书有政策水平，而有一些县，由于“大批判”的意见占了上锋，把该解放的书也枪毙了。

我当时也曾一度为此而窃喜。但如今想起来，却总觉得对那所学校怀着深深的歉意。

知青下乡接受改造

三．“牛司令”和B12

如今，中国正奔向商品经济社会，经营型的人才是全社会的弄潮儿。可当初插队的时候，同学里也有人早早就显出这方面的天赋。他是我们村的一个男生，外号“老六”。

干农活老六不算是拔尖，但他却最先当上活学活用毛著的先进个人。因为，插队第二年，他便当上了赤脚医生，救死扶伤，扎针看病，可讲用的事迹还是蛮多的。

然而，他之所以能在大队卫生所站稳脚跟，奥妙还不在医术上。

村里的卫生所原来有大夫，但经营得不好，老是赔钱。老六接管以后，一举转亏为盈。他有什么绝招？

办法说来也简单，他手里有两件武器：“牛司令”和B12。

“牛司令”是当地农民的说法。正规的学名应叫油剂盘尼西林，即青霉素针剂之一种。当时这种药在农村很缺，因而农民对它极崇拜，好像它是百草之王，药中“司令”。不但发烧的注射“牛司令”为最大幸福，就是碰出了外伤，也极想抹上一些“牛司令”。

B12者，维生素B12注射液也。老乡们也视为儿童的救星。太行山里农民日子悲苦，婴幼儿营养不良症极其普遍。注射维生素B12，尤如还魂仙丹，能使许多婴幼儿面色很快红润起来。

这两种药，农村没有，县里缺少，老六却能弄到。他在家排行第六，哥哥、姐姐、嫂子、妹夫，一多半都在首都医药卫生界工作。于是，他一年回几趟北京，每次都采购上一批“牛司令”和B12，带到村里，每支药加收注射费若干，亦十分畅销。一来二去，使卫生所一举摘掉亏损帽子。

老六的经济政策亦十分灵活，大队主要领导干部要用“牛司令”和B12，是不收注射费的。于是，头头们和他的关系也颇好。

转年大学恢复招生，医学院的名额似乎非老六莫属：他已是专区级卫生界和知青界的双料先进典型。然而，天不遂人愿，由于家庭出身，他在最后政审被打了下来。后来，老六三十开外才考上大学，并愤而弃医从文，这算不算医药卫生界的损失呢？

本文选自《老插话当年》，智清主编，大众文艺出版社，199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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