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中心开花

苏联是在俄罗斯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以民族为特征的联邦制国家。

但苏联的联邦性质与美国有比较明显的差别，美国各州的权力更大也更具独立性，原则上联邦政府无权干涉各州内政，甚至连如何选举联邦总统都属于各州的内部事物，在疫情刚刚爆发的2020年初，特朗普政府意欲制定全国性质的防疫政策，但各州立即怒怼特朗普说，我们选举的是总统，不是国王，意思是说防疫抗疫是各州的州权，联邦政府无权干涉，等等，这些都说明美国各州具有高度的独立性。但苏联与美国则完全不同，苏联的主席（末期是总统）显然不是由各加盟共和国和各州所决定的，相反，苏联中央却可以直接决定各加盟共和国或各州的执政长官，各加盟共和国和各州的权力就十分有限，谁敢怼苏联中央就等于活腻歪了。

经济上的差异就更大，美国实行的是自由资本主义，形成的是小政府大社会；但苏联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国有经济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或者说国有企业本身就是政府的一部分，是典型的大政府小社会。

人们一般认为，1991年12月25日，总统戈尔巴乔夫辞职，这标志着苏联解体。

从组织形式来说苏联在这一刻确实解体了，但从认同来说，苏联却以另外的模式继续存续了下来。

1991年3月17日，即苏联解体前夕，苏联政府在境内举行全民公投，以决定国家前途。此次公投除格鲁吉亚、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摩尔多瓦和亚美尼亚六个加盟共和国抵制外，其他九个加盟共和国的近1.5亿苏联公民参加了投票，投票结果显示78%的苏联公民希望国家维持现状，这就是1991年的社会认同。

这就决定了苏联解体之后各加盟共和国的走向。

以立陶宛为代表的波罗的海三国利用苏联法律中“各加盟共和国享有自由退出联盟的权利”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苏联的政治体系、军事体系和经济体系投入了欧洲和北约的怀抱。在苏联解体之前的1990年3月11日立陶宛就宣布独立，1991年9月17日加入联合国，1993年2月14日全民直选选出首任总统，2001年5月31日加入世贸组织，2004年3月29日加入北约，2004年5月1日加入欧盟，2015年1月1日加入欧元区，立陶宛之后是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三国一路向西狂奔进入欧洲，迅速洗掉了苏联时期在三国身上留下的政治、经济、军事痕迹成为欧洲国家。

此时对苏联的认同开始发挥力量，基于这种共同的认同，让剩下的12个加盟共和国再次走到一起，这就是苏联解体之后所组建的独立国家联合体（即“独联体”），其成员包括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阿塞拜疆、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摩尔多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格鲁吉亚，共12个国家，这实际是建立在公投认同基础上的苏联2.0版本，让该地区进入了后苏联时代。

在当时，这12个国家在经济上依旧维持了苏联模式，围绕俄罗斯联邦为核心，军事上主要使用苏联制式的武器，奉俄罗斯为老大；经济上也严重依赖俄罗斯，构成后苏联时代的经贸圈；政治上大体都执行高度集权的总统制，唯一的差别是在苏联时期各加盟共和国的长官是由苏联中央任命，但解体之后各国总统几乎可以自己任命自己，所以这些国家的领导人任期都是超长的，看看普京、卢卡申科、纳扎尔巴耶夫也就知道了。

汤没变，药也没变，基于共同的认同让该地区在苏联解体之后迅速演化成了独联体这个2.0版本的苏联，进入了后苏联时代。

既然由15个加盟共和国所组成的集团（苏联）已经解体为12个，再加上俄罗斯联邦的国力在苏联解体过程出现了严重衰落，这个2.0版本的苏联(独联体）就显然难以继续维持，首先是格鲁吉亚在2006年退出独联体国防部长理事会，原因是格鲁吉亚计划加入北约，格鲁吉亚打响了解体2.0版本苏联（独联体）的第一枪，以后苏联时代守护神自居的俄罗斯总统普京自然不答应，这就有了2008年的俄罗斯-格鲁吉亚战争，虽然俄罗斯最终战胜，但已经难以阻止独联体的分裂行动，格鲁吉亚在2009年8月退出了独联体。

有初一就有十五，2013年底乌克兰爆发了一场亲欧盟运动，2014年2月乌克兰最高拉达投票通过解除亲俄总统亚努科维奇的职务，然后选举出亲欧洲的波罗申科担任总统，乌克兰、俄罗斯和白俄罗斯既是苏联的核心国家，也是2.0版本苏联（独联体）的核心国家，一旦乌克兰在波罗申科的带领下一路向西，这是中心开花，意味着后苏联时代政治与军事版图的彻底崩解，普京当然心有不甘，这就有了2014年之后历时八年的乌东战争以及现在的俄乌战争。

因此，无论俄格战争还是历时八年的乌克兰战争，都是后苏联战争。事实也已经证明，当乌克兰脱离了后苏联时代进入欧洲之后，确实也导致后苏联时代（独联体）的分崩离析。

原苏联地区很像一个躺卧在欧亚大陆上的一个巨人，远东地区就像是是下半身，在苏联时期就属于俄罗斯，中亚地区是苏联大腹便便的腹部，高加索地区就像是鹰嘴部位，而欧洲部分就是头部，参考下图。

由于头部的波罗的海三国、乌克兰距离欧洲很近，在历史上就与欧洲的联系就十分紧密，波罗的海三国、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在历史上又曾经与波兰是同一个国家（即波兰立陶宛联邦），所以苏联1991年解体之后波罗的海三国率先奔向欧洲，乌克兰紧随其后，普京则死死地按住了白俄罗斯避免前苏联的欧洲部分彻底崩溃。

但乌克兰战争却直接导致前苏联鹰嘴部位和中亚部分开始脱离后苏联时代转向欧洲，这标志着后苏联时代的彻底结束。

其一，是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关于纳卡地区的争议已经有百年之久。

今日纳戈尔诺-卡拉巴赫的冲突根源于外高加索的苏联化过程中。1917年俄国革命之后，卡拉巴赫变成外高加索民主联邦共和国的一部分，外高加索民主联邦共和国包含今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格鲁吉亚的绝大部分领土和今天俄罗斯、土耳其的少量国土，但该国宣告成立不久格鲁吉亚就宣布独立，此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迅速跟进，但亚美尼亚人和阿塞拜疆人都认为纳卡地区属于自己的领土并在1918–1920年间爆发了一连串战争。1922年12月苏联建立，虽然该地区依旧小规模冲突不断但却被苏联强行压制。1991年苏联解体，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同时从苏联获得独立之后，纳卡地区的对抗升级并立即演化成武装冲突，到了1994年5月，亚美尼亚人控制了14%的阿塞拜疆领土。在整个九十年代以及本世纪最初十几年的冲突中，得到俄罗斯人更多支持的亚美尼亚占据了一定的优势。

从2020年开始，阿塞拜疆开始鸟枪换炮，源于它得到了土耳其的支持，而土耳其的北约成员国身份让俄罗斯有所顾忌，到了俄乌战争爆发之后俄罗斯更顾不上亚美尼亚，结果亚美尼亚在战场上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不断失地的同时还因战败需要向阿塞拜疆赔偿500亿美元。

外高加索地区是世界上著名的火药桶，一直就是奥斯曼帝国（土耳其）、俄罗斯帝国（苏联、俄罗斯）、伊朗争夺之地，但事实上谁都搞不定。面对割地赔款的被动局势，又看到俄罗斯在乌克兰被美欧支持的乌军打的灰头土脸的惨状，亚美尼亚开始转向美欧。

2022年9月17日，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访问亚美尼亚，这是1991年亚美尼亚独立以来访问该国的最高级别美国政要，打开了亚美尼亚通向欧美的大门。

10月上旬据欧洲理事会称，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已同意在两国边境附近设立一个欧盟民事特派团，旨在帮助划定两国之间的边界，这说明欧盟和北约开始进入该地区。

这意味着亚美尼亚正快速脱离2.0版本的后苏联时代倒向欧美阵营，而且已经宣布将脱离集安组织，普京还有能力进行又一场后苏联时代的战争吗？

外高加索地区的阿塞拜疆已经在事实上成为土耳其的盟友，脱离后苏联时代已经是事实，格鲁吉亚在2008年就与俄罗斯分道扬镳，无论普京有没有能力在亚美尼亚开辟新战场，苏联的鹰嘴部位——外高加索地区去俄罗斯化都已经成为事实，后苏联时代在外高加索地区已经结束。

其二，最重要的是哈萨克斯坦。

哈萨克斯坦和中亚处于欧亚大陆的中心位置，这是苏联构建欧亚大陆霸权的基石，也是冷战时期苏联进行美苏对抗的基石，就源于这一点，无论苏联时期还是后苏联时代，苏联（俄罗斯）都将中亚当成是自己的后花园，基于中亚的重要性苏联在1979年还发动了入侵阿富汗的战争。

苏联解体之后，哈萨克斯坦于1991年12月独立，但对于哈萨克斯坦来说汤没换药也没换。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纳扎尔巴耶夫原本就是苏联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最高苏维埃主席、总统，从1991年至2019年的28年间他一直由自己任命自己担任哈萨克总统，或许他觉得长期由自己任命自己不怎么好看，在2019年将总统职位交给了自己的亲信托卡耶夫但自己依旧掌握实权，直到2022年初哈萨克斯坦爆发骚乱之后才被动失去权力。独立之后的哈萨克斯坦经济模式也基本不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依旧，经贸也依旧与俄罗斯紧紧绑定在一起。所以，苏联解体并未给哈萨克斯坦带来政治与经济的明显改变，顺利进入了后苏联时代并持续了三十多年。

哈萨克斯坦是中亚五国中最重要的国家，是领头羊，既然哈萨克斯坦延续了苏联时代，其他五国也基本类似。

但2022年，哈萨克斯坦开始奔向欧美。

首先是通过修改宪法对哈萨克斯坦政治进行改革，新宪法中最重要的改革是规定一届总统是七年任期，不得连任，这是削弱总统的权力向议会制过渡的过程，其次是通过阿塞拜疆向欧洲出口石油天然气，脱离俄罗斯贸易圈，再然后就是将俄制武器通过英国转移到乌克兰，自己则引进欧美军事装备并接受欧美军事教官的培训，在军事上脱离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与乌克兰、亚美尼亚一起开始脱离后苏联时代投入欧美阵营。

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哈萨克斯坦从小学开始已经不再学俄语，转而学英语，这说明哈萨克人对前苏联和俄罗斯的认同不在了，转变为认同英语文化，是过去三十年的认同转变最终推动了哈萨克斯坦政治、军事和经济等方面的转变。或有朋友说，这是总统托卡耶夫的决定，但上月20日刚刚结束的总统大选中托卡耶夫得到了超过80%的支持率，就知道这样的决定代表的就是民意。

一旦哈萨克完成了转型，考虑到哈萨克斯坦对其他四国的影响力，中亚五国有可能快速完成转型，这意味着后苏联时代的彻底结束，意味着苏联的解体正式完成。

今天，普京为了维护后苏联时代还有能力在中亚开启又一场后苏联时代的战争吗？

因此，无论是俄格战争还是目前正在进行的乌克兰战争，以及正在外高加索的亚美尼亚、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将来依旧有可能导致战争），这都是苏联解体过程的一部分，都属于后苏联时代的战争。普京总统就像是一位苏联时代的卫道士，一直在竭尽全力守护这个2.0版本的后苏联时代。

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这一系列战争都只能是一声声的晚钟。